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少年站在那寬闊的江邊的蘆葦田裡。天空被烏雲包裹,水早已渾濁,仔細看去,遠處,江的另一岸,那鋼鐵敲打的聲音,那機械運轉的聲音。那由鋼筋水泥所搭建成的,一個個巨大的建築中傳來的。在其頂點,一根根豎向天空的巨大鋼鐵管,從中冒出那如巨龍一般的黑煙。這裡是鋼鐵帝國,那毫無生氣的,鋼鐵一樣的冰冷的世界。

 

現在時間是白天與黑夜的交替點,天空被夕陽餘暉映照着,烏雲被染成紅色。可是,卻看不到天空。

 

少年望向自己右側,不遠處那鋼鐵結構的繩索大橋,橫跨這片江上,連接到那鋼鐵帝國之內。沿着這橋,也許就可以到江的那一側吧,少年想到。

 

背後響起那非人的吼聲,不同於野獸,那是一個悲傷,空虛的聲音,彷彿不是從這個世界所傳出的,而是從那空間之夾縫中傳出的,那來自死者的咆哮。

 

影子漸漸顯現出來,少年能從眼角看到,那無聲的死者們,整齊的排成隊伍,緩緩的向前行走。

 

少年從眼角看到,那綠髮白衣之人,那吼聲的主人,在眨眼之際,已經站在遠方,透過那凌亂長發下的眼睛,靜靜的望向少年這個方向。少年轉過頭,打算正視它,卻什麼都看不到。少年眨了眨眼睛,可是,那白衣之人已經消失了。

 

接着,隨着少年再一次眨眼,白衣之人已經閃現到少年身邊不遠,側面對着少年,望向江的另一邊。這次,少年能夠隱隱約約看到它那被長發遮蓋的,那蒼白的臉。接着,當少年視線離開它,或是想要正視它,又再次消失了。

 

少年下意識地趴下,他能夠感覺到,它還在這裡,那白衣之人。下一次,會不會就會來到他的身邊?少年隨着身邊那影子們一起,向前爬去。

 

瞬間,周圍突然變暗,少年抬頭望向那突然變為夜晚的天空,那江對面的鋼鐵城內充滿了燈光。少年趴着後退了幾步,周圍變回了原狀,那黃昏的天空。

 

少年察覺到了,在自己面前,是兩個空間摺疊之處。就像兩張疊在一起的紙一樣,剛剛少年就是從兩片紙中那縫隙鑽過的。

 

少年聽到那背後非人的叫聲。他能夠感覺到,背後那刺骨寒氣,他知道,它就在自己旁邊。

 

少年連忙向那縫隙中鑽去,等他全身穿過之後,那縫隙馬上合起,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一般。少年站了起來。自己還在那片蘆葦田內。可是,這裡少年卻看不見那些徘徊的影子們。

 

少年穿過蘆葦田,嚮往江邊的台階走去。在台階之上,那木質長椅,坐在上面的是一位黑髮白衣之人,背對着他,望向江的另一面,那燈光照耀下的鋼鐵帝國。

 

少年向他走去,聽到腳步聲,白衣之人站了起來,轉身面向他。那漆黑的長發和白色的寬鬆長袍在風中凌亂。

 

終於來了嗎,我等你很久了。

 

少年向白衣之人走去,這次,少年能夠看清楚,那白衣之人的真實的樣子。那黑色長發下,顯現出的那臉,對,和少年一摸一樣。

 

不,少年的臉,是什麼樣子的?少年記不起來。望向白衣之人的臉,漸漸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你究竟是誰?這個問題,究竟該問誰?是眼前的白衣人嗎,還是自己嗎?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是一體的。我們是同一個硬幣的兩個不同的面。

 

白衣之人顫抖的伸出那骨瘦如柴的手臂,向江的另一邊指去。

 

 

周圍的環境變了,少年站在那鋼鐵的都市內。

 

起霧了,霧氣包裹着那早已煙霧繚繞的城市。接着,颶風刮過,掀起了一整強烈的沙塵暴。在沙塵暴中,少年能夠隱隱約約的看見,那遮蓋天空的,不自然的巨大影子。

 

可是,就像之前那些影子一樣,少年無法直視其,只能夠用眼角捕捉它大概的樣子。加上沙塵暴之中,使得看清其更加困難。沒過多久,那影子就從少年視野中消失了。

 

少年嘆了口氣,沙塵暴愈發愈強,少年連忙推來最近的鐵門,進屋躲避。

 

在少年踏入,身後的門馬上關閉,接着,門消失在黑暗中。

 

屋內一片漆黑。接着,亮起來了,那一根根蠟燭。少年可以看見,一張滿是蛛網的木椅。在漆黑的房間中,那數枚燭光微微的燃燒着,作為這黑暗空間里唯一的光。

 

木椅上坐着一位老者,他的存在使得少年無法直視他的面孔,因為每一次少年試着看向他的面孔時,老者的全身開始變得黯淡,像是要消失似的。

 

老者伸出手,遞給了他了一幅老式鐵框眼鏡。有了它,少年就可以看見了,那些不存在之物。

 

