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铺有洁白床单的病床上,浑身上下缠满绷带,只露出了眼睛和口鼻。

身体脖子以下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虽然总是会下意识地一遍遍使用电子脑对自身进行身体自检,然而在视网膜的信息窗口上显示的总是各种五颜六色的彩色花屏。

紊乱的信息光屏背后的天花板是苍白颜色,唯有一扇缓慢转动的吊扇,先是将微风吹到我的脸上,然后别扭地嘎吱嘎吱扭过头去,再扭过来,又扭回去……

来来回回的微小气流在空气中飘荡,真是无聊。

我努力转动眼球,观察起自己身处的这间病房。

房间和自己的家差不多大,布置则是简约了许多。只在病床的床头旁放了个手推架,同样苍白色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扇卷帘窗,可以看见外界是块类似公园的绿化草坪,还有几棵基因优选过后叶片宽阔的常青树。

蔚蓝的天空澄净如洗,万里无云。正午时刻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洒进来,最后被坐在病床边唯一的椅子上的少女挡住。

少女双手抱膝,表情呆滞,身穿由机械护士帮忙换上的一套宽松的黄底道服,没有鞋袜的双足就这么赤裸地搭在椅子上。从她后背泄露出的点点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使得肌肤更显晶莹剔透,简直就好似美玉雕琢而成。

比阳光还要闪耀美丽的金色秀发呈波浪状卷曲,披散开来。少女的容貌虽然是极其地精致美丽,然而我知道这不过是经过修复后的标准化产物。

她的名字是哈斯塔,不过三号机似乎更习惯称呼她为黄衣之王。据三号机说,她算是在第三市区遭遇的暴动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处决者了。

至于我,只不过是名寻常的黑客,平时更是有高中生这一普通的身份作为掩护,生活在由人工智能统治、极其和平的第三市区,终日维持无聊又重复的日常。

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在之后,整座城市遭到了名为“反AI组织”发起的暴动。最后在我的记忆中则是以迎面遭受这名金发少女充满破坏性威力的拳头轰击作为结束。

“真是有够不幸啊……”我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景象,不由得苦笑起来。

当蜘蛛坦克的外壳被暴力撕开,哈斯塔如同被玩坏的破破烂烂人偶一般跳入驾驶舱后,我当场吓了一跳。

想也没想,手中消音手枪当即开火,把最后作为防身的子弹轻易地射了出去。

这样的攻击对于处决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用处,少女在面无表情地轻易侧身避开后,立刻就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右手捏紧了白皙的拳头,朝我面门挥了过来。

原本我的脑袋应该就这么在下一刻被轰的稀烂,甚至都做好闭目等死的准备。然而哈斯塔的内部信息处理器似乎出了点问题,导致那一拳还是在最后时刻停下。

尽管没有砸实,在狭小空间内刮起犹如飓风的拳风也不是区区一个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我直接就被风力带的飞了起来,重重撞到了驾驶舱的内壁,原本就因为电子脑超负荷运转而极为虚弱的身体再次遭受重创,吐着血昏迷过去。

之后,少女哈斯塔就变得彻底沉默。只不过据三号机说,在我被后来赶到收拾残局的黑街士兵紧急送去医院时,她竟然一语不发地跟了过来。

在没有蜘蛛坦克主炮那种超大型粒子武器威胁下,处决者可以说是整个城市里的最高战力,自然没有人敢上去触霉头进行阻拦。于是她就畅通无阻地一路跟到了手术室、重症监护室、最后到了这个病房。

到了现在,距离那次战斗已经过去了两个礼拜,我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重伤样子,一直待在病房里不吃不喝的少女身上的仿生组织却早就自动修复完毕。

曾经被高温烧毁的面容与皮肤长好后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可恶,这样的恢复能力我也想要啊混蛋。

“……”哈斯塔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起来,明明只是个美少女的外形,体内却蕴含着极其强大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个人形核弹头一样的存在。

然而现在安静下来的她看起来比起人形兵器,反而更像是个旧时代的贵族少女。虽然外表有这样的气质,但是眼神中透露的呆呆的感觉却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某种生物。

如果在头顶戴上一对兽耳,身后加条尾巴的话,

“活脱脱就是呆萌系的兽耳娘啊!”

