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炸!”

最后一场的英语敲响终止的铃声后,我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看见楼梯间冲过来陈津子同学的身影。

她向上高举自己的双手,手指自由地大大打开,搭配上灿烂得意的笑脸,像是在宣告什么伟大的胜利一样。

“翰翰~翰翰~我的考试,王炸!”

边这样开心地喊着,边啪哒啪哒地跑到我面前,中途还险些为躲避其他考生而摔一跤。

发现我早已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摆好防御架势后,陈津子打了个急刹车,叭地一声在距离我四分之三米处立住了,然后抬起脸来,朝我嘻嘻笑着,那样子极像一只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我甚至可以看见她身后那啪啪地甩来甩去的尾巴。

感觉安全了之后,我把戒心和双手一同放下,开始尝试纠正刚刚出现的一个问题。

“我说啊,我叫林翰,不叫翰……”

“嘿!”

噗!身体被猛地一下拦腰环抱住了。陈津子先是一副“你大意了!”的狡黠表情,而后又绽放出笑容,脑袋贴在我的胸前蹭来蹭去。

“嘿嘿,王炸~王炸~”

王炸的意思是考试结果很惨烈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家伙怎么还这么高兴呢?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

我伸手抚住陈津子的脑勺,打算阻止她的蹭蹭行为。柔软的短发在指间流淌着,隐约还能闻到橘子一样的清香。

“好了好了,不要蹭了。大夏天的,抱起来好热,快放手。”

虽说从刚才起,就一直感觉到周围的视线有点让人激寒就是了。

“继!续!蹭!蹭!……好痛!”搭在陈津子脑袋上的手,此刻因用力而扭曲得像鹰爪一样。这个家伙居然想边吐一个字边用力蹭一下,真不老实。

陈津子双手抱头捂痛,我的身体也随之得到解放。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不是一直都有在教你功课吗?不会炸得那么惨吧。”

“欸~内个啊。”

她带着有点惭愧的表情嘿嘿地笑着,然后又马上恢复方才的生气。像是在比划着什么很大的东西一样,双手充满气势地左右展开,五指大张。

“那是因为,考试的时候啊……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脑子里只有翰翰了嘛!“

要不要这么大声?真要命,怕是全楼道……不对,全宇宙都要知道“翰翰“这个名字了。

我这么想着,拂去一瞬间产生的“陈津子同学真的好可爱啊”的不妙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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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熟悉陈津子同学呢?这恐怕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

透过和空气一样稀薄的记忆努力追溯着时光,与陈津子有关的情景碎片在水面上一个个浮现。

应该是7个月前吧,某一天午休的时候,看见陈津子同学站在小卖部柜台前扭扭捏捏,柜台上放满了甜食,看样子应该是因为拿不出足够的钱,正在犹豫着放弃巧克力还是绿豆糕。

我出于好心,于是帮她垫付了不够的部分。印象中,陈津子露出仿佛受到神的恩泽般的感激表情,对我致谢道:

“降世了,翰翰菩萨!”

啊不对,刚开始接触时不应该会喊这个让我难为情到死的昵称,所以这段记忆应该不是要找的目标。让我再想想。

那么就该是高二上的暑假,我在补习完回家的路上,偶遇了陈津子同学。那家伙像是为了逃避什么,大热天的在街上瞎逛,然后在一台自动售卖机前停了下来,买了一听凉茶。从取货口里拿出罐子时似乎手抖了一下,让罐子掉了下来,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机器底下。她发出没抢到奶头的幼犬般懊恼的呜咽声,然后像毛毛虫一样呈“弓”字形半趴了下来,边使劲地“唔唔”着边伸手在售卖机下面摸来摸去。

我看到她半天都没把凉茶掏出来的笨拙样子而心怀怜悯,于是只好替她完成了这项苦差。当我把凉茶交到她的手上时,发现她一脸震撼。

“翰翰……跟猴子一样……”

好像也不是这段,另外,“跟猴子一样”是指我的手臂很长呢,还是指我很灵巧?