少年戴上眼鏡,這次,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老者的姿態。身穿那陳舊的漆黑的長袍,遮住了大半部分的臉。他能夠隱隱約約看到,在長袍下,老者那滿是皺紋的面孔。

 

少年摘下眼鏡,眼前的老者消失了,於是他再一次戴上眼鏡,可是,那老者並沒有出現。他消失了。留在那裡的,只剩下那滿是蛛網的木椅。他望向周圍,那黑暗之中,沒有絲毫生命的氣息。那領域,即是深淵,既是無。

 

接着,周圍的蠟燭一個個熄滅,無的領域襲來。少年獨自站在那空間內,背後出現了那亮光。那是門,引導着少年回去,那原來的空間。

 

 

眨眼間,少年回到了沙塵暴之中。這次,他戴上那手中的眼鏡。可以清楚的看見,遠方那在風暴中聳立的幻影之塔。

 

那在沙塵暴中聳立到天際的,那巨大的不像現實一樣的塔身。就算站在遠處,少年也能感受到它的壓迫力。從高度來看,塔可能要比周圍那最高的建築,還要高出數十倍,不,上百倍。跟它相比,周邊的那些,彷彿就像雜草一般。

 

塔彷彿一個懸浮在空中的,倒立的金字塔。由於那異常的大小,使其看起來近在咫尺,可是,望向那塔連向地面的地方,彷彿刻意被遺忘,漸漸的變得越來越淡。

 

少年仔細觀察到,塔底彷彿影子,使得他無法得知塔的確定位置。塔身是由各種各樣建築的廢墟組成的。從塔下方的無規律堆積在一起的古代建築,神殿與廢墟,漸漸向上,建築風格變得更加接近近代,那方塊形的摩天大樓廢墟,漸漸變成那無規則的怪異建築,周圍滿是不知裝着什麼的管子被插在一起。到最頂層,那聳立在雲端之中的,黑色的影子。

 

就算燈光照射,卻還是感到非常冰冷,是因為都是鋼鐵的原因嗎,就連植物都沒有。這裡,完全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的地方。少年穿過那無人的街道,向塔走去。

 

邁出的腳步,越來越遠。少年越走越快,開始向著那塔奔跑。可是,卻怎麼都接近不了塔。那在沙塵暴中忽隱忽現的幻影之塔,彷彿少年走慢一步,就會消失一樣。

 

耳中聽到聲音,那是老者的聲音。去最頂點吧,通往幻影之路,就在那裡。

 

最頂點,他能夠達到的最頂點。少年看向不遠處那鋼鐵的摩天大樓。那頂點,就是這裡最高的建築了。

 

少年進入那摩天大樓,裡面沒有窗戶。樓梯則是在那最里處。幸運的是,大樓的裡面充滿了燈光,雖然一個人都看不見。

 

爬着那樓梯,一層,一層,又一層。由於周圍都是封閉的,而且環境都沒有區別,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幾樓。

 

可是,正因為這樣,才使得少年不會害怕。

 

少年能夠感覺到,周圍的燈光逐漸變暗,樓梯漸漸變窄,變陡。作為牆壁鐵面漸漸變得銹起來。最後的那一層的樓梯,就彷彿一面牆壁似的。少年望向那近在咫尺的頂端,向上爬去。

 

慢慢的,慢慢的,向上爬去。

 

還剩一個,最後一個台階了。

 

馬上,就要到達了。

 

馬上。

 

瞬間,就像碎石一樣,底下的階梯崩塌了。剩下了,那是底下的黑暗,那深淵,名為死亡的未知。

 

少年雙手緊緊的抓住那最後的台階。還有一步,就到了,那通往最頂點的道路。可是望向底下的黑暗,使得少年動彈不得。

 

一失手,必將摔落。

 

一摔落,必將死亡。

 

想起這個,少年感覺,身體漸漸不受自己控制了。僵在那裡,一動不動。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掉入下面那名為死亡的深淵。

 

不知怕了多久,在那裡僵了多久,抓着台階的手早已過了界限,少年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接着,眼前出現了那綠色長發的少女,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向少年伸出了手。將他拽了上來。

 

映入眼前的是一個房間,不同於外面那鋼鐵的世界。這個房間,是存在窗戶的。房間內則是一股濃濃的懷舊氣息撲面而來,使得少年感覺非常溫暖。

 

牆面那淡黃色的壁紙,地面鋪着深紅色的繡花地毯,與那木質的傢具與門。少年能夠看出,這房間是客廳。房間的中央擺放着一個小茶几,與那兩座老式鑲花的紅色沙發。

 

謝謝你救了我,少年向少女道謝。

 

綠髮少女點了點頭,伸出手,示意少年坐下。

 

這裡不經常有任何客人拜訪,少女說道。

 

不,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客人。來到這裡的,少年是第一個。

 

紅茶,可以嗎? 少女如此問道。對不起,這裡只有這個。

 

少年點點頭。

 

少女打開通往廚房的門,去泡茶了。留下少年一人,坐在客廳里。

 

少年望向四周,在少年的正對面,那精細雕刻的壁爐中,那藍色的火燃燒着。彷彿度過了無數的歲月的輪迴。

 

過了許久,門打開了,少女端着兩杯剛泡好的紅茶進來。屋內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紅茶的香味。

 

綠髮少女在少年對面坐下,低下頭,端起茶杯。

 

房間內死一般寂靜。該說些什麼呢?

