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求人不如求己,求神不如求兽。

    人说:神说人是神造的;不仅是人,天地万物连同花鸟鱼虫、流水空气、白日星辰都是神造的。

人说:神说人有罪,人为赎罪而活着,只有将一切献给神,死后才能进天堂。

人还说:神说人要向神祈祷,神会保佑诚心祈祷的人并使他愿望实现。

    有人问:我等凡人,如何向神祈祷,求得他的原谅呢。

人答:神说神告诉人神不能以面貌示人,故让人作了他的使者,替神传达神的旨意。有人向神使祈祷,神使就会以神的名义原谅他。

有人又问:那有人如何知道神是否真的做出让某人成为他的使者的晓谕呢。

人答:神说神在人间有很多使者,所有被选中作为使者的人都要获得其他使者的认可。

又有人说:神使说神说一切怀着神的理想的人都是神的使者……

人说:咄,你这孽障!你没有资格解释神的旨意!神适才在梦中晓谕我,你是异端,是撒旦的儿子!来人,以神的名义,将这异教徒捆去烧了。

又有人在火海里挣扎。

人说:这样才对。

就这样神迹从地上拔起,造神的人成为标杆。

人说神看着是好的。

幕落——

……

“喂,你在找什么?”乐见凛问道。

于此同时,我打着手机在庙内转圈,乐见凛像一只趋光的飞蛾样跟着灯光打转转,持续了半晌后大概是累了,她一把拉住我持机的手,打断了我的动作。

“找一本簿子。”我回答。

“簿子,什么簿子?”

“有关夫子庙大事记的簿子,以祭祀活动为目的的庙宇都会有这样一个簿子,上面有记载庙宇建成后所有祭祀活动的情况。”

“找那个干什么?”

“当然是有用咯。”我在完成一处角落的搜寻后,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刚才也说过了吧,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这个地方不是夫子庙,或者说不叫‘夫子庙’。”

“而是叫‘夫诸庙’么,刚才进门的时候我留意到了,匾上写的确实是‘夫子庙’三个字。”

“我也看到了,乐见凛你是洛夜市本地人吧?”

“是啊,怎么了?”

“会说洛夜市的方言吗?”

“嗯……不太会,自小说的都是标普,洛夜话只听小区里的人讲过。”

“我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亟需传承啊是……”我叹了口气,“洛夜的方言里,‘z’和‘zh’是不分的,都念‘z’音,‘zi’和‘zhu’的都是舌尖撮起来,牙齿挨着下嘴唇发音,像这样——”

我分别将‘夫子’和‘夫诸’的洛夜发音示范给乐见凛听。

“原来如此,是很接近呢,不仔细分辨的话还真听不出来。”乐见凛默念着,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庙看起来很有年代了,恐怕是上个世纪修建的,那时候这里应该是……一大片耕地吧,想来那个年代有文化的人寥寥无几,筹建夫诸庙的村民进城找修匾匠,说匾上是‘夫诸庙’,‘夫诸’和‘夫子’发音相近,结果修匾匠听成‘夫子庙’。村民看不懂匾上的字,于是就这样误传下来了。”

“一般人都会认为是‘夫子’而不是‘夫诸’,毕竟为动物修庙祭祀确实少见,只要找到夫子庙的记事簿,就可以知道村民为何祭祀夫诸,又是为何让其荒废了。”

乐见凛沉思:“这也不对啊……”

“怎么不对?”我对她突来的疑惑感到意外。

“既然有记事簿,说明村子里是有识字人的,那么那个人当时为什么没有指出匾上的错误呢?”

“这种细节就不要纠结了吧……”我嘀咕道。

“不,必须要搞清楚,我不想因为一个无法圆说的细节让我今天晚上白忙一趟。”乐见凛变得严肃起来,“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解释。”

为什么她要在奇怪的地方纠结呢,搞不好和我一样是追寻者。

“好吧,既然乐见凛小姐非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我提高了嗓门,同时对她“求真”的性格作以不屑的神情,“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村里的写字先生一看也不对劲,但祭祀在即,重新换匾既要花钱,也浪费时间,先生再一想:‘子’在古语里表示对人的尊称,将夫诸唤作‘夫子’既雅致,又能体现出村民对神明的尊重,于是就将错就错咯,就像春节倒贴福字的来历一样。”