……或者只是单纯的觉得我趴下来后屁股显得很大?

什么奇怪想法。

回神,再想。

是高一吗?一次数学测验的时候,因为我是坐在第一排,所以承担收集我所在那一条全部同学试卷的责任。当依次收卷走到第四排陈津子同学的旁边时,发现她正在因第二道应用题而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根本没有交卷的意思。

我不仅由于收卷受到阻碍,更因为看到她连这样简单的三角题都解不出来而感到不耐烦,于是稍稍指导了一下。受到我的点拨后,陈津子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又露出“真是得救了”的欣慰表情,开始奋笔疾书起来。等到我收完后面同学的试卷后折回来时,发现她已经唰唰地写完了。陈津子就这么交上她那张第二个应用题之后一片空白的试卷,边崇拜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还闪着星星。

“翰因斯坦……”

这一段也不是吗……

糟糕,感觉再回忆下去,就会产生一种“在宇宙原初时就已经认识了陈津子同学”的错觉然后三观扭曲走火入魔,最好还是不要再想了。

哈~地吸入一口图书馆里的冷气,又呼~地吐出在肺部沉淀已久的二氧化碳。把看了二十分钟却还没翻一页的小说推开,我百无聊赖地垂下头,将侧脸贴在六人用书桌冰凉的表面上。因为是工作日,所以在图书馆二楼的人寥寥无几。慵懒地滚动着眼珠来观察前方,只看见一位边干咳着边看报的老爷爷和一位有点富态,一直专心致志地打着毛衣的大妈。平常还在上学的时候,星期天这里总会来一些念书念着念着就开始调起情来的笨蛋高中生情侣们,他们现在是跑到其他什么地方卿卿我我去了吗?还是正在就未来的问题进行严肃的人生相谈呢?

未来啊……也是,现在这段空闲时间或许最适合一本正经地考虑将来的问题。以后在哪上大学?上哪座大学?读哪个专业?将来是读研还是就业?就业的话,选哪个行业?在哪里的哪个公司任职?真是的,明明有这么多问题摆在面前,我刚刚还在瞎想什么陈津子同学啊。

努力地勉强翻过高考这堵钢墙后,却发现未来像发怒的野猪一样不由分说地直冲过来。

脑子里不由得模拟出这样的情形。如果真的处于这种几乎必死的绝望关头的话,和身体一样疲惫的大脑恐怕除了陈津子同学以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吧。咦,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想着最爱之人的笑脸然后平静受死吗?

话说回来,现在陈津子对未来抱着何种看法呢?

“哈啊——”

脑子里面消耗卡路里太快,变的好热,于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散发热量。桌面凉凉的,像冰块一样,脸贴着真舒服。

噗尼。

感觉后背右侧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我于是迅速抬头向左边猛地一转,正对上简单地穿着浅色T恤和深色短裤的陈津子同学做坏事般的猫笑。

“呜哇!”她显然吓了一跳,“被发现了?”

早就被发现了啦,图书馆里这么安静,连将死之人的心跳都听得见,更何况边靠近边哧哧偷笑的笨蛋蟊贼。

“因为我的后脑勺上长着第三只眼睛,一直没告诉你。”

“欸?真的吗?”

陈津子伸出手来,像确认神迹般好奇地在我的后脑勺上摩挲着。因为感觉好痒,我伸手像赶蚊子一样挡开了她的爪子。

“白痴是摸不到的。”

“欸欸欸?我原来是白痴吗?”

“现在才发现的你真是有够白痴的。”

陈津子一边露出“什么,大清亡了?”的惊讶表情,一边拉出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话说,你刚才为什么叹气啊?”

因为刚刚在考虑有关未来的事宜。

……像这种话总感觉在她面前说不出口,于是被我像吞掉一块石头一样咽了回去。

“因为觉得妄图戏弄我的陈津子同学真是蠢得让人遗憾。”

“那么早就被识破了?!”

我发觉她马上就要说出“真不愧是翰翰大仙……”,于是抢先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今天我在这的?”

