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乐见凛所言是真,那就是说:她实际上比我大四岁。

嘛……

    “怎么了,陈师言同学?”乐见凛不解地回过头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迅速闪躲目光,别过头去,“对了,乐见同学,你为什么不住校呢?”

“想找事吗陈师同学?”

“哦哈哈,原来不是复姓啊,我一直以为你就姓‘乐见’的,因为‘见凛’不是什么词组……好像《百家姓》里也没这个复姓呢哈哈哈。姓‘乐’名‘见凛’吗……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乐同学?乐小姐?总感觉怪怪的,叫全名总感觉有点见外来着。”

“我可不知道你我什么时候是不用见外的关系了,陈师言同学,还有,不要没话找话,这么冷的天和你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能量。”

 “那我说你听好了,我不心疼我的能量。”

“不要,听你说话会浪费脑细胞。”

“人活着本来就是在浪费脑细胞吧!”不由自主地吐槽了。

“你是对气氛十分敏感的性格呢。”乐见凛叹了口气,“看在刺伤你的份上,就和你说几句当是补偿。”

“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对等的补偿。”

按照她的说法,杀人犯陪被害者的尸体聊聊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先说第二个问题吧,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名字就是名字,宪法里可没有规定每个名字都要有意义的。”

“那你错了。”我不解,“名字包含了命名人对命名对象的美好祝愿和希冀,怎么会毫无意义呢?”

“那你说说你的名字包含着什么祝愿,又有着怎样的希冀呢?”

我被她问住了,我这才想到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父母给予我的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从记事开始“师言”这个名字就烙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我应该叫陈师言,陈师言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而不是别人或其他。

“师言嘛,就是要听老师的话。”为了不失面子,我只好强行解释。

或许大多数人都没问过吧。

乐见凛嘴角抽动,鼻腔里射出一阵冷笑。

“那么陈师言同学,你有像你爸妈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吗?”

回想起前二十年的经历,我的良心实在不能让我点头。

名字里有“忠贤”的人往往既不忠也不贤。

名字里有“敏”的人往往做事慢吞吞。

名字里有“江涛”的舍友一滴汗也不流。

“第二个问题,你的英文名叫什么?”

“问这个干什么?”

“别管,回答我。”

“Chen Shiyan啊,我又不会无聊得起个中二的英文名。”

“为什么不是‘Old teacher`s saying’呢?”

无言以对,她的潜台词是,我们将人名音译的时候,就已经集体承认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这一说法。

“不说我了,难道你从来没问过父母名字的意义吗?”我连忙将话题抛给她。

“哦,难道你有吗?”

当然没有。

会去问才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为什么二十年来都从来没有想过去问呢?

最熟悉的东西往往最陌生……吗?

“而且……”乐见凛突然换成另一种语气,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没有父母。”

——

听到了很棘手的话。

惊诧的同时,我迅速地想说什么来回应:“抱歉”太不走心,转移话题又显得太刻意,深入了解肯定是最没情商的选择,什么都不说又太冷漠。

“所以,追求名字的意义,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名字只是一个方便辨识的符号而已,这是我的结论。”

在我纠结的时候,她已经轻描淡写地将这一页揭过了。

想知道却无人可问,自己苦思之后得出的结论么。

在这当口,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她说出生在医院一楼,爸爸姓王,所以她妈就给他取名叫王一楼。我想起她是因为我羡慕她:她和大多数的我们不一样,不会因不知道意义而烦恼。我也羡慕我认识的三个叫张鹏、四个叫王健、五个叫李阳的同学,他们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在别人身上找到意义。

关于乐见凛的身世,我不打算再去多问,坦白地说我是很好奇,好奇到想要以访谈的形式对她进行为期一天一夜采访的程度。我知道我需要重新认识她和她的生活,但在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笑着说出往事”的前提下,缄口不言是最好的选择,也许她内心深处期待有人听她倾诉——这也与我无关,我不想犯险,我还热爱生命。

没有父母就意味着没有过去,没有传统,没有继承,自我的意义必须要靠自我去找寻。

唯一继承下来的只有名字,或者姓,甚至连姓都没有,宛若一张白纸。

“那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吧。”我说,“为什么不住校呢?”

