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着夜色,走在已被拆光的路上,这里以前是贩卖廉价衣服的一条街,各色各样的人物杂混其中,两道的古槐树遮住天空不见太阳。几年前,被政府规划拆除,热闹变成死寂,如今在处处霓虹的城中心格格不入。将近走到路尽头,看到右手的院子,拐了进去,舞厅被拆成平地,看不到了各色男女进出。只有舞厅旁的北塔尚在,跨过门槛,已是三十岁的守塔人兼售票员马陆在院子里摆弄花草。

马陆与我相识于十年前,我经常在一家书店看书,书店从老板到员工都姓马,是“家族企业”,书店有三间房子,老板坐一间,员工站两间,看白书不讨员工喜,幸与老板相识,才没被轰出,然大多时间老板不在,一进门就要接受寒冰视线的洗礼,我就这样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地看了下来,他们经常不耐烦地联合起来撵我走——这是书店在鼎盛时期的事情。后来新书店陆续开张,这家便人少了,店员另谋生计,只剩下马陆一人。

    马陆比我大几岁,黑皮肤,浓眉毛,有些木讷,声音像低音号,大多数时间咧着嘴,见人便笑,他对我放得很宽,我便经常和他聊天打浑,慢慢就熟悉起来,上了高中,书店拆除,马陆去北塔卖门票(顺便一提这也是马家承包的“家族企业”),我与他一别便是七年。

他看到我,点点头,继续摆弄盆栽。三十岁的马陆除了更黑、更圆、更萎,最大的变化是嘴不咧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蓝拖鞋,眉毛拧成疙瘩,我望向四周,围墙彩绘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塔底佛像被撤了去,剩下空空的楼梯。站在近前,发觉与我记忆中的北塔已完全不同,小的时候觉得塔底很宽,楼梯需要张开双臂才能扶住,如今双腿就站满了楼梯的左右两侧,窄得呼吸沉重。

得知塔顶已经被封,我没了登塔的念想,要说明的是:北塔在战争年间,被炮弹炸在塔顶,政府修了护栏,人们登上便可眺望全城,后来政府又封了塔顶,其原因流传说是北塔正对县委,塔顶的人可以窥到县委办公室全貌,所以领导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封了塔顶。北塔修建于宋朝,在文庙后面;南塔修建于唐朝,在县高中里面,双塔遥相呼应,十年前,城里的建筑普遍不高,双塔拔地而起,鹤立鸡群,如同牛的两个犄角,使古县城的形状酷似一只卧牛,紫荆县便得名“卧牛城”。

   马陆招呼我坐下,搬完最后一个花盆,指着屋里说:“进去罢。”

   我听见远处一阵响雷,突来的风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站起身背过风去,看到乌云汇聚成龙卷,降临在双塔之间,大气跟着龙卷在扭动,黑雾从龙卷渗出,充盈了整个紫荆县。

    我被马陆拉进了屋子里,他关上房门,屋外风声裹着石头撞在门上吱吱呀呀,我还未见过这种末日般的场景,所以当我看到马陆镇定的样子时是吃惊的,我指向门外张嘴欲言,他看着挠了挠头,说:“牛绳要拴上了。”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很快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两包方便面,下进电磁炉上的锅里,端起一个缠布发黑的暖水瓶倒进开水,盖上盖子按上开关,铁锅发出嘶叫,完成一套连贯动作的他坐了下来,拿出一本画册读。

   “牛绳要拴上了,是什么意思?”我抑制不住好奇心。

    他白了我一眼说:“知道紫荆县又叫什么吗?”

卧牛城。

这时远方又传来低音,像是战场的号角,又像是动物的吼叫,声音大且通透,震得人头皮发麻。

    马陆说:“听到牛叫了没?”

“那是牛叫?”

