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听到了细微的雨声。
咚隆咚隆——
听到了车子开动的声音。
咯啦——
然后感受到了抖动。
在我的小小世界里，温暖与柔软将我包裹得密密实实。这里是舒适的鸟笼，轻轻地摇晃着如同摇篮。又或者是水面上的树叶，在一片平静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刷——
车子在水滩上经过，脑海里浮现出水珠乱溅的缓慢动图。
我的眼睛无法睁开，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但在黑暗的视野里，我却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被窝里卷曲的模样，一旁的车窗里飞速划过了一道一道的几乎无法分辨轮廓的夜景。
想要挣扎着从被窝中起来，却无法反抗这般温暖舒适，这般惹人怜惜的包容。
一直睡下去就可以了，车子还在行进，不需要特意醒来观看这无谓的夜景。这外面下着雨，星空也被阴云笼罩起来，除了车灯以外没有任何的光源，外面的世界仅仅只是模糊一片的黑夜，没有任何观赏的意义。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挣扎着起来，往手脚注入力气努力地想要爬起来。这是多么费力的动作，仅仅只是想要动弹一下自己的手指，就要消耗不少的意志力了。但是我明白，我必须要站起来，必须要做点什么。这种冲动一直徘徊在模糊的脑海里，成为我不断在睡梦中挣扎的原始动力。
好不甘心。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呆在这么温暖舒适的小世界不可。我想碰触窗外那股冰凉，我想要突破这样的雨雾。我想挣扎着醒来，看看外面的黑夜……
「哥哥」
是少女的声音。
清澈得如同小溪的流水。
「哥哥」
小溪变成了河流，水面上的树叶开始变得摇晃。
「哥哥！」
摇晃着摇晃着，不停地旋转，终于到了最后沉下了水面，听到了那底下的低沉流水声。
我的意识从沉睡的困笼中得以解放，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在一片昏暗得只有路边灯光照射的空间中，淡金色的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的少女出现在我眼前，借着暗淡的光芒看到了少女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淡金色的发色，黑色的瞳孔，不契合的组合加之以端庄的五官组成了少女那清秀漂亮的容貌。而就是这样一幅可爱容貌的少女，此时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担心。
「哥哥，你醒来了么？你刚刚一直皱着眉头，是做噩梦了？」
「哎.我……不，这里唔唔……」
「我是深黎，你、你是……我的哥哥。这里是巴士里，现在在高速公路上，我们从前天……」
理解少女的话花了十几秒钟的样子，借着线索终于想了起来。
「我还记得，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而已」
「哈——吓死我了」
少女按着胸口安心地叹了口气，然后有些不满地跟我抱怨。
「没有那么简单失忆的啦」
「可是哥哥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不是就已经失忆了么？」
「那是……」
「而且这里毕竟是奇怪的地方，万一发生了什么都有可能。要是哥哥忘记我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深黎一副不安的表情，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服。在暗淡的路灯照射下，灯光一道一道从她脸上划过，眼里时而闪烁着泪光。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周围。黑暗的巴士内，孤零零的座位显得一片空荡，就连司机的位置上也没有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车子却像被人操作了一样，自动地开动着，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车外的路灯一个接着一个往后飞离，灯光照在昏暗的巴士里，座椅的影子闪现在巴士的地板上后快速地往前移去然后消失。
远方的城市几乎没有半点的光亮，借助着路灯的光芒看到的是死气沉沉的一片无人的都市，偶有一些高楼大厦的窗口里亮着灯，但一路过来的经验清楚地告诉了我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城市没有荒废，却亦没有人居住于此，仿佛鬼城一般。
我和深黎两人盖着被子坐在了巴士的中间，点点滴滴的雨水从外面拍打在窗户上，然后流下。
外面会很冷的吧。
我在被窝里淡然地想到。
「再靠近来点吧」
我从被窝伸出手来搂住了深黎，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块，温暖度也相乘起来，变得更加舒适。
深黎的不安我很能明白。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居住的，死气沉沉的，时而有怪事发生的奇异之地。
「现在几点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了吧」
