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又下雨了。”声音无意识地从喉咙滑出。

潮湿的海边城市,每当到了这个时节,仿佛海里的水都跑到了天上重新降落下来,空气里充斥着粘腻的咸味,温湿的,又冰凉透顶。

“下雨啦下雨啦,小莉我们走这边!”

一把被同行的女孩拉进了咖啡馆的屋檐下。

“头发都湿透了!人家好不容易做好的新发型呢!”身旁浅棕色马尾的少女懊恼地捻起额前的鬓发,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抱怨不停,“回不去了啊……那正好,我们去喝咖啡吧,这家店的蜂蜜起司超有人气的!”

“诶?纱纪你慢点——”黑色长发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瞬间被卷进咖啡馆的玻璃门中。

“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再上一份奶油曲奇,哦对啦咖啡的牛奶麻烦加倍!小莉你呢?”纱纪“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菜单,递给坐在对面的少女。

正在翻看着手中册子的少女有着一头令人炫目的黑色长发,那黑发是亚洲人所达不到的彻底的黑,如同午夜梦境里最深沉的色泽。

“一份向日葵松饼,还要……”少女把手里精致的薄册子翻到底,目光停留在桌子的宣传牌上,“那就这个,‘初夏甜蜜苦涩的爱恋’……?”

“哈哈哈‘初夏甜蜜苦涩的爱恋,dokidoki的心跳’?什么嘛不就是蜂蜜柚子茶?”纱纪一把抓过塑料牌笑出眼泪。

“好了,别人都看着呢。”少女把宣传牌重新放好,向周围低头道歉,“不好意思,这孩子太活泼了……”

“我说你啊没必要那么拘谨,哈哈,还是说英国来的贵族千金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呢——”纱纪故意拖长了尾调,眼角还带有一丝揶揄的坏笑,“我尊敬的珀莉·阿切洛特大小姐。”

“我说了无数遍我不是什么大小姐……”珀莉的一缕黑发从肩膀上垂落下来。

是的,她确实不是。或者说,她曾经是。可是在她自愿被放逐到神野市的那天起,金光灿灿的继承人头衔就和她彻底没了关系。

这是一个和平时毫无差别的傍晚。

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天空比以往更昏暗些。

服务员上齐咖啡和甜点的时候,厚重的雨云已经黯淡成诡谲的暗蓝色,仿佛下一秒就会滴落黑色的墨点。还未到掌灯时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像黑影般朦胧,就算什么时候和背景消融成一体也毫不奇怪。

两位少女的侧影被咖啡店的灯光映照在雨水滑落的玻璃窗上,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二班的黑野君,上周我去排球场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隔壁打网球,哇真的帅呆了!”

珀莉安静地听着对面少女的喋喋不休,白皙的手指握住餐刀,将松饼的一角仔仔细细地切了下来。

“听说他好像还没有女朋友啊我要不要试一试呢……我什么都没说你别在意!”纱纪的脸颊突然变得通红,但随即发现好友只是一门心思在切她的松饼,心情忍不住低落下来,“小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有啊。如果你要追隔壁班的黑野,我一定帮你。”珀莉把蜂蜜柚子茶送到嘴边,轻轻地喝了一口,姣好的眉毛不易觉察地皱了起来,“……要是有红茶就好了。”

“什么嘛,原来你在听啊,”纱纪坐回椅子上,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是叫你忘记、忘记的吗!”

珀莉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柚子茶。喝了不到小半杯后,她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勉强和不着边际的好友提意见:“下次请不要再带我来没有红茶的咖啡店了,这蜂蜜柚子茶实在——”

“轰隆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巨大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同时,沉寂数年的魔术回路感受到了久违的波动,叫嚣着的巨大魔力如海水涨潮般将她淹没,体内脆弱的回路在魔力的刺激下剧痛不已。

“什么——”即使是有着良好教养的少女也忍不住惊呼出声。她直直地盯着远处电视塔,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仿佛塔尖有只恶魔降临。

“小莉,柚子茶有什么问题?”纱纪自顾自地接过珀莉手里的玻璃杯,尝了一口,“——哇好酸,所以果然是‘苦涩的爱恋’么,真是让人心跳不已的牙酸啊——你怎么了?”

“你、你有没有看见电视塔上面——”珀莉犹豫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她,因为这毕竟涉及到魔术的神秘性。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早就不是魔术协会的人了,倒不如说,她还没走进大门,就被拒之门外。何况她的魔术资质,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别妄图拯救别人。她不想将自己的好友牵扯进混乱的异世界中。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珀莉故作冷静地收回视线,可是魔术回路的痛楚还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真的不要紧?可是小莉你的脸色很不好哦。”纱纪探出身想要触碰她的额头,却被珀莉慌张地一把推开。

“当然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她猛地止住了话头,原本漂亮的琉璃瞳孔剧烈收缩成暗色的黑点。

“喂……我说啊纱纪……”珀莉喃喃地开口,虚无的声音像是被剥离了魂魄,“你后面……你后面的人哪里去了?”

原本好好坐在她们身后的男子,在和女伴聊天的过程中,突然就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而对面的女伴恍然不觉他的消失,在喝光最后一口咖啡之后,推门离开了咖啡店。

“诶,小莉你眼花了么?”纱纪看着女人的背影,认真地说道,“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呀。”

哪里不对。

黑发的少女抬起头遥望远处的塔尖。

“Set on.”她的嘴唇吟唱起了久远的咒文。

身体果然是最好的记忆容器,哪怕脑袋里早就把魔术随着过去的自己一同埋葬,身体却还连着千百次的训练一起,将咏唱的咒文记得清清楚楚。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真是讽刺地不得了啊。

少女的瞳孔中仿佛点亮了绿色的磷火,灼灼地盯着天空。塔尖恶魔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可是空气里残留的巨大魔力告诉她眼前的一切不是臆想更不是噩梦,搞不好,连整个城市都被拖入了恶魔的游戏中。

“还真是麻烦了。”珀莉的眼睛恢复成正常的墨绿色,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玻璃的杯沿。

“你到底再说些什么呀。”纱纪的眼里写满了责备,嘟起的嘴巴正显示她的心情很不好。

“是我不好,说了些奇怪的话。”珀莉露出抱歉的笑容,“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街灯次第亮起,脚底的水渍倒映着头顶五彩缤纷的霓虹灯,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天空。

珀莉转身的瞬间,在雨水的镜面中望见了恶魔的身影。

身着铠甲的女武神怀抱着她心爱的长枪,赤脚踩在天空的云层中,令人怜爱的头颅倚靠在玉座扶手上,闭起眼睛轻轻熟睡着。

少女的左肩胛浮现出若有若无的黑色纹路,闪烁数秒后像被皮肤吸收一样敛起了光芒。

从未被赐予过的魔术刻印出现在了她的身上。没有意料之中的痛苦,没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珀莉牵着纱纪的手,背对着恶魔的玉座向前方街道走去。和纱纪相握的手背上,黑色的伤痕蜿蜒盘旋,像是马戏团小丑的微笑。

其实,都不是罢了。

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梦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