之十七

“乐见凛的父亲不是党闵良!”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包裹着乐见凛的水团极剧下沉,乐见凛的脸孔露出了水面,水团如同一张床,将她托在水面上。

乐见凛似乎没有恢复意识,我知道我现在无暇去确认她的情况了。

看来我想得没错。

夫诸出现异样,导致事情没有和我们预想那样进展。

原因很简单:乐见凛的陈述并不是事件的真相。乐见凛以为她对线索的理解就是是真实,但,是有偏差的,至少在我看来。

其实大体上都没错,如果我们掌握的都是真实的话,似乎答案就如同乐见凛所说的那样。

但是,乐见凛却没有想到,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有人说了谎。

谁?

乐见凛的养父,当年事件的亲历者,档案馆手札的持有人,党闵良。

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太有迹可循了,太呼之欲出了,太显而易见了。

这个男人进入档案室的第一个动作,就已经决定了他绝不可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全身而退。如果能让我重新叙述那个动作的话,我会这样说:

“他仔细端详着手札上的文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看着阔别多年的旧友一样,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东西很珍贵,要妥善保存。’”

乐见凛因求真心切没能看到的东西,我都替她看在眼里。

“不……不可能……”

“为……为什么……”

乐见凛的身体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双眼紧闭,嘴唇嗫嚅,我以为她醒过来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一点我从她没有睁开的双眼以及零零散散的梦呓可以推断出来,大概她是昏迷了。

“我的养父……是……党闵良……这……不可能……”

我明白了了乐见凛不是昏迷,而是陷入到一种状态中,就像我会在半睡半醒间同小千交谈一样:虽然意识不清醒,却能和外人产生交互,这种交互抛去了日常生活中的纲常,没有任何伦理上的遮掩。一言以蔽之,就是乐见凛的潜意识被夫诸表面人格化了。“潜意识表面人格化”也可以说是“梦境情感现实化”。这两个词都是我从小千那里学来的,小千还在我的浅梦中对这两个概念做出了详细的解释,遗憾的是处于睡眠中的我并不能理会到她老人家的精神,梦中的悲伤不会延续到现实中来,知识也是同理。“不不不,你不能理解完全是因为水平还不够。”这是小千的意见。

我意识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引导她说出真实。

“乐见凛!”我大声叫她的名字。

“在!”她闭着眼回答。

“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的养父。”

“根据你养父的陈述,他见到乐君莲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么,他为什么会用乐君莲的姓作为你的姓?”

“我……我不知道,养父他……他骗了我?”

“答案很简单,他认识乐君莲。你还记得他临走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小凛,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来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真的很对不起。下次回来的时候,如果还能看见你,就代表你已经坦然接受了过去,至于这个过去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去过问,你应该背负过去,但你有权利享受未来,我希望你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快乐地长大,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乐见凛一口气背了出来,一字不差。看来小千说得没错,人的意识会记住他们在白天感知到的每一个细节,只是因为大脑不能同时接受这些信息负担,便被转入意识深处了,我们在梦里梦见的陌生人的脸,一定是曾经在某个地方和我们擦肩而过的。小千出现之后,我经常被她拉到意识深处和她拌嘴,托这个的福,我的记忆能力飞速提升,可相应的,大脑在白天也会浑浑噩噩的,还经常会因为意识过剩而不堪其负。

“那我再问你,档案馆手札上的最后一段写的什么?”

“怀着对明天的憧憬,我就在这里大胆宣告一下吧,今天的事情如果成功,那么这本手札就会出现在文博馆的展览墙上,前来参观的后辈们啊,你们看到这本手札,就表示着现在的你们也拥有着和当年的我们一样的独立之精神,作为明天的火种,希望你们不要忘记前人,他们的思想和努力应当被记住,你们今天的大学生活离不这批先驱者的无畏,也希望你们一直永远保持向上积极,永远对世界满怀热情,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请一定将我们的精神延续下去。”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我不知道。”

果然在潜意识里,人是没有总结归纳能力的啊……处理这些信息是需要理性思维的。

“那我来说吧,这两段话的共性是:作者的思维模式是相同的,两段话的作者都喜欢用假设来表达感情。”

“一个人的表达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也是一样。他在生活中是不是偏好这样的表达?请你回想一下你养父的言行,然后告诉我结论。”

乐见凛眉头微微皱起,看来她正在从记忆中搜寻,至于这个过程是怎么进行的,我也不知道。

一会儿,她起皱的眉头舒缓了,嘴唇张开,从里面缓缓流出四个字:

……

“确实如此。”

