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六

这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莫过于文人的笔尖。

原本我是想用“可怕”这个词的,后来又转念一想:“可怕的不也就是丑陋的吗?”

因扭曲而丑陋,因丑陋而可怕,因可怕而被人嗤之以鼻,却也因可怕而被人青睐有加。文人的笔人人都怕得不行,人人却都爱得不行。当它是你盟友的时候,它是可靠的;当它是你敌人的时候,它便是可怕的。好在操笔的文人都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只需要一杆枪,以及一个座位,文人笔这种昂贵又廉价的东西便会成为你忠实的盟友。

哎呀,“忠实的”这个词是多余的,毕竟世界上很多人都有枪,唯独文人没有。文人以笔为枪不过是他们抬高自己身价的说辞罢了。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讽刺地是,这句话也是读书人说的,毕竟屠狗辈不懂什么是对仗修辞。

可能书读的越多越能认识到自身的丑陋吧,由此可见读书不是什么好事情。

而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成人”。

原本我打算用“丑陋”这个词,后来又转念一想:“这个词前面好像是用过了。”

当我们没有资格说话的时候,看着垄断了话语权的大人,能做的事情就是暗自学习,以求站到同样的位置上,大人威严在前,我们活泼不得,扭曲的性格以及反动的思想便被压抑了起来,经过了青春期叛逆以及成人前叛逆两个阶段,一部分人选择顺从,另一部分选择决裂。顺从者成功进入历史循环,决裂者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那么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呢?有一天,压制着孙猴子的五指山消失了(无论是以哪种方式),我们成为了社会的主人,礼乐征伐自我口出。曾经被压抑的扭曲和反动重新涌上心头,那些原本见不得人的趣味,就要被合理化、常态化,我们喜欢的东西,就要逼迫着后人去接受,曾经前人施之于我们的,我们要成倍地、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换汤不换药地施之于后人。

我们美其名曰这是时代的进步,实际上我们只是在重复前人的丑恶而已。

可能越长大越能认识到前人的正确吧,由此可见,成人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认为小孩就是好的吗?一提到孩子,我们都会用‘天真无邪’这个词吧?”小千这样问我。

“不,我不觉得,小孩子最不会掩饰欲望,不如说更令人讨厌了。”

“那是人的本性啊。”

“是本性没有错,即使是文明社会,生存的欲望也会使人变得丑陋,高度发展的生产力让人类巧妙地回避了很多本应该直面的问题,比如说同类相食……之类的。”

“活着是罪恶的事情吗?是不被允许的吗?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小娃陈,世界上没有罪恶和是非,为了生命而去剥夺其它生命,这既不算罪恶,也不算什么顺理成章,只是客观存在罢了。世界上不存在丑,丑是主观的,来源于人脑对‘不合意’的害怕。”

……

“你不是人,你当然不害怕了。”回想起那一天,这句话最终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管看几遍,还是很害怕啊。”我看着夫诸的眼睛说道。

“你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就开始吧。”乐见凛跪在蒲团上对我说。

“哦……马上,稍等。”

我和乐见凛已经回到了夫子庙。经过路上的交流,我们决定用现有的认知尝试一下,乐见凛说的“准备”,就是指祈神的准备了。祈神,就是向神祈祷,交待自己犯的过错,或者诉说自己的愿望,以及——

回应神的晓谕。

考虑到这个层面,我决定让乐见凛采用祈神的仪式流程。

“真的会有用吗?”乐见凛不安的问我。

“神话课的书上是这么讲的。”我说,“我想就算他们不信鬼神,也不至于修改老祖宗的典籍吧。”

“这事……你以前做过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什么都不会发生,虽然现在相当一部分的人是信鬼神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无神论的普及并没有铲除他们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之苗,而且科学还未发达到解释一切现象的程度,所以,会发生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而已。

就冲这百分之一的概率,也该尝试一下。

问题是祈神之后,乐见凛的问题就会“如愿”得到解决了吗,我不知道。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将桌子上的贡品按照卦相摆好。

“现在是……凌晨两点,也就是……丑时吗?”我说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坤”位上,“丑坤交接……也就是说,土正旺,看来时机刚刚好啊……乐见凛?”