 

少年如此想到。和人說話,並不是少年的強項,或者說,少年根本不知道如何和人溝通了。

 

可以說,是恐懼吧。與人類接觸的恐懼。

 

可能是,在深淵中,度過的時間太久了吧。

 

 

看向眼前那黑髮的少年,少女發現,那參入其中的那不自然。對,少年的身軀,仔細看去,彷彿幻覺一般。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所以,眼前的少年才能夠達到這裡啊。

 

他們兩人的故事,在此時此刻,交錯在了一起。兩個,原是本絕對不能夠見面的存在。

 

牆邊的那大本鐘,早已停下的指針上蓋着厚厚的灰塵,聲嘶力竭地宣告着今天的結束。

 

少女看向窗外,即使明天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少女仍在這裡,在這時間的流逝之外,在這幻影的塔頂,孤獨地望向遠方。

 

如此沉浸在黑暗中,靜靜的等待着,那個未知的到來。

 

少女試着追憶自己過去的記憶。可是,卻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那高興的時刻,那悲傷的時刻,那親人的臉,記不起來。

 

遠方,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那綻放的煙火,那是屬於影子們的狂歡夜。

 

少女則是一人,在高塔中,遙望着,欺騙着,寂寞着。

 

少女堅信,自己並沒有死亡,有誰能夠發現自己?

 

可是,望向眼前少年那扭曲如幻覺的身體。少女了解了。

 

自己一直嘗試忘記的事實,卻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對,自己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了。少女對着那漆黑的夜空感嘆道。

 

就這樣消失,不被任何人記住,連存在的痕迹都不會留下。

 

不,眼前的少年反駁道,

 

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會記得你,我不會忘記,這次邂逅。那在高塔上眺望世界的少女。只要我記得你,你就不會消失。

 

只要我記得你。

 

所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絕對不會忘記的。

 

絕對。

 

我絕對會拯救你的。

 

因為,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少女臉上流露出那憂傷的笑容。對,想成為他人的回憶的願望,單單如此,可是,這隻不過是一個奢望。

 

這裡是少女的現實,卻是少年的幻想。

 

所以,對於少年來說,這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一個醒來,即會忘記的夢。

 

少女搖了搖頭,這裡是遺忘之地,

 

而她也只是一個幻影,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存在。

 

毫無意義,毫無存在感…註定消失的,那個幻靈。

 

在消失前,能夠遇到眼前的少年,那已經是奇迹一般了。

 

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少年的影子開始漸漸變得透明,扭曲。直到,那對面的搖椅上,少年之前所在的地方,變得空蕩。

 

那寂靜的房間,只留下少女一人,孤獨的坐在那裡。茶几上擺着的,那兩杯還是溫熱的,喝到一半的紅茶。

 

叮咚聲響起,牆邊那早已停止的指針開始再次轉動起來,敲響了午夜零時的鐘聲。那是一天的完結,同時,也敲響了少女存在的終焉。

 

 

 

少年從夢中驚醒。

 

那是夢嗎,還是真實?

 

少年無法分清。

 

少年知道,自己是不穩定的存在,所以,不經會被世界所傳送到那未知的地點。

 

對,就和之前那永夜之城的旅程一樣。

 

看似是夢,卻並非如此。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物語。不存在與這個世界的概念。

 

所以,在回到這裡之前,那些曾經在那個世界經歷過的事情,便會化作幻想一般的存在。

 

可是,無法質疑,那些卻是真實的,真實的不能夠再真實了。

 

少年嘗試想起,那夢中的現實,那被大腦放入垃圾箱中的記憶。

 

存在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是不能夠被丟棄的。垃圾這種定義,在少年的腦海中,是不存在的。存在即為有意義的象徵。記憶也是如此。

 

所以,少年必須記起來。那早已被自己大腦丟棄的記憶。從那幻想的垃圾桶內,翻出來。

 

那綠色頭髮的少女,她的名字,是什麼。

 

 

……

 

記不得…

 

無論怎麼想,都記不起來。

 

為什麼,明明自己這樣答應過她,為什麼,自己卻會忘記…

 

少年想要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會忘記,只不過是記不起來罷。

 

少女的記憶,也還存在於少年意識深處的某處。直到記起的那一天,他不會忘記,對,因為他這樣答應她的。

 

絕對不會忘記。

 

絕對…

 

 

一陣沙塵暴吹過,那之中聳立的,幻影之塔。變得透明,漸漸消失…化為那風暴中的一部分。

 

對,塔,即為少女。那被困在塔中的幻靈,誕生於塔之中,再與塔一起抹消遠去…

 

最終,就連意識也化作影子…

 

此時,那幻影之塔已經完全消失在了沙塵中,

 

少女也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