对于我这个解释,乐见凛没有提出异议。

“这下不膈应了吧,那我继续找了。”

她犹豫了片刻,放开了抓着我的手。

有人说,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无法融入开始和结局之中,换句话说,不知道如何得到的,那么就会在不觉中失去,太阳不知道它是为了什么而发光发热,所以它坍塌了,星星不知道它是为了什么而闪烁,所以它陨落了。人不知道他们为何而存在世上,于是他们费力地寻找,找了几十年也找不见,耗尽了心力,就死了。

所以会思考的人类为了延长生命,就给自己赋予了存在的意义,比如人活着是为了了解自我了解宇宙,但这仍然没能停止他们的死亡,因为这不是人存在的本来意义,人存在本来就没有意义。

虚伪的意义换来的,是人以另外一种形式“永生”了,即是繁衍。事物总是处于运动和静止的矛盾运作中,人动态地生老病死,又静态地以族群的形式存在于宇宙,死去的人变成幽灵游离于大气层,等待着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乐见凛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存在的,所以她想搞清楚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所以才会给自己的每一个行动赋予意义……吗?

这意义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呢?

嗯,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很有趣。

唰——伴随着划破屋脊的响声,我从底座的夹缝里抽出一本簿子。

破旧的,沾染灰尘的簿子,没有年代,封面用毛笔写着“白龙村夫子庙事记”八个隶体字。

我深吸一口气,吹走蒙在书面上的灰尘,又轻轻甩了甩,烟黄色的尘土散入空气中又融入黑暗里消失不见,我用手招呼乐见凛过来。

“白龙村?这不是大康村吗?”乐见凛看到封面,发出了和我相同的疑问。

“是以前的名字吧。”我猜测道,“村镇改名是很常见的事情,你想,小康大康是进入新世纪才有的提法嘛。”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第一页写着白龙村夫子庙兹建于光绪二十四年,由族长某某某执事,各家户出人丁劳力,共耗时四个月建成,接着是各户人出资出力详情,不提。我又翻到第二页,只见上面写道:

“天道有常,命行无期;造化雨施,各循其法。盖命者天数也,非人所能逆忤。然生息乃万民之本,舍本循道非人之为也。白龙村自光绪十六年始,每至麦季,为阴雨所苦不得收,生民深受其害,今有异人指点,建祀所于坎位,每载祭之,可保麦月调顺,祭祀成法由光绪二十四年始,子孙后嗣好教殷勤,牺牲礼器,令弗忘也。”

后面便是每年的祭祀记录:某年四月某日,族长某某某牵头,在夫子庙大行祭祀礼,该月无雨。厚厚一沓的记录,横跨清末民国,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字体换了又换,格式永远是年月日,族长/村长/公社书记在此祭祀,当月无雨。中间有一段时间祭祀中断,而后又恢复……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直到有记载的最后一页:

“己巳年戊辰月初一,村长某某某率村人众,按例祭祀。至丁未日,雨不可止,至月末。”

“庚午年庚辰月再祀,至壬子日,雨,复翌日止。”

“辛未年壬辰月再祀,至丁巳日,雨,复翌日止。”

     往后两年都是相同的内容的记录。

     ——

“甲戌年,白龙村更名大康村,未祭,至癸酉日,雨,复翌日止。”

记录至此戛然而止,后面俱是白页。

事情就这样明了了。

“夫子庙是大康村,也就是前白龙村村民为保证收麦季节不下雨而修建的。”我直截了当地说出结论,“这本簿子上说,白龙村自清末时每到麦月就会下连阴雨,村民得高人指点,修夫子庙祭祀夫诸,后来到了上个世纪末,又因为奇怪的事情而不再祭祀了。”

“奇怪的事情,你是指什么?”乐见凛凑过头来,她的头发离我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我看到一股清香从她的头发里淌进我的大脑。

莫名地心跳加速。

“你看嘛——”我提高声音,掩饰略微紧张的情绪。

“问题就在这个‘己巳年戊辰月’上,村民照例祭祀,意外的是那年没有‘该月无雨’的记载,在那年戊辰月的‘丁未日’,这里百年来的四月首次下雨了,且一直持续到该月结束。从这年开始,下雨的规律就变了,不是说不再不下雨了,而是被有着某种规律的下雨替代了。”