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后者睁开眼睛。

“那么,开始了。”

乐见凛点了点头。

我转动“坎”位,将其对准正殿上的夫诸,同时将“坤”位对准了乐见凛。

“希望老祖先书上写的是他们实操的结果。”心中默念。

“以相克之名。”我说,“河林之夫诸神,见上。”

流动的空气从破碎的窗纸间透入,掀起了哗哗的声音。案上的尘土卷到脸上,我闭上了眼睛。

风,看不见的精灵,大自然的手。

凛风就刮在我脸上,我听到《大事记》被它一页一页掀开并撕扯,清脆的纸张沙沙地拍打着。庙堂似是变成了中通的瓮,任由风通过奏出阵阵哀鸣。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在悲鸣,桌椅、蒲团、鹿象,他们都有了生命,它们都看着我尽管他们没有眼睛,它们都在对我说话尽管他们没有嘴巴,我的周遭被穿堂风包裹着,看不见外面的样子,只有周围的事物在不断地聚拢,跳跃。它们不断地向我靠近,就像黑暗中伸出的魔爪。

“……你了。”

“什么?”

我睁开眼睛。

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烛台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着,乐见凛还是闭着眼睛跪在地上。

我舒了一口气,刚向前走了一步——

不对。

什么时候有蜡烛的?

外面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我透过窗,竟然一点光都看不见,这里宛如一个被包裹的球——

一个封闭的独立空间。

蜡烛的火光从亮黄色慢慢变成莹莹的银色,接着变得透明,银色的火星从焰心迸出来,溅落在烛台上,越溅越多,越溅越密。

火焰,变成了喷泉,我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水声渐渐地变大变清晰:

淅淅沥沥,叮叮当当,一汩一汩,一颗一颗。

雨,这是雨和地面搏击的声音,雨在地上撞得粉身碎骨的声音,雨在地表积成尸海的声音。

蜡烛喷泉里,一个身影借着水的轮廓舒展了开来。

我辨认出了它的兽身鹿角,这是——

“夫诸的原身。”乐见凛抢在我之前说。

诸位,如果说和小千的相遇让我对鬼神是否存在有了疑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则是彻底地印证了我的想法,我可以将一些听闻归结成伪造,将一些所谓的“亲身经历”打成“为了出名而不择手段”的下三滥,因为那些都是出自别人之口,我不会因为别人的信誓旦旦而去选择支付自己的信任,就如同洪秀全看着杨秀成跳大神一样,他的心里一定是好笑又好气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文人的笔是丑陋的”了。同时,我也可以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归结为自己的幻觉或者自我意识过剩,就如同人们做爱的时候想象着性高潮,然后它就真的来了一样,眼睛不会骗人吗?耳朵不会骗人吗?感觉不会骗人吗?当大脑通过四肢和五官间接地感知这个世界的时候,得到的反映一定是真实的吗?一定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吗?我们都认为红绿色盲看到的不是红绿色本来的样子,如果错的反而是我们呢?如果他们看到的,才是最接近本来面貌的红绿色呢?就如同我们定义某一种特定的感觉为“咸”一样,我们还有“酸”、“甜”、“苦”、“辣”等等对感觉的定义,当我们用这些词语交流的时候,一定是基于“人类的共有经历”上的,也就是说,一个没有味觉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些词语的含义,就如同一个天生看不见东西的人,你永远无法向他形容光的样子。同理,一个笃信“神不存在”的人,你永远无法向他形容“神”。

好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存在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你们应该能理解我说的,毕竟你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经历。我不是要把咱们划成一个教派什么的——那未免也太蠢了,我只是想说,处在同样认知领域的人更容易相互理解,往大的说叫生殖隔离,往小的说就叫物以类聚。

人不会选择和动物结为伴侣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嘛,我说的是大多数。

对于现在正在大行其道的人类兽化运动,就是有一些将动物身上的部件安在自己身上并且认为这样很可爱的人群,不在这个“大多数”的范围里。我都不知道人类为了获得生殖优势真的可以如此丧心病狂,这些东西到未来,都会成为“兽交合法化”的依据和铺垫。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模仿LGBT群体组成一个BBI群体,宣称兽交和其它两个一样,都是人类的天性,还会要求我们给予观念和法律甚至心理上的承认呢,你说可怕不可怕?

