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

经过一段时间的也许可以称之为玩闹的活动后,我和校长站在紧闭的校史馆门口。

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不不不,我的陈述并没有问题,我真的是和校长——袁满中先生站在校史馆门口。我这样叙述是为了让二位也体验一下我当时吃惊的心情而已。或者说,我和校长站在门口是一个结果,而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我与校长在这里相遇了而已,再往前可以追溯到我一个人徘徊在校史馆门口这个情节。还是不明白?那么——

上一页。

“所以,我要先回去一趟。”乐见凛合上手机走向我。她的声音经过墙壁反射,在空荡荡的楼层间格外响亮。

“啊,这么突然?”我有些意外。

“除非你现在有办法打开校史馆的门。”乐见凛扬起手臂,指向旁边紧闭的校史馆大门。

“……毫无办法。”我不得不得出这个结论。“那这就这么算了?”

就在乐见凛适才接电话的时候,我做了一系列看似有效实则徒劳的尝试。

“我说过我‘先’回去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再想想办法吧。”乐见凛边说边系上外衣的扣子,下楼。

“等等!”在她即将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我大声叫道,“你回去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听到我的呼喊,乐见凛抬起头,她一半身子已经下楼,剩下一张小脸暴露在楼梯外。

“那么大声是想把鬼引过来吗?”

在我无语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说:

“见我养父。”

不好接话。

我点点头,目送乐见凛离开,她的脚步声很有节奏,踢踏踢踏像雨滴敲击新竹的声音。她走下楼梯又出现在一楼天井下面,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这边,然后在我躲闪的目光里推开玻璃门,消失在不算太浓的夜色中。

一句“我和你一起吧”就这样被我憋在了嗓子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走出去我都没有说出来。

我就转过身来靠着大理石砌的护栏,斜背着校史馆的门,博物馆里一个活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天井里似乎有气团流动的呜呜声,寂静就透过门缝溜出来了,蛇一样缠上身体,漫过肩头,眼球上的杂质不断地随着我的意识变幻着五彩斑斓的形态,在昏暗的灯光里分外清楚。生物馆里的的恐龙骨架活过来了,我似乎看到它们扭动着身上的固定铁架向我走来,嘴角还残挂着血腥的温度;地球馆里的蓝色和红色混杂在叫不出名字的晶体里流动着,如升腾的岩浆般一层一层向顶楼涌近;历史馆里的文物长出了手和脚,将它们重新拼接好的身体一下一下扒拉成碎片、肢解成黄土,附着在一个傩面周围直直地冲我而来——我侧过头躲过,它调整身姿转向我这边,又化成一个红衣红鞋的少女,轻轻落到我面前,冲我邪魅一笑,说:“要不要来帮我梳头发?”

“什么?”我不禁叫出声。

拍拍脑袋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如常,只有高八度的回声在楼层间荡漾。

为了让我不会因为看到幻觉从四楼一跃而下,我踱步到校史馆靠近办公区的另一侧,这里两侧都是严实的墙壁,让我或多或少有了点安全感。相对的光线能暗一些,在模糊的空气里,我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校史馆的后门口,一个稍有些大腹便便,而又棱角齐整的身影。我走近了些,才发现印象前者来自于身影主人的中年形象,后者来自于他的革履西装。

在我以为他是校史馆的幻化形象的时候,“身影”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它头朝向这边,用让我些许熟悉的声音开口道:

“谁?这么晚了到这干什么?”

不出所料是一个中年男人,我微微扬起手机照亮的前方,才发现这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虽然比平时在校内媒体上所见的要略黑一些、略矮一些、略颓一些,可他毫无疑问就是我们尊敬的、亲爱的、如假包换的袁满中校长。

尊敬的、亲爱的袁满中校长就在刚才和我讲了一句话!这使我油然而生一种光荣感,尽管我觉得这份光荣感来得有些讽刺。可我还是像广大莘莘学子一样,对这份光荣感加以受用的标签,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无论校长是以何种形象出现在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此时都应该回归他本来的面貌。托它的福,我有了几分紧张,这紧张来源于对“校长”这一象征权威的词语天然的敬畏,或者恐惧。

于是我肃穆地回答:“没干什么,就到这里来逛一逛。”“逛一逛”这个词用得真是败笔,让庄严的博物馆有了类似集市或者窑子的感觉。

袁满中校长似乎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他说:“这里晚上七点就关门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

难怪进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呃……我是说,我知道七点关门,晚上路过的时候看到里面灯亮着,想着开学以来还没去过四楼校史馆,就想进来看一看……”

校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是新生?”

“对,去年刚入学。”

“九月入学到现在也多半年了,院里没组织参观?”