马陆点头,叫声持续了一会消失了,马陆揭开锅盖,泡面特有的香味飘过来,他递给我一双筷子,坐在另一边吸溜吃面。

    我将筷子搭在碗边,起身想要出去。

“不要命了,你!”马陆一把拉住我。

我更是不解,马陆拉我坐下又继续吃面。他嘴搭在碗边,鼓动紫色的肉唇,发出肉、气、水摩擦特有的刺耳声音——吸汤,放碗,满足。

他说:“卧牛城,头伸西北,尾向东南,双塔是牛角。当年吴三桂三天三夜没打下紫荆县,便割取苜蓿,填在东南城脚的“牛尾巴”上,破了卧牛穴,攻下了城。吴三桂要屠城,百姓逃到城里吴三桂干爹家,吴便下令扒在他干爹家墙上的人都不杀,其他百姓都成了刀下鬼。”

他又道:

“千年前,卧牛城被万湖山上的拴牛撅拴了几百年,百年以前修路的时候,无意轧断了牛绳,破了风水,卧牛成了奔牛,再后来,万湖山出了大人物,牛又被拉住了……”

我这才明白“牛绳”的意思,说:“没有绳,‘牛’就跑了?”

马陆点头。

“牛绳怎么又拴上了呢?”我抛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马陆陷入沉思,嘴唇一扭一扭,风声又烈了,马陆的眉头疙瘩更粗了,他站起身来,听着动静,低沉的吼叫又传过来。他说:

“今年不同往年啊。”

一声惊天的雷响炸裂开来,地下传来呜呜的鸣叫。心中发憷,我连忙捂住耳朵,这声音却穿透耳膜直逼大脑。似是在抗争,又似在哀鸣。

又一声巨响,地震,鸣叫被大地吞没。

马陆打开房门,我也追了出去,他跑到空地上盯着南方——南塔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黑色龙卷一点点收缩,吸尽四周的雾气,直直地下蹿,乌云随涌动被绞碎、融合,渗到地里,消失。

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的一般恢复了宁静,月亮挂在干净的夜空,人民广场传方向飘来歌舞的声音。

“拴上了……”马陆说。

“什么?”

“拴上了。”马陆嘟囔。

“栓上了?”

“拴上了!”马陆瞪着双眼。

没有回答我问题的马陆走进屋子,拖着笤帚和簸箕出来,头也不回地进塔了。

大门被关上,塔身透出了盈盈灯光。

我等了许久,没见他下来,便转身出门,寻着龙卷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直到南塔,我也没有发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紫荆县一如往常:车水马龙,有说有笑,似乎全然无人目睹刚才,我一摇一晃地穿过城中心,走到县高中里的南塔前,透过树叶看到一对学生穿着校服坐在塔下卿卿我我,听到不远处狗叫声和洗牌声混在一起,又是一个平常地不能再平常的夜晚。              

我决定回家,我也像他们一样未发现异常。

回过神来,眼前变得一团黑,我发现我正在艰难地爬坡,有些奇怪——紫荆县地处平原,路都是笔直而水平的,至少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是没有上坡路的。从脚陷入地面的触感我又很快发现,这并不是水泥坡或者柏油坡,而是土坡。

就这样一直爬,爬出一个虎虎生风。

不知多久,每走一步不那么用力了,我想我应该是爬到了坡上,四周还是漆黑,我摸索着向前,于不远处闪入一萤光亮进入眼帘,听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喧哗声。

原来是两个人围着火堆在烤串谈笑。

这两个人坐在火堆旁,摆酒的那个头发短且卷,皮肤白而光,身着西装白衬衫,开着上面两个扣子,油光的脖颈在火光的照耀下像极了火腿,他的下身裹着粉色的床单,这样的搭配着实滑稽。另外一个烤肉的如同一个被妃嫔榨干的药渣,长发和胡子将他遮得只能看见鼻头和嘴唇。实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骨瘦如柴”四个字在脑壳里萦绕。

然后摆酒的那位排出两个杯子,慢悠悠地倒满一个,待他要倒满另一个时,就碰倒了先前倒满的那个,就这样一直重复了多次,最后,这位老兄不耐烦地脱下皮鞋丢在一边,露出袜子,袜子破了口,露出脚趾,让身体和双腿成为一个空间直角坐标系;而烤肉的那位,将烤架死死按在火上,再蓦地拿起,举到眼前看了看,动了动鼻子,接着连连摇头,说:

“不好,不好。”

然后伸出满是污泥的手,抓起签上的肉,甩鼻涕似的丢在一旁,从身下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掏出一把肉,串在签子上,再一次压在火苗上,死死地盯着。

然后他们就唱了一首曲风奇怪的歌曲,不是流行、不是摇滚、也不是嘻哈;不是民谣,不是古典,更不是戏曲。

然后我听见他们唱道:

猫嚼土,猪咬狗,王公桥上飞蝇走。

鼋鳌不做长生客,老鸹学舌论子丑。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我。

然后他们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

……

“哦,来了?”摆酒的笑嘻嘻地说。

“啊,来了。”烤肉的冷冰冰地说。

“来了怎么办?”