贴在我身边的深黎弱气地回答我。
「这要到什么时候才停下来呀」
「不知道」
无聊本身就具有刺激性，没有意义的对话却是必要的。这样的对话，在旅途上常常出现，没有明确答案的问答，没有特别意义的主题，甚至连旅途本身亦没有目的。我们如同迷失于世界的孩子，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决定先到处走走再说。说到底，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们两个，还会有其他的人么？在未踏破全世界之前，我们还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但到目前为止起码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就在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伴随着些许的离心力，巴士转了向，然后在路边一个亮起灯光的加油站里停下。随后啪哧一声巴士的车门打开了，那萦绕在耳里的引擎声停下了运转后才终于突显出它的存在感，双耳体验到了真正的宁静。
「哥哥，怎么办？」
深黎在我怀里抬起头，我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
「先下车看看吧」
加油站里一片静悄悄的，习惯了引擎声的耳朵稍微有些不适应。微微的细雨从空中落下，融在空气中的那丝冰冷让深黎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看起来好像是要加油」
深黎指着插着油管正在往油箱里输油的车尾提醒我。
「看样子要等上一会儿才行，先去那边的便利店休息一下吧」
就在加油站的旁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着灯。
「嗯，肚子也饿了」
在这个世界里，奇怪的事情是挺多的。但人类也就是我们的欲求依然不变，一样需要睡眠，一样需要饮食。
「看上去，好像跟之前去过的便利店是同一家连锁的」
「嗯，不过招牌上面的字还是模糊一片，看不清写的什么」
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某样物品的标签会因为未知的原因而被消除，有时候是一片空白，有时候是被方块涂黑，有时候像这样模糊一片。仿佛像是被人为地抹去了它们的名字一样，虽然令人感到好奇但并没有什么太大不便的地方，因此也就没有太在意。
「等等，有便利店那不就是说有肉包子吃？说不定还有新口味的包子！I LOVE 包子！上次哥哥吃的那个咖喱鸡肉包好像就不错」
「……你一提那个，我就想起我那没吃几口就被你抢去的限量版咖喱鸡肉包」
「那那那那、那是有些在意味道，就吃了两三口而已嘛」
「一口就是四分之一，两三口就是过半」
「额！？别、别提了，等下有新口味的我先让给哥哥」
「哈——不用，对半分就行了」
「真的！？」
「前提也得有才行」
叮铃铃——
电子门伴随着音乐声自动打开，我们进入了店内。深黎率先跑到柜台前，饶有兴趣地挑选着架子里的包子，犹豫着等下要吃哪一种好。
「哇！有哥哥最爱吃的咖喱鸡肉包」
「不，是你最爱吃」
「还有菌菇东坡肉包、黑米香芋包，还有新推出的豆腐皮肉包，作成小鸡的样子好可爱，还有诶、诶怎么还有芥菜包！？这家弄的这玩意真的叫芥菜包么，感觉吃起来有股黑暗料理的味道……」
刚要凑过去瞧瞧包子架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样东西。感到有点好奇的我，将它从柜台上拿了起来。
「为什么会放在这里？」
「相框呀，不过里面的人物一团黑，只看得出轮廓」
深黎靠了过来，也对我手中的相框感到有些疑惑。按理来说，这样的东西不应该放在结算柜台上才对，不过这也是「按理来说」的情况下才说得通。这一侧的话，偶尔会有些奇怪的物品，特征也是一言难尽。
「看起来好像是公园拍的一家三口的照片呢，哥哥能看出来是什么吗？」
「我又不是什么灵异专家，对着一抹黑能看得出什么？」
「发动特异功能！……这样的？啊，或许是这里工作的人留下来的东西也说不定」
「……」
好奇怪，虽然一抹黑的三个人影站在画面中央，但是看着他们的脸……感觉像是在笑？感觉被我盯着的那块黑色面部的地方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在越过黑幕的对面能看到一家人开心笑着的场景，甚至能看到背景里的喷水池中的水像是被赋予了时间一样向上喷涌，耳边能够生动地听闻到欢笑的声音，在那超过了相框的上方白云似乎也在缓缓地移动着。
「哥哥？看得出什么了么？」
「啊」
突然回过神来。
「感觉好像……里面的人在开心地笑着？」
「噫——这要是鬼故事就惊悚了，这不是一片黑得什么表情都看不到么？错觉！肯、肯定是错觉的啦，背景看起来挺晴朗的」
「……大概吧」
再重新看向相框里的照片后，刚刚的那些幻觉已经不再浮现，仔细一看那一团黑影，确实是静止的，也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在选好包子和饮料后，我和深黎坐在玻璃窗前的休息座位上。这里的休息区跟现实的便利店并不太一样，虽然依然是那种高到胸口处的平台，但是坐的椅子却换成了那种对于便利店来说奢侈过头的高脚沙发椅。有着过于豪华的柔软和弹性，令人堕落的椅背弧度，并且还放着纾解腰部疲劳的枕头。
话虽如此，总感觉到了现在也只是瞪着眨眨眼如此程度般的惊讶罢了。旅行到现在，开始变得有些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要这么躁动不安，是你皮痒了还是屁股下的椅子不够舒服」
