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整洁的楼道回廊所格格不入的、散发霉味的阴暗房间。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入布满扬尘的空气,些许的光柱照在如小山般的书堆上,照亮了一本又一本书的标题。

“《巫术分析》、《凯尔特咒术的灵智基础》、《铭文的起源》……”熟悉的书名令我有些咋舌。

对于现代的神秘学者而言,这些几乎都是必读书目——但是在两百多年前、已故圣人的时代,在那个十字教掌握了社会话语权和魔术的解释权的时代,这些“异端”的研究,则是绝对的禁果。

“啧啧……就凭这些书,那位圣人冕下就得被烧死个十来次吧。”

我耸了耸肩,对妮娜的说法不置可否,“对于学者而言,知识永远是最高的信仰——冕下不过是身体力行这一信条而已。”

而且所谓刑不上公卿——就凭这点小事就想烧死人类的英雄、当世最强的魔术师,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然而越是往房间中间走,我就越是感到有些心惊胆战。

“《换魂秘术》、《死海文书》、《活尸炼成术》、《人造吸灵魔》……我的天……”

有的是至今被教会和学界共同认定的绝对禁忌、有的则是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邪术书——这些视生命、视灵魂如草芥的邪术,即使是作为好奇心极重的我,也下意识感到排斥与不适。

“这,这些都是些什么——”妮娜有些惊愕地捂上了嘴。

“也许只是出于研究吧,出于研究——你想,不是有句话吗,‘要打倒你的敌人,首先要了解你的敌人。’“

毕竟这位圣伊戈冕下,除了对抗魔物以外,第一身份首先是教会的宗教裁判官来着。

“对,对喔,说不定只是收缴的违禁品啥的……”

很难想象,交给我们钥匙的罗琳修女,在发现这些东西的时候是什么脸色。

“不过这就称为阴暗面的话,也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一点。”

我快步穿过房间,伸手去拉窗帘。

“唔——咳咳”

轻轻的一捏,成为了压倒满是灰尘的腐朽窗帘的最后一根稻草。碎裂地窗帘大块大块地掉在地上,激起的大量扬尘让我下意识后退两步。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好在呛出的眼泪稍微润滑了一下我的眼球,让它不至于那么难受。

“这就是修女所说的‘那个’吧?”

“咳咳,啥,你说,咳咳,啥?”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的我一边挥手拂扫着扬尘,一边努力在自己的咳嗽声中分辨身后妮娜的话语。

勉强睁开眼,看到妮娜手里拿着的,是和周围堆放的书籍所截然不同的几个本子。

——说是本子都可能有些牵强,这只是一堆用绳子扎起来的羊皮纸卷罢了。

比起需要外加特殊咒术来抑制魔术铭文和魔术语句所包含的威力的那些魔术书,这些羊皮纸显然应该只是某个人的普通笔记或者手札而已。

我两步上前,接过颇有些分量的厚厚三叠纸卷,伸手去抽上面的绳结。

“等等,这样随便看别人日记会不会不太好啊?”

“你被这个房间的霉味熏瞎了吗?”我敲了敲最上层的纸卷上寥寥几个大字。

“致我的后继者——唔。”

我抽开封了蜡的绳头,小心翼翼地捏起有些变脆的纸张。

“请在阅读后即刻销毁!即刻销毁!即刻销毁!“

最上面的一叠纸卷,第一张纸的背面,无比有力、却又略有凌乱的字迹,显现出作者心中的狂躁,也略微让作为读者的我稍稍有些不安。

我和妮娜对视一眼,妮娜脸上露出有些畏缩的神色。

“要不你先回去……”

“不,继续吧。”

妮娜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天人交战之后决意已定。

耸了耸肩,我翻开了第二张纸。

“圣历1644年7月6日,成功击退阿鲁比恩东部兰戈山谷发现的魔物群,讨伐队受伤者众多,而万幸并无阵亡,枢机卿罗伊德阁下身负重伤,虽性命无虞,仍即刻送往王都治疗修养。”

“圣历1644年9月2日,北伊斯特山脉主峰东部出现魔物变异点,虽经镇压,仍难以完全根除。目前仍可确定山地内有潜伏高阶魔物存在,已请求师团本部支援。”

“圣历1645年1月8日,我率机动魔术大队向南先遣进发……”

“这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吗?”本来如同下定决心般的妮娜,表情渐渐写满了疑惑。

“唔,只是普通的战地笔记而已……”

要说有什么特别点,大概只是这份笔记不像是一个圣职者、更像是一个职业的指挥官所写出来的东西。

不过教会官方宣传里,冕下其人也是一副骁勇善战的形象,再加上女神信仰的很重要的部分——天使信仰里,类似主战的天使形象也深入人心。一个出身宗教裁判所的圣骑士也是一位合格的将军这一点,也并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

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似乎也没什么需要烧掉的必要吧……

“1645、1646……1652——有了,1653年。”

快速翻过一页又一页没什么价值的战斗简报,我直接将目光转向了对抗魔物的大战——被称作“圣歼”的战役的终结年份。

“圣历1653年12月25日,出席神罗帝国的纪念活动,与皇帝亚特兰大二世会面……”

这也没啥用啊……

一只手臂越过我的肩头,有些不耐烦地翻过了一整堆稿纸,又以同样的速度扫过第二摞。

“小心点,这可是重要的历史文献!”我不满地往压在我背上的妮娜身上靠了靠。

“可是这些废话也太多了点……”

“嘛……虽然我也觉得这些玩意儿太啰嗦——你等等?”