话一开口我就后悔了,这样的乐见凛去过集体生活,一定会沦为被人指点的对象吧,而且,舍友甚至不能谈论父母相关的话题。想到这里我连忙补上一句:“算了没啥。”

乐见凛露出好像懂了什么的表情:“哦?没想到你也会替别人考虑呢。”

“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不知道吗?那我再说一句好了,你属于那种十分在意气氛的一类呢,很多事情都要靠气氛去推动,不然你就走不下去对吧?”

乐见凛,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所认为的、我的处事方式。

“更不知道是在夸还是骂了。”

“巧妙地闪避呢……嘛算了。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住宿舍的理由很简单——”

她故意卖了会关子,然后竖起眉毛,弯下身子前倾着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有钱。”

呵,真的有趣。

她的表情极其认真。

“因为我有钱。”

“没有必要重复一遍吧!”

唉,就当是这样吧,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花季少女哪来的钱住单人公寓,乐见凛在理所当然地方理所当然地不坦率了,也好,就让我做一回颜面保护者。

我决定不拆穿她,提高了分贝回答道:“牛逼!牛逼!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演技,乐见凛松了口气,眉头罕见地舒展开了,这让我有了一种成就感。

她躲闪过我的视线,走在我的前面。她的背影单薄而细柔,我意识到她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要坎坷,此时我眼中的她仍然身线笔直,步伐轻盈而均匀,长发垂在腰上,随着晚风轻轻摆荡,此刻的她像一个舞者,又像一个精灵。不知不觉我脚下的步子竟与她一致了。

乐见凛保持着花魁样的步调在我前面走着。

那么,接下来是会议时间。

列席代表:我、陈师言、十眼、对门卫大爷有性幻想的变态、装逼者,以及唯一知道乐见凛秘密的人,共六人列席,无缺席请假者。

大会主题:如何去帮助乐见凛。

有请“我”代表“我自己”向大会做报告。

各位代表,经过数小时的不懈努力,我们的攻略进程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目前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和她走得近。

那么,我们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尽力去帮助她弄清她没能毕业的缘由,以及如何让她顺利毕业的办法。这是帮扶的主要内容。

如何去做呢,在不指望小千的前提下,调动一切已知情报。

比如校园怪谈,比如失踪事件,比如我们现在要去的目的地——

夫子庙。

位于学校北门正对面的夫子庙,也是该地村民保护的对象。

平时大门紧闭,无人参观。据说连打野战的小情侣都不屑于光顾。

夫子庙,也就是孔庙吧,这与乐见凛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强行说有的话,估计就是那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

乐见凛不会读心术吧?我警觉地抬头看了一眼,还好——她依旧地走着,没有注意到我的脑内小剧场。

说起来孔子什么时候来过洛夜市……对了,孔子周游列国,秦国也该算在内。不过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吧,为什么会在此地留下一段尾巴呢?

全国的夫子庙,比较有名的几个是南京的夫子庙、合肥夫子庙、芒砀山夫子庙、广德夫子庙和繁昌夫子庙,另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孔庙文庙。这些孔庙规格无非是棂星门大成殿之流,不同的地方在于或大或小规模,以及孔夫子留下的传闻轶事,比如芒砀山的夫子庙就是因孔子来此避雨而得名。名人也是牛气,避个雨晒个书都能成为景点帮政府捞钱。

洛夜市的夫子庙没有上述几个有名,也许是因为孔子在这里的动静比较小,要么是路过,不然就是如了个厕,没有发表什么高谈阔论,也没有发生可以入典的有深度的见闻,故知名度不高。《论语》里没有“孔子适洛”的记载,如果有,本市不可能不大张旗鼓地宣传并大兴土木,就像某两个县为争“两小儿辩日”的发生地点而闹得不可开交一样。

那么,孔子作为我国伟大的思想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已经过世了近两千五百年,他老人家和我们的乐见凛又是什么仇什么怨呢?再者,若是乐见凛的所作所为无意中得罪了孔夫子的在天之灵,我们要如何做才能求得他的原谅呢?