「不，就是……」
从坐到位置上到现在，深黎就有些坐立不安，东张西望的小动作有些频繁。我大致上也能猜得出缘由来。
「哈——用不着总是往后看，后面什么人都没有」
「别别别、别说了，感觉说出来就更可怕了！都怪哥哥刚才说些奇怪的话，害得我都在意起来了」
看着深黎在椅子上扭扭捏捏不安的样子，我只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会害怕，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找这茬呢？
「深黎，看看玻璃外面更远处的地方，这样的话就不会在意玻璃反射的景象了」
「……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也不一定吧。仔细看看，天上下来的雨，看看对面随风摇晃的树。可惜不是晴天的夜晚，要不然就能看到星星和月亮了」
「看上去……有点无聊」
「没错，就是无聊。不过旅行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
「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自己的眼睛来找，所有的路都要自己亲自踏过。好看的，不好看的，无聊的，不无聊的，都只是一个常态。残酷痛苦的事情，也有能够萌发出美丽的时候。不止那些有趣的事与物，无聊和痛苦也是旅行中的一部分」
「……」
窗外的雨在下着，在这加油站和便利店的电灯光之外黑夜的风景在无限地延伸。公路的对面那颗随风摇晃着枝叶的树木如同从深邃的黑暗伸出来的手一般，招呼着我们前往未知的深处。
「赶紧开吃吧，都快要凉了」
我从那黑夜收回了视线，催促起深黎来。
「哇，都差点把包子忘了。唔——感觉都不怎么热了」
抱怨完，深黎这才吃上第一口。
「真好吃，这个味道真是刺激夜宵的食欲」
「你就那么喜欢吃这个么？」
「嗯？」
深黎歪了歪头，眨了眨眼。
「喜欢啊，没有比免费的霸王餐更好吃的东西了」
「哇——」
「开、开玩笑啦，别那么明显地跟我拉开距离啊！」
我们细细地品尝着这凌晨时分的夜宵，相互交谈着在这黑夜中的无与伦比的美味。在食欲得到满足之后，便是睡欲的到来之时。深黎趴在枕头上，明显地眼皮已经开始慢慢往下拉拢，一看就知道是开始犯困了。虽然上车睡也可以，但想着还要走一段路恐怕她是不乐意，店内也比较舒适，巴士也不会擅自就跑，在这里休息到早上也是一种选择。
「哥哥……」
「嗯？」
深黎抬起开始犯困的眼神问我。
「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往前走不可？旅行那么受累，停下来就好了」
「……」
像这种问题，是我不擅长解决的。我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每次都要思考才能战战兢兢地给出一些像样的答案，但总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温柔地抚摸着深黎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她的头发那股柔顺丝滑的感觉我非常的喜欢。大概是快要撑不住了吧，深黎的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唯有停下，是不被允许的」
「……为什么」
「停滞，对迷路来说就是不断膨胀的痛苦。想要雨停下，就要走出雨区，想要看到太阳，就得往东边前进。只是等待，不会迎来结束」
「可是……一直往前走不是很辛苦，很让人不安么？」
「嗯，所以我会陪着你，陪到你可以自己走下去为止」
「……真…的…？」
深黎开始闭上了眼睛，看来再过不多久，她就要沉入梦乡了。
「嗯，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好了么？晚安，深黎」
我抬起轻抚她头发的手，看了一会她那安心入眠的睡容。然后回到正面来，抬头观察起滴落在窗上的水珠。那一点一滴从玻璃窗上流落下来的水珠，似乎在努力地洗刷着本就干净透明的玻璃。
我在玻璃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然后又从镜像上的自己的瞳孔里看到了那一天弥漫的雨雾。在那白色茫茫的雨雾之间，大大的却安静异常的无人城市坐落其中。雨声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知道谁人的温暖陪伴此身。
在覆盖着我们身上的毛毯下，我握着她的手，沉默不言地盯着窗外的景色，极力地想要从这一片雨雾中辨识出其他东西的轮廓。每当雨滴落到玻璃上时，那泛起的回响透过玻璃传过来的微弱振动，如同世界的心跳一样。
少女依靠在我身上，一言不发地与我一起目视着那看不透的雨雾。我握紧她的小手，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跟她说。
「雨还没停呢……要一起去旅行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依靠在一起的温暖，她小小的柔软的左手以及那轻轻点头的动作。窗外的雨雾白茫茫，但似乎阳光开始从阴云的间隙中穿透下来，世界终于有了色彩。在那冉冉升起的太阳下，我看到的不再是白茫茫的窗外，而是近在身边的她那头浅金色的秀发，还有那一抹淡淡的如同朝日一般的微笑。
「那就一起去旅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