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被砍下来了。

罪魁祸首,那个如同恶魔的女人,看起来对于杀死我并没有多少感触。即使是被像喷泉一样的咸腥鲜血溅满全身,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血海里捞出来似的,持刀的手也没有分毫动摇。

这也挺正常的吧,毕竟她是连环杀人魔,使用的也是可以精细控制到身体每一部分的高科技义体。再加上她和我一样,也是属于第一批完成电子脑化的人,即使有情绪波动也能通过消除身体的动作反馈进行掩饰。

喂喂喂,那样还能算是人类吗?身上不是根本就没有原装的人体器官了吗?

在几个小时前的虚拟聊天室里,我就在圆桌旁对此发出过疑问,回应我的只有让人心悸的沉默。

这种情况以前自己还是没有想到过的。对于将人的大脑电子脑化,这十年前由人工智能方主动提出的政策方案,人类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政府的主导权早就被人工智能把持,只能祈祷它们能够对于昔日我们这些文明的创造者多一些怜悯罢了。

所幸对于寿命无限的程序而言,时间的长短毫无意义。电子脑化也是件操作难度极大的工程,所以事实上目前只完成了全世界第一批对公民的电子脑实装,具体人数为100万人整,对象则首先是来自民间各个阶层的志愿者,不限身份,在确认过人数不够之后再进行整个社会层面的强行抽样补充。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或许人和机械的界限就开始模糊。不过完全义体的概念应该仍然处于开发阶段才对。

雨越来越大,硕大的雨滴汇聚成线,像是在地面上敲起了鼓点。气温在逐渐降低。义体女人沐浴在连绵如瀑的暴雨中,漆黑的瞳孔微缩,眼神总算有了波动。

她水手服上的血迹逐渐在暴雨中冲刷干净,两只瘦弱纤细的胳膊握持两片单片大剪刀,若有所思地转过视线,看向我滚落在地,沾满泥水的脑袋:“虚拟成像?什么时候侵入我的电子脑的?”

被发现了。

既然对方已经察觉,那么对于环境细节上的编程也就不必表演太过卖力。雨点顿时小了回去,就连刚才受到斩击倒塌的大楼也开始闪烁大量不规则的马赛克。

我的脑袋在原地翻了个身,叹了口气:“在你站在楼顶,刚刚扔出那把剪刀的时候。现在机械安警早就接到警报包围了那里,还出动了一台专门应对特殊事件的‘处决者’,你逃不掉了。”

女人恍然大悟,认命地扔掉了那对造型恐怖的大剪刀,索性不再去管现实中她的处境,反而轻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那时候跳下去落地的感觉怎么比之前难了点。真不愧是‘树’先生啊,只是从远处看一眼就能攻破我的意识防壁,你这家伙的电子脑不会是神造的吧?”

那种落地动作竟然是比平时还难,说起来谁能想到你会突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啊,义体蕴含的恐怖威力还是大大超出我预计的。

“这种时代怎么可能会有神……不过电子脑的确有被我改造过就是了。”

我这么回答道。

被人夸赞还是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在确认对方没有反抗的迹象后,我还是乐意通过和平谈判来获得一些情报。

在我有意识控制下,这个仓促间创造出来的虚拟空间里时间流速可以进行调整,虽然有着一定的上下限,不过只是多聊几句也没问题:“那么,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

义体女人此时松懈下来,原本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竟然也消失殆尽,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个气质如空谷幽兰的邻家大姐姐,而不是挥手间就能砍下他人脑袋的屠夫。

“本来只是想到这里来试试看传闻中的‘树’先生是不是名副其实,当然,现在已经确认你真的很强,的确有足够让我重视的资格……很有趣呢,想不到在我被关起来的十年里,孱弱的人类群体中居然会出现这么厉害的人物,真是不虚此行。”

对方这么从容地说道,精致如瓷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像人的表情——那是戏谑的微笑,好像她身上还隐藏有什么翻盘底牌似的。

我沉默不语,对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情报如同流水一般从意识中流过。这是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危险人物,也是十年前电子脑化后因为适应度太低而性情大变,四处暴走杀人的战斗狂人,如果有可能的话真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然而既然是被对方专门打上门来,连带着脑袋都差点被那把剪刀真的砍掉,我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以防万一,还是在她被机械安警关押之前先将她的电子脑烧毁为好,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加让我有安全感。即使再怎么不愿自己的双手沾染血腥,该处理掉的敌人还是要处理的。

仿佛感受到我仅剩一颗脑袋散发出的杀意,眼前的女人有些不自在地收敛了笑容:“等下,你是想干掉我?难道你就不好奇,是谁把你的真实身份透露给我的吗?做个交易怎么样,用这个消息换人家一个柔弱女孩子的性命,不过分吧?”

