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所以,你跟过来干什么?”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质问养父。

乐见凛脱下鞋扔出去之后,整个人看起来矮了一些,她的双脚隔着黑色的长袜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踝关节处皮肤若隐若现,似乎是有些受不了地板的温度了,乐见凛轻轻踮起身体,让脚跟和地面之间开出一条缝隙。

“我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养父如是回答,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我这边,眼神射出的凶光让我感觉后背有电流通过。

“你有病啊,哪个人贩子会拐人到这里来?”

“是是是……”

“没什么事了就去忙你的吧,不是又要去外面么?”

“不急不急,还有半个小时车才过来,我让司机直接来这里接我……”他嘴上应着乐见凛,眼睛却凶狠地看向我。

“他是你同学?”他又温柔地看向乐见凛。

“算是吧。”

“哦,你好,我是乐见凛的监护人。”他又凶狠地看向我。

“叔叔好。”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又温柔地看向乐见凛。

“调查一些事情。”乐见凛回答。

“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可以了,何必半夜和外人来这个地方。”他又凶狠地看向我。

原来男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可以自如地切换温柔模式和凶狠模式。

“他是我同学,你可以对他客气点。”乐见凛似乎是发现了养父对我的不满。

为什么要加个“可以”呢?

“好的,好的。”养父说完,温柔地看向了我。

“噫……”我感觉这比凶狠模式更渗人。

“那正好。”乐见凛说,“我知道有一些事情可能不该问,有些事情糊涂着比明白更好;我也知道我不应该怀疑你,又或许我还应该挑一个很好的时机,但这都不重要了。”

养父的脸色变了,他收起了谄媚和温柔,收起了咄咄逼人和凶恶,面部的每一根肌肉都回归了平静,每一个五官都紧紧把守着自己的关卡。

一瞬间,名为“养父”的男人变得无比正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有关你父母的事情,对吧?”

她的养父——那个男人站在乐见凛面前,如同一尊压抑的巨像。乐见凛的胸部剧烈的起伏,她抿着嘴,继而抬头说:“是的。”

这个男人前一秒还如同汉奸带路,后一秒就成了天神下凡,所谓善变也不过如此,原来乐见凛早已掌握了和他相处的尺度,她知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抓住把柄的时候可以在尺度内撒娇;而到了需要真正对等的严肃交流时,她只能向养父交还大部分的已占空间和权利,身为“女儿”的任性在此刻一文不值。

深不可测的男人啊,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呢?

我被尴尬地夹在中间,见证着二人的行动。

“我说过我是在花园里捡到你的吧?”

“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谎。”

“……”

“我问你,你知道乐君莲这个名字吗?”

沉默,沉默。

我觉得,如果这个男人如果和乐见凛的母亲有关系,那么此刻他一定是放大了瞳孔,抖动着脸上的表情,嘴里的话就呼之欲出。然而他并没有如我预期般那样,他只是指着我手上的笔记本说:

“乐君莲?乐君莲就是这个笔记本里说的那个‘君莲’?她就是你的母亲?‘乐君莲’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的回答离乐见凛的发问只隔了不到一秒,应该可以推断出是这个男人的即时反应。

“那个女人,你见过她?”我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声。

一问不得了,这两个人同时看向了我,那眼神就像一对对峙的夫妻看到小三。

“不错,我确实见过她。”乐见凛的养父开口了,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乐见凛听,“我不是在学校花园发现你的,而是在白龙村的夫子庙。”

“白龙村……现在应该叫大康村吧,二十多年前,那里还有年祭,我没告诉过你以前我住在那里吧,对,我想起来了,是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最后一次白龙庙会年祭的时候,我就在夫子庙里,看到了那个女人,当时我准备给神像披红,听到后面有动静,就循着声音走过去……那个女人,她就奄奄一息地躺在神像后面的草席上,身边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的就是你。”

乐见凛一言不发地听着。

“现在的你,和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很像。”

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身边还有谁?”