……

看来她接受了,接下来——

“我还要纠正你一个认识。”我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关于二十多年前那件事情,关于那场你所谓的‘骚乱’。”

对,关于那场他们所谓的“骚乱”。

“反高校家族化运动”

反高校家族化运动。

被湮埋在澶贾大学历史里的、校史馆里只字未提的、不为多数澶贾人知道的、即使偶尔有人提起也是冠以“骚乱”之名的,反高校家族化运动。

“乐君莲想让你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事件,绝不是‘骚乱’。”

“上无外姓,下无内亲,这句话你可听说过。”

乐见凛摇摇头。

“这就是二十年前澶贾大学的样子。”我说。

“二十年前,洛夜市一纸调令,以‘管理懈怠’的名义,撤销澶贾大学原校长职位,而接任他的,是本市市长的远房小舅子。”

“小舅子入主澶贾大学后的一年时间内,数以百计的澶贾大学管理层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被撤销职务或被调离原岗。一年不到,市长的宗亲遍布了澶贾大学的每一个枝叶,上到行政、党委,下到学院、食堂,就连看门大爷也是他的宗亲。”

“澶贾大学变成了洛夜市长的一头牛,宗亲、关系户、走后门者,和他有利益往来的人尽数被他收入后花园里,他们如同蚊虫般叮死在澶贾大学身上。”

“而你的母亲乐君莲,就是第一个反抗者。”

“也是最后一个。”

“乐君莲想要传达的,就是这个吧,她和党闵良一样,都希望他们的作为能被后人记住,尤其是被你,乐见凛,乐君莲和‘猴子’的女儿。”

我一口气,将我所知道的所有信息尽数说完,生怕丑时一过,情况就会不妙。

围绕着乐见凛的水团流回了水夫诸的体内,只剩下一层淡淡的膜包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一软,落在了地面上,我连忙跑过去,将她翻过来躺在地上,她流出泪来,睁开了双眼。

“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党闵良,而是……?”乐见凛水汪汪的眼睛就这样看着我。

虽然我明白现在不是这样的场合,可她楚楚可怜的神态还是让我不由得楞了一下神。

“对,就是你养父手札里提到的另外一个人,绰号叫‘猴子’,他和你养父应该是生死之交。”我尽量让自己不受她的影响,强行作出无所谓的样子。

“那……那他现在在哪儿?”乐见凛焦急地问,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力道越来越紧,眼里还带着水花,却眨也不眨。

“如果你的养父没有骗你的话,他应该是死在那一场骚乱之中了。”

她抓着我的手渐渐垂了下来,整个人像失了魂,好容易燃起的希望被我瞬时扑灭,这让我有了负罪感。

“但是。”我用手抓住乐见凛的肩膀,她被我按得一个激灵。我知道我要说点什么,不是场面上的话,而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话语。

“你的父亲母亲,是敢于反对强权的大学生,是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是顶天立地的伟人,这一点是绝不会有错的,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

我说得太用力,以至于五官都有些变形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像心中一团无名的火焰烧起来了,双手发烫,双眼冒红,喉咙发痒,嘴里似乎能射出岩浆来,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憋出这么一句。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嘴里再也没有迸出过积极向上的正能量词汇。

大概是被我狰狞的表情吓到了,乐见凛瞪着眼睛,我才意识到有些失态,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心中的火也平息了。

“乐君莲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一个母亲在垂死之时,看着身边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会是有多么地绝望与不甘,才会让她一个人的执念,逆转了大康村上千村民的祈愿,逆转了一个村的百年传统?”

我说着说着,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午后,香火缭绕的庙里,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战战兢兢地缩在神像后面,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在门口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追上来,他扶着女人坐下,后者捂着肚子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男人立刻变得慌张,他对女人说了一句话,女人摇摇头,摸着肚子流出泪来。男人为难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门外逐渐变得吵嚷嘈杂——是外面搜查的人和祭祀的村民杠上了。男人从神像背后探出头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刚出产的女婴。女人知道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挣扎着抓住男人的衣服,向他说了几句话,男人捂着怀里的孩子坚决地摇头,女人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接着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三个字,通过她的嘴型,我辨认出了女人说的三个字——

Yue Jian ling。

乐见凛,这就是她的名字。

 追兵破门而入,男人抱着小孩从后面翻窗逃出,女人看着男人消失在视野里,面露不舍,她伸出手来,够向男人离去的方向,渐渐失去了意识……

搜查的人来到后殿,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男人,没有婴儿,也没有女人,只有空荡荡的窗户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们匆匆离去,却没有看到:正殿上夫诸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来。

回过神来,夫诸的水膜从乐见凛的肩膀蔓延了我的身上。

原来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被它看在了眼里……

乐见凛也看到了一切,看到了我看到的那个女人,那个男人——

女人和照片上一样静美。

男人如同他写的字一般刚强,二十年的岁月依旧没有折弯他的腰杆。

“你看到了?”她问我。

“嗯,看到了。”

“那就是……二十多年前……”

“没错。”

“那就是……我的母亲和养父……”

“对。”

……

围绕着我和她的水膜消失了。

乐见凛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两臂之间。

“我……我……”

“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我摇了摇她,生怕她会因为失神而去另一个世界。

“乐见凛!”