我愣了半晌,才想到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不弄清楚的话,保不齐平时生活中还有可能被某个隐藏在暗处,对我了如指掌的人所害。

雨忽然停了,四周的残骸、建筑、天空和地面都开始变得模糊与扭曲。维持这个世界是很消耗计算能力的,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电子脑温度快要控制不住地呈现上升趋势。

没时间再拖延下去,可是要做的抉择实在让人烦躁。

“把那个人的信息给我,你就可以滚了。”

我闭上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信息的传输需要时间,而只要对方控制住这个时间恰好在我撤出她的意识那一刻,交易自然就能完成。这点对于同样拥有电子脑的她来说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再次睁眼,意识回到现实。身处的位置是被暴力摧残过后的凌乱街道,一片狼藉。延续了旧时代制度的救护车拉响警笛声,呼啸开来。很快就有穿着护士服的医护机器人下来参与救援。

在大剪刀带来的冲击下,其实并没有同学死亡,只有几个座椅离冲击较近的受伤稍显严重,呻吟声此起彼伏。奇怪的是,原本配备在车内的四名机械保镖和自动机枪反而像是芯片过载了一样,还未出动就已经纷纷瘫痪,机械身躯上散发出烧焦的臭味。

那个女人虽然电子战能力远不如我,要对付寻常的AI还是极为轻松。只是她在投掷那把大剪刀的时候,应该是有意避开了所有人,这一点让我不由得有些在意。

“森木同学流鼻血了吗,难道是刚才头部有撞伤?啊……果然还是要送去医院才行。”

忽然感觉有人在用干净的手帕紧张地替我擦拭鼻血,我因为靠在车厢旁装甲板上休息的关系,体力逐渐有所恢复。勉强扭头,看见的是只有手臂肘部和膝盖有点擦伤的千惠同学。

她目光灼灼,里面似乎蕴含着莫名的意味。

我急忙拉住回身想要去叫医护机器人的少女:“等等,可不可以拜托你扶我回家,还请尽量不要引起他人注意。”

“可是……”

“拜托了!”

我此时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只好如此拼尽全力地请求着,电子脑超负荷带来的后遗症没有那么容易消退。要是在这个暂时无力入侵电子设备的时候被送进医院,自己身体内超规格改装过的公民植入卡和电子脑一旦被仪器检测出问题,势必会引来极大麻烦。

在我的估计中,千惠会答应的概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说这话只不过是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而已,我尚还能活动的右手已经伸入自己的上衣口袋,握住了一个圆筒状的小型物体。

不要误会,这只是个足以让人昏迷的电击器,接下来只要先把这个碍事的少女电晕,自己再趁没有其他人注意这边的机会逃离就好。

然而,在我刚打开口袋里电击器的开关时,千惠却没有丝毫怀疑,认真地做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回答。

“好的,森木同学。”

起风了。

大楼顶上,一架体积庞大的金属战机垂直起飞,带起的狂乱气流吹向残破的街道。无数类似人形的机械安警跃起,蚁附在战机上,身躯折叠与战机融为一体。

那道霸气张扬的身影则是如同钉子般站在战机顶部,丝毫不虞掉落的危险,尽管威力强大的古怪剪刀武器被收走,其身上的危险气息依旧不减。

只是我抬头望去,已经知道,控制那具义体的主人换成了AI,原本的操纵者应是没有进行武力抵抗就被完成了收容。

只要还拥有价值,不论犯下多大错误都不会被判死刑,这就是人工智能统治的社会其中一条公开的核心法则,想来自知反抗毫无意义的她对此相当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