“没有了。”乐见凛的养父摇摇头,“那里就只有他们母女俩,那个女人、小凛的母亲看见我,说你也是来抓我的吗?我说不是,我是村里的人。她说那就好,指了指你说这是我女儿,才出生不久,我就要死了,麻烦你照顾好她,送给谁都行,只是不要送到孤儿院,也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事情。我问她孩子的父亲呢,她说刚刚死了。我说你等着我去叫人过来。她突然使出全身力气坐起来拉住我说千万不要,然后晕过去了。我这才看清她下身全是血,就连忙出去叫外面的人进来,等我们再到神像后面,那里……”

“那里怎么了?”我追问道。

“那里…那个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连沾了血的衣服也被带走了…只留下襁褓里的小凛。”

“你没有亲眼看见她死?”

“没有,不过她明显活不了多久的,大出血,没得救。大概是不想引人怀疑,就偷偷跑了,我们四处找也没找到。”

“后来村里人就合计怎么处理你,有几家想要收养的,还有一些主张送派出所的,其实我也想万一你母亲没有死有一天再回来了呢,于是我对他们说:我来收养这个孩子吧。这样过了一年也没你母亲消息,想来也是,都那样子了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乐见凛养父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所以你一个人抚养了她二十多年,连家也没有成?”

“不,我不成家不是因为小凛。”

“那是为什么?”

“小伙子,我打赌你肯定不想知道原因的。”乐见凛的养父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大概明白了,难怪他刚刚看我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打冷颤。

“因为这个原因,我在白龙村待不下去了,就带你出来托关系在澶贾大学家属区买到一栋房子,一个人去外面跑生意赚钱,一直到现在。”

乐见凛的养父说完,空气再一次陷入沉静。

“就这些?”乐见凛看起来还有些不甘心,“再没有了?”

“没了,后来我托人打听过,可谁都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女人。”乐见凛养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迟疑片刻又塞了回去。“我遵照你母亲的嘱托,从来没有向你提过她的事,可是现在……”

我有点在意乐见凛此刻的心情,她没有说话一直在听着,脸被刘海的阴影遮住看不见表情,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如云海般翻腾。

“……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怕影响你成长,现在你上了大学,也该选择自己的道路了。有些事情也藏不住,早晚你该知道。”

名为养父的男人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怎么做是你的事情,我要走了,这次可能会去很长时间,你照顾好自己,生活费我会按月打到你卡上。”

说完,他看了看手表,环视了一圈,转身准备离去:“小凛,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来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真的很对不起。下次回来的时候,如果还能看见你,就代表你已经坦然接受了过去,至于这个过去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去过问,你应该背负过去,但你有权利享受未来,我希望你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快乐地长大,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个男人低头了。

乐见凛没有表现出挽留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全然忘记了脚下的冰冷,我觉得此时她应该叫住她的养父,这个男人除了煽情之外,肯定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她。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最后一个突破口,满汉全席的最后一道工序,打开门的最后一把钥匙。

乐见凛应该比我更清楚,可她还是一动不动。

“等……等一下。”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对着即将离去的男人喊道。

乐见凛的养父吃惊地回过头来。

乐见凛也似乎有些诧异,父女二人都看着我,看着我要说出什么话来。

“我……我想最后再问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关于己巳年澶贾大学的骚乱,你知道多少?”

“嗯……这个我大概略有耳闻。不过我是校外人,不知道校内的情况,只记得澶贾大学封了校,不让任何人进出。”

“还有呢?”

“还有就是——”乐见凛养父突然换了个声调,“外面的车开进了校园,带走了很多人,还有一些在学校周围,四处找人抓。”

他像是回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声音变得低沉,眼睛里像是射出火来:“我要走了,再见。”

我追到他后面,喊道:“那你觉得,那个女人、乐君莲、乐见凛的母亲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只有踢踏的下楼声当做是对我的回答。

这个男人风一般地出现,又风一般地消失了。

“明明不是亲生的,怎么父女俩个都一个德性呢……”我悄声想。

“你不去追他?”我问乐见凛。

“不了。”乐见凛说,“我想我知道了,关于为什么我不能从澶贾大学毕业。”

“因为我母亲的亡灵,是她,她死在了这个地方,她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她想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走,我们回夫子庙。”

“回那里干嘛呀?”这下轮到我不懂了。

“我知道怎么解决这件事情了。”乐见凛拉住我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