行拜师礼,或者吟诵一段他老人家的语录么?

“乐见凛,姑且问一下,你没和孔夫子结下什么仇吧?”

乐见凛扔下一句“有病”,继续向前走。

——让我们换个思路。

——很好。

换个思路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我与乐见凛一路无话,一直走到夫子庙前。

夫子庙位于澶贾大学北门正对面的大康村里,被几栋颇具城中村风格的废楼包围。据说上个世纪香火很旺,现在少人祭拜,已沦为一个破败的庙宇,横七竖八的植物冒在门墙上,在寒风中似乎一推就会倒。

乐见凛走到离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静静地观望着。我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向庙门,额头上依稀可见“夫子庙”三个字,匾上、门上布满的灰尘衬出皲裂的油漆,伸手手婆娑就听见渣滓崩裂的声音。门闩也遗失了一只,导致原本横穿的锁耷拉下来,失去了它锁门的功能。

我轻轻吹了吹门上的灰尘,伸出右手推门而入。

乐见凛跟在我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我们的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手中的手机透出微弱的光芒,在这黑暗中微不足道,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让我和她都不敢擅自远离这一方光明。

破了纸的格子窗透进幽蓝色的夜光,我小心翼翼地转动手机的角度,让灯光打满庙内的正中央。

眼前有几片蒲团以及一桌香案,香案上是两个烛台和一尊香炉。

但是,坐在正殿中央享受香火供奉的,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而且也不能说是“坐着”,因为那个东西,压根就就不是两手两脚的生物,而是——

一种接近野兽的东西。

在光照到它的同时,它也“看向”我们。

庞大而可怖的,生物,披着满是灰尘的红绸,黑色的眼睛反射出惨白色的光。

直直地,看着我们。

看着我和乐见凛。

“啊!”乐见凛闭上眼睛,闪到我身后,显然是被吓到了。和她不同的是,我尽管内心有那么些许恐惧,但不知道是不是反射弧比较长的原因,恐惧感总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到达行动上,只感觉一段电流划过脸庞,下意识吸了一口气,大腿暗中使劲以防突然软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出丑,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并没有变成软脚虾,这让我感到我还是有一些男子气概的。

到这里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庙宇根本不是夫子庙的建制,没有牌坊和照壁,没有棂星门和大成殿。

最重要的是:庙里供着的,不是孔夫子。

生物?动物?怪物?

“那是……什么东西?”乐见凛从背后探出半只脑袋问我,她有一些抖音,给我一种在修饰恐慌、强装镇定的感觉。

“嗯,怎么看都是一只……鹿吧。”我答道。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出了它头上树杈状的角,以及它的长脸、毛身、四蹄,它侧对着庙门,头摆过这边并微微垂下,血色的鹿角繁枝般向上生长,叶状的耳朵上长着修长的白毛,串下来一直到脖颈下;它的身体和头部不太成比例,显得小了很多,使得头部越发的大了,还能看见白色的毛和青色的毛尖,四蹄呈漫步状,蹄下踩的是泥塑的祥云,云下是水粉画的房屋民舍。

“我也知道是鹿。”乐见凛恢复了镇定,从我背后走出来,和我一样看着它的眼睛,“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夫子庙里会供着一只鹿?”

“也许这头鹿是孔夫子的坐骑呢。”

“别当我文盲好么,孔子是儒家学派的,怎么会骑道家的坐骑?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

“那我还有一个推测,不知道乐见凛小姐是否愿意听听?”