当然实际上是有的,然而——

“有事请假了。”

“是逃了吧?”

“……”

不愧是校长,深谙学生之道。

“以后院里的活动要积极参加知道么?”校长似乎是在给我台阶下,说出这么一句,我当然诚惶诚恐地回道:

“是是,一定参加。”

“还有,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晃悠,很危险。”袁满中校长好像并没有发现乐见凛来过这里,继续对我说。

“嗯,以后绝对不会!”对他的这一句话我是发自内心地深表赞同的,虽然在各方机关的努力下,洛夜市的治安已经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你想你带着水壶,出了宿舍,赏着风景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给劫啦!

所以说没有麻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对话陷入了沉默,校长从腰间掏出一枚钥匙,送进锁孔里轻轻一拧。

“这次就算破例了。”他说。

什么?

我听到锁芯合扣的声音,却见校长已经收回了钥匙,说:

“进去吧,出来的时候记得锁门。”

这一套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以至于我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来。

“哦!谢谢校长!”我终于明白了“破例”的意思。于是心领神会地向校长致以感谢。

我不想再考虑太多,比如校长为什么会有校史馆的钥匙之类的,我将微微张开的门缝视为供我钻进去的地缝,只想尽快从他的威严下逃离,校长和普通学生同台竞技,听着合情合理,但发生了才知道实际上画风很是诡异,唯一让我不觉得诡异的是,眼前的校长,与平时站在台上的校长、坐在电视里的校长以及被转述在广播台里的校长相比,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更亲切?更近民?我也不清楚。

我推开校史馆的门,一股书卷风夹杂着现代感扑面而来,我是说透出来的空气有这样的感觉,实际上里面没有开灯,但是,经过校史馆内部发酵过的空气已经让我有种迷醉的感觉。

“你等等——”在我即将踏入里面的瞬间,校长从后面叫住我。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生怕他要找我茬。

“有个问题想和你交流一下。”

“啊……可以可以,什么问题?”

“是这个样子……”校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又熄灭,放在手里把玩片刻又放回去,我不知道他身为一校之长,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和学生交流的,这情景就像洛夜市市长要和打麻将的老乡交流治国理政方针一样,或许他是作为校长想关心一下学生的学习情况和感情状况,大概是这样,所以我已经在脑海里准备好一句“I`m fine ,thank you”了。

他说:“死物和活物,哪一个吸引人呢?”

“啥?”我以为我听错了,这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我是说——”校长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萤萤的光,“你觉得人更喜欢标本化石一样陈列在展柜里的死物,还是更喜欢家畜宠物一样会活蹦乱跳的活物呢?”

这样啊。

作了思考片刻后,我这样回答:“我认为人用仰视的态度去看死物,用俯视的态度去看活物。所以高高在上的死物可能会更吸引人,而被人类支配的活物会更容易激起人的喜欢。”

“敬畏死物,消费活物。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大概是这个意思……”适才发表的阔论差强人意,我又加上一句:“这就是……我的一点……拙见。”

校长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这有几分情面上的敷衍的表扬让我微微缓和了一些。

“好了没事了。”校长说,“我还有事情要忙,那个,你是住校生吧?”

“是的。”

澶贾大学规定所有在校生必须要在宿舍有一方床位,基本上相当于强制住校了,校长不会不知道吧。

“门禁之前要回去知道了吗?”

“知道!”

“钥匙给你,走得时候记得关灯锁门。”

“啊?”惊异之间,我听到一阵金属的响动,校长向我抛出一串东西,我连忙接住。

一串钥匙,上面还带着些许体温。

校长的,体温。

咳咳,打住打住。

“关大门的时候向右拧三圈。”校长边说着转身走向楼梯,“还有,明天记得把钥匙交还给值班的管理员。”

“哦,知道了!”

“那我走了。”

“好的,您慢走!”

澶贾大学的校长,袁满中,就这样一步一步远去了。

“等一下!”我突然叫住了即将离去的校长,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莫名地觉得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他说。

袁满中校长走到第一个拐角处停下来,我三步作一步下楼,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啊……我想问一下,对于刚才您提的问题,您是怎么看的呢?您觉得人更喜欢死物还是活物呢?”

这正是我想问的,而且我很想知道校长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这样啊……”校长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好像可以称之为“笑意”的东西,在我看清之前又很快抹平回一如既往的脸。

“要我说的话——”

前者还是后者?

“死物和活物,人都不喜欢。”

校长如是说。

”人喜欢的,最终只有人自己。”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了“和之前不太一样的印象”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的袁满中,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校之长。

而且是理所当然地“不像”,不像到“我竟然有勇气向他提问”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