我一把按住妮娜翻动的手,似乎是用力有些大,让妮娜有些痛地“呀”了一声。

“你干什么?——”

“安静。”我捏了捏妮娜的脸颊,有些严肃地说道。

“1716年12 ——这些疯子——咒装——女神在上——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该死的咒装——这群人是恶魔 ——他已经疯了——咒装刻印……”

第二摞手札的底部,是一张完全不同于先前的纸。

狂乱而潦草的字迹、不成话语的词汇、横七竖八的句子——不同于先前的简洁,以一种十分令人压抑的方式填充满了整个纸张的言语里,埋藏着小小一页纸所不能容下的狂躁。

“怎么回事……”

我重新翻找着1653年后到这一页之前的所有稿子,试图回溯一下之前发生了什么。

“咒装,咒装……”

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成为了我搜索的重点对象。

“这里!”

妮娜眼疾手快,阻止了我继续的翻动。

“……圣历1694年12月22日,‘第二次圣歼’计划得到教宗陛下承认,‘咒装刻印’研究计划启动。”

我和妮娜面面相觑。

“咒装刻印”,令人不安的词语,然而我确实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词汇。

我继续向后翻,试图捕捉到丝毫的线索。

可是接下来的好几页里,都没有再提到任何与此相关的信息。

“……啊,有了——1699年6月6日,以女神的名义,研究正式开始,……由于实验属于教会最高机密事项,故此后不作任何书面记录??”

“呃……”

这到底是在写日记还是写小说……

有这么吊人胃口的吗。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大量的生活琐事和诸如镇压异端之类的“日常工作。”

但是……

“怎么读着感觉怪怪的。”妮娜提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圣历1709年4月16日,善后处理遇到一些小小的麻烦。”

“圣历1711年11月8日,女神在上,这是必要的牺牲。”

“圣历1714年2月26日,某些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必要之恶的范畴。”

……

越是在大量的日常中偶尔见到这种词句,越是让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仿佛无尽深渊背后,有一双眼睛,在自内至外地打量一丝不挂的我。

用词越来越重,这些微妙的词句的量也越来越多。

最后——

“又到了这张了吗……”

此刻再看到这张满是不祥词句的、涂鸦般的纸,不知为何,没有魔力的纸张却好似写满了古老的咒语,让我的心神难以安宁。

而这种不安,还有另一个原因。

“咒装刻印到底是什么……”

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

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算了,以后有空再来研究吧——该去帮修女做晚饭了。”

”得了吧,帮还不是我在帮,这里可没那么多鸡蛋给你制焦炭。“

“姆~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好不好。”

“是是是,从十个成功一个进步到5个成功一个,可以说是史诗级的进步了。“我拿起桌上的一本薄书,准备当书签夹在我看过的稿纸堆的位置。

毕竟答应过修女,不能把这里的东西带出去来着。

“到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东——咦?”

“怎么了?”把手札放回桌上,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着僵住的妮娜。

”这,这是……“妮娜的声音有些发抖。

“啥啊——”我凑过头去,“教宗手谕——不对,签字圣令吗?”

“我看看,这是……复写本,不是原件啊。”

定睛细看,我理解了妮娜说不出话的原因。

或许也是修女将那群人称为“堕落之人”的理由。

“——‘关于咒装刻印人体移植实验的若干决议’?“

人体实验?

我吞了口唾沫,接着往下看。

“……于兽类之实验已取得极大成功,然则兽类智能有限,无法作单兵战斗侦查等用,故而人体移植改造势在必行。”

“于圣历1715年7月至1716年12月,共计16个月,受试实验体不足万,已成功培育数十个体。”

“虽此样本稳定月余即自灭崩解,仍可认为为技术不足之果,理应继续实验?”

不足……万?

这是在说,人类吧?

第一次圣歼前后持续近一百年,史料可考的王国伤亡约有80万之众,但是平摊下来,竟是不足一个实验一年的“消耗”?

“——又,因主理枢机主教、圣骑士长伊戈利弗特·塞尔文阁下消极推进实验,有渎职怠工之嫌,兹以女神之圣名,剥夺圣骑士长之圣品,并以渎神之名执行火刑。”

等等,渎神?火刑?

我的大脑已经开始跟不上这飞快的展开了。

教宗授意的大规模人体实验、参与实验的圣伊戈冕下抗命、人类的英雄要以渎神之名被处以火刑……

那些禁忌的书目,应该也只是为这个研究——至少是前期的研究所服务的吧。

然而当触手伸向生命的禁忌之时,冕下终究还是畏缩了。

任何探求都应该有其边界。

但是很显然,起草这份文件的人——和时任的教宗,并没有这个边界。

“堕落之人,吗……”

我细细品味着修女昨天的话语。

无论目的为何,这毫无疑问,是向恶魔抛出的橄榄枝。

“咒装刻印”为何物,我们仍然没能理解。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是以牺牲了至少上万人为代价,进行开发的兵器。

至于兵器的用途——大概真的是为了执行“第二次圣歼”、扫荡与人类为敌的魔物吧。

但愿如此,或者说,不信女神的我,此刻只能向女神祈祷如此。

因为我,已经不敢再去做,更多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