“说。”

“从这庙的规格看,根本满足不了夫子庙的要求,坐在庙里的也不是孔老夫子,而是一只鹿样的生物,那么,你觉得这个生物回是哪路神仙呢?”

“别卖关子,赶紧说。”被她白了一眼。

“据我所知,鹿在东方文化里是生命的象征,日本文化里也有鹿作为神明的传说,比如《幽灵公主》里的鹿,就是一个可以赐予和剥夺生命的神,在中国古代历史中,也有武则天上承鹿神意志继承李唐王朝大统的记载。总之白鹿的形象就是代表兴旺、繁荣、生生不息等具有生殖意义的符号。”

“哦?”

“怎么了?”

“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的,比想象中要有用那么一点点。”

“真不知道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我低声吐槽一句。

“上古神话中也有关于鹿作为坐骑形象的记载,比如武王伐纣时候姜子牙姜太公的坐骑,叫做‘四不像’,现在有考据称‘四不像’其实就是麋鹿,另外《魔戒》中精灵王的坐骑也是一只鹿,但是鹿难以驯化,骑起来又很颠,所以历史上没有将它驯化为骑乘工具。”

“关于鹿的成语也不少,赵高的指鹿为马,群雄的逐鹿中原,还有女生的小鹿乱撞。”

“哦,那这一只——”乐见凛直接无视掉我设下的笑点,朝塑像努努嘴,“这一只又是你所说的哪一种呢?”

“我认为,哪一种都不是!。”

腰上传来挤压感。

“啊!”

力道很轻,但伤口断面摩擦的痛感足以让我叫出声来。

——乐见凛伸出手掐了一下我的伤口。

“我艹,你干什么?”我喊道。

她似乎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回复到平时冷冰冰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说了别耍我。”

我轻轻地用手按压伤口的周围以减轻疼痛,龇牙咧嘴地呻吟。一个转头,发现乐见凛正偷偷向我这边看,和我目光一交接,又光速别了过去。

“谁让你打断我的,我又还没说完……综上所述,这里的鹿一定是作为神明的形象出现的,但不是刚才说的那一种。”我指了指鹿的头部,“你看,这只鹿有几只角?”

“嗯……太乱,看不清。”

“人们会在祭祀动物神的时候在它们每个角上各挂一个福袋。你数数它头上有几个福袋?”

“一、二、三、四,四个。”

“对,没错!就是四个!”

“四个又怎么样?……哎你干嘛拿头撞墙?”

“冷静一下而已。”

看来只好解释清楚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

“四角鹿,在我国又一部伟大典籍《山海经》里有相关记载,它既不是坐骑,也不是神明,而是类似于神兽一样的东西,说是神兽不如说是魔兽,《山海经》里的神兽大都出没于山林之间,樵夫、猎户或者外出的女子遇到了,身体和心灵就会发生奇怪的变化,比如踩到了神兽的脚印回家就怀孕了……”

虽然我觉得这个故事实际上是部落酋长的老婆在山里和别的猛士野合后不慎怀孕于是编出来糊弄酋长的傻逼说辞而已,更傻逼的是酋长被人绿了一头却浑然不知,还将妻子的出轨行径作为神启写进了部落史里,真是绿帽侠里的战斗侠。

“还有一类神兽,它们的出现是一种预示和征兆,意味着天下有事情要发生,就像‘蚂蚁搬家,要下雨了’一样,有一些神兽是‘见之则天下大兵’,就是人看见了预示着要打仗了的意思;再还有一些……”

我停下话头,脑中升腾起一个想法。

“再还有一些什么啊?”乐见凛回头问我。

“再还有一些,比如这个——”

我背书式的,一字一顿地,说出如下文字:

“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阳多㻬琈之玉,其阴多赭、黄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状如蒨如举。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

“见则——”

——

“其邑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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