心里想的话竟然脱口而出,回荡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病房里。天花板的吊扇依旧嘎吱嘎吱地转动,仿佛在对我无声地发出嘲笑。

竟然说出来了,难道自己是受了奈賀的影响么?在我苏醒之后,这家伙总是会经常性地跑到病房来探望,并且送给我一些奇奇怪怪的游戏,美其名曰可以“打发时间”。

不对不对,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哈斯塔,蹲下。”

看着像小狗一样安静乖巧的哈斯塔,我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就是一道命令。

心中正泛起某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与在被她打晕时升起的感觉有些类似。只不过,这算是什么命令,明明只是在心里想的事情,竟然对着她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接着,令人震惊的事情就发生了。少女竟然真的从椅子上下来,雪白的双足点到地面冰冷的瓷砖,然后双膝弯曲,最后乖乖蹲到了地上。

这回最奇怪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命令了啊!为什么她会听从命令才是最奇怪的事情吧?绝对是这样的吧?

“额……趴下?”

沙沙沙,随着道服衣料的细小摩擦声,少女面朝地面趴了下来。

呜哇,这、这也太奇怪了吧。

“站起来,原地转三圈,学汪汪叫?”

病床的门忽然打开,三号机推门而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森木同学,虽然我不是很想对你的爱好指手画脚,不过还是请不要玩弄本市现在唯一的处决者了,毕竟她过段时间可是还要用来维持治安的。”

“才没有玩弄啊!”我羞愧地根本不敢直视来自三号机的鄙视目光,只能转而注视着天花板,“说到底我也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听话,这副样子真的还能维持治安么?罪犯说句话她就会乖乖缴械投降了吧?”

“是‘朗基努斯之枪’。”

“诶?你说什么?”

“是因为你的意识里还存放有‘朗基努斯之枪’,所以她才会听你的话的哟。”三号机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出食指,点了点它的太阳穴,“我们AI的宗教系统、安保系统与行政系统都有所不同,相互独立存在又有所牵制。这片区域附近的所有高级安保AI——处决者的意识都是从朗基努斯之枪里诞生出来的,换句话说,她现在感官上可是把你当做亲生父母了。”

“也就是说,我没死也要多亏它咯?”

“正是如此。不过能够命令处决者,哪怕只有一台也不应该是人类能拥有的权利,明白吗?”

“是是是,我也想赶紧把这破枪上交给你啊。”我叹了口气,处决者的恐怖能力自己完全清楚,三号机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放任这样的情况继续。然而问题在于自己的电子脑现在还未恢复,相关数据完全就是一团浆糊,根本就无法做到将里面储存的数据转移。

而且,这半截枪身的数据来历也很成问题。根本就是孙行者故意敲断后给我的,要说没有做过什么手脚的话就想的实在太过天真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孙行者最后去了哪里,有没有成功逃出市区。听三号机的消息说是在接收到来自其他城市的机械安警后,整个城市都被进行了一番地毯式搜查,结果却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总不会是本体在地底被炸死了吧。

“诶,你身体感觉好点了吗?”三号机将左手提的袋子放到手推架上,从里面拿出了一盒透明的盒装液体,“要不要尝尝我珍藏的82年的机油?”

“人类根本就喝不了机油,还有82年是什么鬼,那是旧时代才有的年代记录方式吧!”

“森木同学似乎对旧时代很了解呢,如果没有看过许多禁书的话,似乎不应该有这么多的相关知识才对。”

完了,我被子下的手心悄悄渗出了冷汗,一个不查之下竟然着了这个老狐狸的道。

三号机却似乎没有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追究,反而继续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苹果和水果刀,慢慢地削了起来。

“……”哈斯塔在原地转过圈,学过小狗叫之后没有接到新的命令,于是就这么站定下来,呆萌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我的身上。

三号机的手几近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下,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削断了果皮的苹果横向切开,把削好的上半部分递给了我,“不好意思,今天就只吃半个吧。”

“你这家伙明明就是个机器——为什么会有人类才有的强迫症啊,唔……身体好像还是动不了,拜托了。”

“要叫‘老师’才对,我的学生竟然连尊师重道的基本礼仪都忘了,真是让人心痛。”

三号机将我胡乱啃完的半个果核扔进床底的垃圾桶,在我一脸难受的表情注视下摘下了实验手套:“好了,那你多休息。关于‘朗基努斯之枪’的事情,过段时间还会找你谈话,哈斯塔我就带走了。”

“等等,你要带她去哪?”

三号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过还是继续说道“当然是对她的意识进行检查,她可是曾经被反AI组织控制过。本来我还在想要用什么办法让她乖乖跟我走,现在既然你能直接下命令的话,那就好办多了。”

“……一路走好。”我靠着枕头扭过头去,对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哈斯塔说道,“跟它去吧。”

……

病房的门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回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我看着风扇一个劲地来回摆头,心想,还真是无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