“啊!”她倒吸一口气,头也抬了起来。

我笔直地看向她,看向她的瞳中映出的,另一个我。

“乐见凛,你——你能继承乐君莲的遗志吗?你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吗?”

这句话是在问她。

乐见凛没有回答,她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出来。开始是有节制的啜泣,接着越哭越大声,最后索性扯开了嗓子,把一阵一阵的哭嚎送入我的耳膜里。

她是有多委屈呀。

水夫诸的形象渐渐模糊,化作一团雾气,凝结成雨,洒落到我和乐见凛的身上,雨水冲刷着木头和砖块,房梁、墙壁和地面都被浸湿,落下的雨将桌案上的贡品冲到了地面上,和《白龙村夫子庙大事记》一起,夹着泥土,在地面上积聚成泥漥漥的小溪,顺着门底的缝流了出去,我置身在这雨里,却没有感觉到淋雨的烦躁,相反,有一种舒适的,安稳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就像是身处于摇篮之中。

乐君莲对女儿的感情,就化成了一场雨。乐见凛闭着眼睛,享受着,承载着,雨水抚在她隽秀的脸上,她停止了哭泣,面露安详,嘴角微微翘起,如同婴儿安睡在母亲的怀抱。

我站在雨里抬起头,观察着每一颗水滴线落下来,打进我的眼睛里,又溅射开来,顺着双鬓划下。

有些东西,大概只需被至爱铭记就足够了吧。

打在我心中的一个结,好像松开了一些。

这个始于装逼,终于团圆的事件也算有了happy ending。

作为亲历者的乐君莲母女,有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身为旁观者的我,也有了一次不错的体验。

“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我想。

雨渐渐停止了,丑时已过。

水夫诸消失了,蜡烛也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烛台,眼前又只剩下了泥塑的夫诸像,依旧四角朝天,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乐见凛虔诚地看着夫诸,双手合十。

“谢谢你,妈妈。”她说。

一阵清风从眼前吹过,推开了庙门,远处的夫子庙大门也被吹敞了开来,从这里到外面的街道,形成了一条畅行无阻的通道。

“走吧。”我说。

我站在乐见凛的后面,对她伸出了手,就在她要回头的时候,我想了想,又把手抽了回去,乐见凛回过头的时候,我已经背过身踏出了庙门。

吹在背后的风像是助力一般,推着我向前。

“谢谢你,陈师言。”背后传来乐见凛的声音。

“客气客气。”我挥了挥手。我没有转过身来,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装逼时刻,此时的我在她的眼里,形象一定十分高大。

“好了,再别装逼啦,有病啊?。”

……

撤回前言,果然艺术化的场景不会存在于现实之中,我只好回过头来。

乐见凛站在了门口。

“真的非常感谢。”她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让我深感意外,倒不是说我没有指望她会谢我,只是这个举动和我印象里的她大相径庭,实在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坦率的一面。

“别别别,你这样我承受不来。”我连连摆手。

“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说。

乐见凛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仰起脖子看着我,等着我的发言。

……

……

我似乎是站在了关键情节上,小千为我创造的条件也奏效了,她果然没有食言,从结果上看,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了。你们可能不明白我在啰嗦什么东西,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在那一刻,气氛和情感真的被铺垫的刚刚好,当乐见凛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只要一句话,就能完成一次完美的……不能叫攻略,那应该是什么来着——总之,顺理成章的……袒露心意?表露心迹?

“还是算了吧。”我想,“趁虚而入挺不文明的,而且——”

而且——这样就足够了。

“我觉得……”我开口了。

“嗯?”

“我觉得吧,”我说,“你还是把头抬起头好看一些。”

乐见凛楞了一下,随即直起了身板,眼睛向左下方转了一转,舌头在紧闭的下唇划了一个圈。

“是嘛,你的审美水平还可以啊。”

真是的,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月光照在乐见凛身上,她笑着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