“来了就来了呗。”

我被他俩的对话搞的晕头转向,摆酒的大大方方给我腾出一个位置,说:“坐吧兄弟。”

我说:“我不坐,我要回家。”

烤肉的头也不抬地说:“请便。”

我越过他们径直向前走,不知道是停电了还是怎么,周遭除了烤肉的火,一点光亮也无,出了光圈伸手不见五指,抬头连星星也看不到。走了几步,我就折返回来。摆酒的看到我,微笑且眼放光,烤肉的却盯着他的肉串,我走到火前坐下,眼看签子上的肉渐渐被火烤黑。

“烤得差不多了。”我连忙喊。

“什么?”烤肉的抬起眼帘。

“我说肉好了,再烤就焦了。”

“哦,这样啊。”他将肉从火里拿出,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继而脸上的胡须开始抽动:

“好了,真的好了,嘿嘿。”

我才知道他是在笑。

他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将烤肉分成三份。我接过竹签轻轻咬了一口,一种奇怪的味道涌上来,说不清是好吃还是难吃,我又喝了一口酒,也说不清好喝还是难喝。

“你是干什么的?”摆酒的西装男咽下一杯酒,问我。

“学生,刚大学毕业。”我回答。

“哦,学生啊,学生好啊,风华正茂,年轻有为。”摆酒的浮现出排练过般的笑容,似乎他只会这样笑。

“学生,我也曾是学生。”烤肉的说,他咀嚼肌的扭动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不置可否,回以礼节式的笑容。

“你们平时都学的什么啊?”摆酒西装男追问道。

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既难又简单,可以用一句话说清,也可以一万句解释不了。为了制造后面的话题,我决定用一句话来回答。

“就是一些政治、英语,以及专业课之类。”

“大学政治都讲了些啥?”

我本以为他会顺着我的专业课继续让话题延伸,没想到他竟然对奇怪的地方展开了追问,于是我又回答:

“马克思主义啊什么的……”

“那你相信鬼神怪异之类的么?”

如果换成四年前那个身怀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物质决定意识以及历史唯物主义无神论信仰的我,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然而这四年来,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对鬼神这种玄而又玄的存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亲历了这样那样的场景,很多东西又变得可以轻易相信,就如同人有一天见到了鬼,就信了佛;见到了仙,就信了道。

“相信吧。”我答道。

“那小兄弟也和我们一样见过灵异?”

这句话瞬间激起了我的兴趣,对于大学的见闻,我怀疑我得了怪病。摆酒西装男这么一说,我觉得他们也许和我一样,也能看到一些东西。

“是啊……说是见过,不如说是经历过吧。”他的话提了我的神。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我也能经历过灵异你信么?”烤肉长毛男说。

一下多了两个知音,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兄弟你遇到的是什么灵异、或者说是怪异呢?不妨和我们分享一下?”摆酒西装男未等我倾吐牢骚便紧接着发问。

“啊?这个嘛……”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不过比起讲故事,我更喜欢听故事,于是我说:

“分享一下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次听到如此齐整的二人同声。

“我说完我的故事,你们也要说你们的,怎么样?”

西装男和长毛男对视一眼,都笑了,一个肉挤作一团,一个胡子挤作一团。

“好,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说说也无妨,那我三人便从小兄弟你开始,轮流说说各自经历,长夜漫漫,正好当做消遣。”

长毛男点头表示附议。

我便稍微整理思绪,开始了故事的讲述,对我而言,二十年来才遇上同类,而且还是两个,这足以使我有理由放弃回家睡觉的念头,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感觉,一种我想说出自己故事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