哎呀,一不小心又扯远了。

我想表达的是,神大多情况下是不存在的,而也许情况下是存在的,马丁·路德有一句名言,这名言很短,叫“因信称义”,抛去宗教洗脑的成分,我们可以说人因为信仰而被划分成各种各样的派,每一个派所相信的,由人们的集体意识所创造出来的看不见的力量,是为神。而神会经过某一种程序,或者说是仪式,通过这种仪式,被人所感。

当然我们看到的是不是“神”本来的样子,这就不清楚了,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这是无法向外人形容的。

所以我可以做出如下判断:我大概真的是看到神仙了。

“遇到”这个词也许更好一点。

不仅是我,乐见凛的表情告诉我,此时此刻她也处在和我一样的次元内,她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看到了银烛的火焰透过夫诸的身躯投射在乐见凛的脸庞上波光粼粼地摇晃,她看着我,可能我的脸和她一样也是波光粼粼的,我低头看到我的身上似是有鱼在游动,我们就仿佛置身于海底了。

尽管我们事先被老祖宗告知会发生什么,可当它真的发生时,我们还是震惊了,不如说我们惊讶的是它竟然成真了,圣诞老人真的骑着麋鹿雪橇从天而降了。

“乐见凛!”

“哎!”

我率先恢复了神智并点醒了呆住的的乐见凛,她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继续下去。

“河林夫诸神,我来向你悔过。”乐见凛向夫诸低下头,又看着我,像是在问“是这样没错吧。”

“不管了继续下去。”

“那……”

“别和我说话不然会‘渎神’。”我也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悄声告诉乐见凛,“就按我刚才说的做。”

“河……河林夫诸神,我来向你悔过。”

“愿以你德,袯去施于我身之诅咒。”

蜡烛的水焰愈燃愈旺,夫诸的身躯也高大了,从它的四个角间升腾起一股水流,慢慢地包裹住乐见凛。

乐见凛闭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只听她继续说道:

“己巳年4月17日,我的母亲乐君莲带领学生扰乱运动会,被校方追查责任,因牵扯方面太多,学生规模庞大,外界介入其中,父亲党闵良在骚乱中死去,母亲怀着我逃到夫子庙里,在生死之交诞下了我。”

“母亲临死前,对举事失败心怀愤恨,忧愤之念上感夫诸神,神便以母亲之怨念为力,降诅于澶贾大学,使其每年体育文化节之际,必有连雨。”

“母亲将我托付给养父,又因我不能得知自己身世,郁念之力使夫诸神又施咒于我,让我不得参加期末考试,不能毕业。”

“河林之夫诸神——我已明白了我的身世,我将继承母亲乐君莲和父亲党闵良之名,请你……请你消去施在我身上的诅咒吧!”

    她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得真切,这便是乐见凛对身世谜题的揭示,按照《通会》所载,只要祈求之神安然离去,前门大开,就表明祈神成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实践中验证真实性了。

     要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啊——”乐见凛发出一阵哀鸣,很快被一阵气泡声淹没。

包裹着乐见凛的水膜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水泡,牢狱般地将乐见凛关在了里面,她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面露惊恐地看着我,似乎是想挣扎,然而,裹着她的水泡浮了起来,她越是挣扎,水泡越是厚,她的呼吸显然是要用尽了,手捏着脖子,双脚在空中乱蹬。

乐见凛要因为我的决断死在这个地方。

我瞬时慌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

还是说,祈神身为外行人的我们不应该触犯的禁忌?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现在所面临的的都是:乐见凛正在死亡。

我似乎感到一股重压,整个人差点坐了下去,如同大棒击背一般,一股电流从脊柱通过,蔓延到全身,除了眼睛之外,其余四观都失去了知觉,听不见声音,呼吸不到空气,说不出话,只有眼睛见证着乐见凛的眼神越来越趋近绝望,最后,她停止了挣扎,无助地看向了我。

没有笑意。

不,不是这样的。

“错了!”我用力嘶吼了出来。

“错了,大错特错!”

“你的父亲不是党闵良!”

——

“党闵良是你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