“因为翰翰总是在这里教我学习嘛……还有就是,靠我对爱情的直觉,以及嗅觉!”陈津子以得意的语气说道,还夸耀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狗吗?这个家伙。还有,什么爱情啊,饲主和宠物间的那种吗?最后,翰翰是哪位?

“也是呢,毕竟我对你充满了人道关爱嘛。”

“我好像不知不觉就被当成可怜的人了?”

毕竟你是在高考里“王炸”了的可怜虫欸,按照大人的话来说,未来会和烤糊了的巧克力蛋糕一样昏暗哦?

……啊,又是未来。

感觉有点不爽。对现在的我来说,“未来”这个词像是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处闪现出来的鬼魂,明明已经尽力地用桃木剑和十字架去驱赶了,却还时不时跳出来,放出让人忧郁的邪恶魔法。

我忽然变得不怎么想说话,又拿起刚才扔到一旁的小说,装模做样的开始看起来。我觉得我现在乱翻书的样子肯定有够心不在焉,但却似乎成功地把陈津子糊弄了过去。她不再发声,乖巧地坐在旁边,用手臂枕着下巴伏在桌面上,偏着头静静地斜视着我。

安静。午前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图书室,耳边传来窗外的鸟鸣声,大妈织针的碰撞声和老爷爷听起来像雨刷摆动一样的咳嗽声。在此之上,还能深深地感受到陈津子同学的呼吸,就像直接吹在耳廓里,让人心中发痒。刚才贴在桌面上,变得冰凉的左侧脸,现在沐浴在笑嘻嘻的目光里,逐渐温热起来。一切都是这么的安静,安静到让人感觉未来永远不会造访这个图书室。

但我知道,这种安静是像镜像一样虚幻的东西,只有时间的流逝才真实的可怕,未来迟早会在某一天挥舞着狼牙大棒破门而入,把怀抱着不合理妄想苟且偷生的懦夫打得鲜血淋漓。

就算“好想一辈子沉浸其中”的欲望有多么强烈,在被糖水溺死之前,还是得努力拍打四肢将头探出水面,吸进一口来自现实的灼热氧气。

这么想着的我合上了小说,面向在左侧坐着的陈津子。

“那个,我问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竟有些颤抖。

“什么事?”陈津子把头立正,像一只狗狗竖起了耳朵。

我为了调整呼吸,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抖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虽然说是‘王炸’,不过应该没字面意思上那么惨吧?“

不知不觉采取了一种保守到听起来有点乐观的说法。其实大脑里也闪过“‘王炸’到底有多差啊?”的字句,不过感觉这样说对彼此都很无情,所以否决了。这是为了照顾陈津子的感受,绝不是自己的心里存在着某种希冀。这样在心里欺骗自己的我真是逊到爆。

“嗯?”陈津子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歪了歪头,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竖起食指,眉毛上扬,“哦,是说高考啊。”

感觉她完全不当一回事,我不禁有点恼火。什么嘛,搞得好像只有我很在意分数的事一样,我是哪里的因为成绩优秀而被惯坏的小学生吗?

“就是感觉不怎么样啦。”

“试卷都填满了吗?”

“应该都填满了,不会做的题全都瞎写了一通。”

“其他题都做对了吗?”

“不知道欸,做起来感觉迷迷糊糊的。”

“不会做的有多少?”

“跟平时差不多啦。”

“那就是说数学或者理综半面都空着咯?”

“不是跟以前一样那么夸张!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学生欸!也就数学一道选择,应用题的两个压轴小问,还有理综一开始就跳过的物理大题和一些看不太懂的化学填空啦。”

“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这样的学生。”

“周末在这认真学习的我原来一直被无视了吗?!”

“名字不会忘写了吧?”

“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就算这样边问边逗趣,心中的焦躁仍然无法消除。不安感累积成一座珠穆朗玛峰,重重地压在心头。“答题卡上填空的顺序填对了吗?”“作文字数达到了吗?”“有看漏什么问题吗?”,疑问如同雪崩般淹没了脑回路,但感觉像这样的问题即使问的再多,也还是压不到某一条若隐若现的标线,只能成为用于自我麻痹的安慰剂一样的东西。

“翰翰?怎么不说话了?”