“‘复翌日’就是第三天,也就是说以后连续四年都是每月都固定下两天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庚辰月壬子日和壬辰月丁巳日都是——”

“四月十七日。”乐见凛突然抢过话头。

“对,没错。”我对她的睿智感到意外。

很快地,我就用手机日历印证了这一点。

四月十七日,澶贾大学运动会召开的日子。

历史与怪谈巧妙地吻合了。

四月,古称麦月。按照农村的惯例,该月是收割小麦的季节。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放假,称“芒假”,让小孩回家帮大人收麦,不过我没能去乡下一亲小麦的香泽,因为长达两个星期的假期都被用来做家庭作业了。想到这里,我轻笑了一声。

我和乐见凛都不再说话,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她开口,好接住她的话茬,几分钟过去了,我俩之间仍旧没有任何声音,这个被称为庙宇的空间寂静了,时间凝固住了一样,我瞥见飞蚊携带着尴尬绕着我的手机哼唱,转而又看到若有所思的乐见凛,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每当我尝试用气息冲破阻碍的时候,就好像失了力一样,发劲到嗓子眼又软了下去。

“咳!咳!”我使劲咳嗽了两声,感觉肺部都被我震得略疼。

“诶?”乐见凛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才要问呢,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什么。”乐见凛低声说道。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又将目光凝在一块蒲团上,开口说道:

“哎,你有没有在第一次看到某个场景的时候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呢?”

“你说的是‘既视感’吧?”我答道,“这种经历应该每个人都有吧,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好像之前经历过’,有人将其解释为之前大脑做过类似的联想所以才会有熟悉感,但这无法解释细节上的还原,比如写《梦溪笔谈》的沈括,他称梦溪园的场景与他在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如果归结为想象就有些不合理了。”

“还有人认为既视感是因为人‘灵魂出窍’了,说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就是那个著名的‘二十一克’啦,他们认为人在睡梦中精神游离于身体外,于是就飘呀飘,去了一些从没去过的地方。这个说法能解释‘地点’的既视感,却无法解释‘事情’的既视感。”

“于是又有了第三种说法,也是我的说法。”我对曾经对此事做出的思考表示得意,“我认为既视感的产生是因为意识从三维变成了四维,也就是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肉体在休息而精神在进行时间漫游,所以看到了过去未来乃至平行空间的景象。”

这是我的猜想,现在低端电视剧玩穿越,高端电影玩时间线,证明人开始普遍注意到自身对时间感知了,也许人类将来可以变成高维生物也说不定。曾经有一个妹子告诉我她有一天她梦见我在梦里侵犯了她,为此郁闷了好久,我只好用“梦是毫无意义的你看我也梦到过我被舍友侵犯”这件事来使她能感到平衡一点。现在想来,平行世界的“我”比这个世界的“我”要有出息呢。

乐见凛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难道——

“你,难道是对夫子庙有既视感?”我连忙问道。

没有回答。

“给我。”乐见凛突然从我手中夺下手机,绕着庙里走了一圈,端详着细节,又走出庙门,照着庙外的四周,小鞋子踩在地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一会儿她回来了,并没有将手机还我,而是照着正中央的夫诸塑像,就这样看着,也成了雕像。

“怎么样,有结论了吗?”我问。

“嗯……”乐见凛看着夫诸像回应我。

“我不知道,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既视感……说不清,刚才因为害怕没看清,现在——”

现在?

“现在——”

乐见凛回答着我,语气磕磕绊绊:

“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好像是——”

好像是?

“——起点或开端,形象地来说——”

形象地来说?

“有一种——家的感觉。”

乐见凛声音越来越小。

我觉得她对她产生了这样的情绪感到迷茫,甚至是恐惧。

“没事啦,既视感只是一种心理现象罢了,肯定是你过度疲劳,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学校那边我帮你请个病假吧。”我打着哈哈安慰她。

嘛,虽然学校规定运动会期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

“不对,这不是过度疲劳。”乐见凛目光转而笃定地看着我。

“刚刚……刚刚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她说。

“啊?”

“其实,己巳年的四月十七日,也是——”

也是?

“我的生日……”

……

“那……祝你生日快乐?”

这算是迟来的生日祝福么……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将眼球从眼眶的边缘挤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