事实上,在考试刚刚结束,听到她大喊“王炸”时就有了和她对答案的念头,但是出于没来由的恐惧感,最终没有这样做。如果陈津子的答案和我的每有一处偏差,将来她和我的距离就会多上十个光年,这种古怪的想法在心头上挥之不去。

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那个,翰翰,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欸?”

猛然从思绪中惊醒,才发现原来脸部不经意间变得麻的要命,像花屏的电视机一样。我察觉不到五官的位置,现在的我正在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着陈津子同学呢?

“是在担心我吗?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在意啦,我考什么样都没关系的。“

陈津子的眼神温柔到似乎带着歉意。

“不过……如果真的很差的话,翰翰你会怎么办?”

像干枯的河床上快要渴死的鱼遇到久违的甘霖,就在我如此贪婪地享受着这样的眼神时,突然生成的黑洞把我卷了进去。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阅卷现场?去阅卷现场干什么?找即将批改陈津子试卷的老师。找老师干什么?逼他把对陈津子的纰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肯定会有保安,怎么进去?沿通风管道爬进去?不行,声音会很大。挤在人群里混进去?不可能,肯定要凭借教师资格证一样的证件入场。那就贿赂保安?钱从哪来?从老爸的银行账户中取?密码是什么?随便编个理由让他告诉我。不过,担任保安的是哪些人?钱要多少?不清楚,这个方案行不通。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带枪吧?带枪去哪?去教育局。干什么?拿枪威胁局长。威胁局长干什么?让他把我和陈津子的分数加起来然后均分。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方案,枪从哪拿?去西藏或者内蒙古的猎人那偷一把?不行,那样太费时间了。那就去警察局里偷?应该需要钥匙。钥匙在哪?警察局长身上?警察局长在警察局的哪个位置?哪里能弄到警察局的平面示意图?想不到来源。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大脑像被撕扯成了极微小的碎片。仅靠原子核和电子是想不清楚问题的。

理性却在警告着开始变得不正常的自己,用某位叫做林翰的人的声音“回过神来!”地大喊着。咦,即使大脑已经粉碎了,理性却还没消失吗?原来理性不是大脑生成的吗?

“……”

明明脑海里风起云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感觉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嘴巴像将死的鱼一样一张一合,口腔里干燥得如同沙漠。

眼睛似乎出了问题,一切变得朦胧起来。听觉也变得不灵敏了,陈津子接下来的声音充满钝感,像是一团从棉花里透出的光。

“啊哈哈,那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翰翰回答不了也是正常的……怎么说呢,就是在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能不能在成绩发下来之前,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就当作考砸了后的慰问品什么的……可以吗?”

身体总算回忆起了控制眼部肌肉的方法,方才涣散的焦点重新合拢,视野里陈津子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她垂着头,脸颊染上了淡淡红晕,目光游离着,又时不时向我这边瞥视,好像在窥探我的反应,手指也在细细捻着T恤的衣角,重复着将它卷起又舒开。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表情?是我做了什么吗?还是我要做什么?仿佛重启过的大脑运行缓慢,完全理不出头绪。

“……可以吗?”

陈津子像是决定了什么,拍了拍脸,换上了恳切的表情,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汇。

她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坚定的意志,让疲于思考“可以”意味什么的我不禁微微点头。

我的点头成为了一种信号。刹那间,环绕着我们的空间凝固了,似乎时间之神慷慨地赐予了我们使周围一切暂停的三秒钟,在这三秒里,我看见陈津子的瞳孔中跃动着一团火焰。

然后,像目睹向日葵的盛开一样,我看着她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窗外的鸟鸣,织针碰撞的声音,老爷爷的干咳,洒满每个角落的午前阳光,冰凉的桌面,不知道何时踹开大门的未来……陈津子的笑容,让这所有的一切,都重新运转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说道:

“我们约会吧,翰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