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星火

 

第三章

 

III

 

深夜,罕见的没有刮风,莹白色的月亮隐现在云中,四下一片静寂,侧耳去听,甚至能捕捉到远方积雪坍塌的扑簌响声。

 

屋内,座钟铛铛地响个不停,每到了整点,座钟顶部的门扇里都会弹出一只趾高气扬的鹦鹉,耀武扬威地张开翅膀,咔咔地报时。

 

男孩瞪着眼睛,盯着顶棚的中心,他已经在心里数了一千只羊,却始终毫无困意。

 

两年前,当他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会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唱歌,直到他在歌声中沉沉睡去。可如今陪伴他的入眠的,只剩下了座钟机械的回响。

 

男孩撩开棉被,翻身下了床,拿毛绒玩偶塞在被子里,作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而后悄悄地摸出了门。每当男孩了无睡意的时候,他都会在府中夜游,最初的那几次,他总会被守卫或侍从们抓住,免不了被老管家狠狠批评一顿。可到了现在,他早已摸透了府内全部人员的动向,闭着眼睛都能躲过巡逻的仆从,而一旦过了午夜,整个府里除了他之外,便再不会有任何人醒着。到了那时,这偌大的房子就是他一个人的游乐场了。

 

男孩在长廊中闲庭信步地走着,左边的墙壁上挂满了油画,那是这栋屋子先前的主人们。他们都穿着漆黑的制服,表情或是严肃或是和蔼,胸口别着黑铁的徽记——那是被飞翼般的烈火所包围的权杖。

 

男孩的右手边是一座小小的花园,春夏之际这里花团锦簇,通过工程师们精巧的设计,生生在白雪覆盖的十三区圈出一片绿意。母亲去世之前,经常会和父亲合力打理它,而眼下,这里只是一片平平整整的雪地。

 

花园的另一边,同样是一条长廊,直通向男孩父亲的办公室,男孩的父亲经常工作到深夜,那里的灯火长久不熄。

 

男孩从不敢接近那里,他的父亲总是在那儿操劳着大事,在他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始终是沉默坚韧而又苛刻冷酷的。男孩自忖晚上不睡觉,在外面瞎转悠就已是大错一桩,更别说打扰父亲的工作了。

 

就在他要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的当口,男孩用余光瞥见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跑向了那里,那是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蚕丝睡裙,姿态妖娆步履轻快。她的出现是如此的突兀,就像飘忽的女鬼。

 

但她不是鬼魂,因为男孩清楚地听见了她轻柔的脚步声。

 

鬼使神差的,男孩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微微的兴奋,像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禁忌。

 

「总督大人,是您叫我来的吗?」女人轻笑着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双臂一展,褪去了那层薄若无物的睡裙,裸露出大片莹润的肌肤。男孩红了脸,赶忙捂住眼睛,他虽然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突然在父亲面前脱衣服,但「不能随便看女性的裸体」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总督大人?您怎么不说话?」女人脚踏莲步,缓缓走近了端坐在床边的男人,笑容妩媚,「真是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装什么假正经……」

 

在手指触碰到男人身体的一瞬,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凄厉的尖叫声穿廊而过——

 

「来人!来人啊!」女人只披一条毛巾被,飞也似地奔出了房间,惊呼道,「总督……总督大人他……!」

 

「父……父亲?」

 

男孩藏在门后,眼见女人惊恐地离开,不明所以地步入了房间,接近了那个男人。屋内的灯已经全数熄灭了,借着水银般的月光,他看见男人赤裸着上身,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父亲……您还好么——」男孩的话声戛然而止。

 

他看清了父亲的脸,铁青色的脸。此刻那张方正肃然的脸呈现出惊人的扭曲,狰狞如厉鬼。

 

「林指挥!林指挥!」

 

急切的低呼和些微的摇晃惊醒了靠在墙边小憩的年轻人,梦中的场景迅速地褪色模糊,就像阳光下蒸发的水迹。他慢慢睁开了眼,屁股底下布满毛刺的木箱让他刺痛难忍,脖颈还因不良的睡姿而隐隐发酸。

 

真搞不懂我是怎么在这种条件下睡着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是太疲惫了吧……

 

尽管困意依旧,他依然强打起精神,朝赶来报告的下属道:「难民都已经安置好了么?」

 

「是的。」下属点头,「但他们的情绪现在还很不安定,芙洛拉后勤官希望您能去安抚一下难民们的情绪,以免他们失控。」

 

「我知道了。」年轻人起身,「等我去洗把脸。」

 

…………

 

「只有毯子和棉被,连顶帐篷都没有?」古铜色皮肤的年轻人扫视过人声鼎沸的仓库,皱了皱眉头,「芙洛拉,我们只能为难民们提供这样的支持么?」

 

「眼下我们也很缺乏物资,不能要求太高。」名叫芙洛拉的黑发女子摇了摇头,她只穿着几件薄薄的单衣,俏丽的脸庞被冻得发白,「事实上,就连现在这些提供给他们的毛毯被子,都是由队员们自发捐献的。」

 

「革命之路道阻且长啊……」年轻人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总部那边的补给船什么时候能到?」

 

「为了避免被统治局的卫星和雷达发现,他们不得不绕远路,初步预计,」芙洛拉心算了一下,「大概还需要三天。」

 

「三天么……」年轻人若有所思,「那我们也该加把劲儿了。」

 

他后退了几步,为助跑留出足够的空间,而后大步奔跑、弹跳起来,双手抓住集装箱的边缘骤然发力,以一个漂亮的空翻跃上了集装箱。这种惊艳的亮相立刻镇住了不安的人群,年轻人清清嗓子,高声说:「各位乡亲们,大家静一静。」

 

这熟悉的一幕让村民们不由得想起了安度因的演说,人群几乎是瞬间就收起了声音,用惊恐的眼神相互对视。

 

「大家不要害怕,我的名字是林森,」年轻人接着说,声音沉静而富有磁性,「我用人格担保,在这里你们绝对安全,统治局的爪牙们绝不会找到这里。」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村民问。

 

他们逃跑中途被这个林森带领的队伍截下,虽然林森为他们提供了庇护和食物,举止话语也很和蔼,但有安度因的前车之鉴,他们并不敢太过信任这个人。

 

「好问题。」林森笑笑,他打了个响指,一面猩红色的旗帜从他背后的高台上垂落,其上是金黄色的火炬,旺盛的火焰烧成一道坚固的城墙,其下纹着一行英文:「FREEDOM FRONT」。

 

「自由阵线!」有人认出了这个词和标记,那恰好是安度因寻找的标识中的一种。

 

「是的,我们是自由阵线!」林森朝念出这个词的孩子的方向赞赏地瞥了一眼,高声说,「我们是为了反抗统治局的暴政而建立的正义之师!」

 

「反抗统治局……!」

 

村民们被这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口号震惊了。长期以来,统治局在他们这些平民的心中都是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神圣存在,统治局的统治非但是绝对的,更是唯一的。

 

「我明白,曾经哪怕遭到了再多的不公与压迫,各位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林森并不意外村民们且惊且骇的反应,「但此刻,我希望大家能够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夺去了你们敬爱的亲人、你们宝贵的家园——而他们,又为什么没有为自己深重的罪行付出代价?!」

 

人群再一次静默下去,骚动不安的气氛无声地弥漫开来,如果说之前的慌乱来自于对生命安全的担忧,那么这一次就是对固有世界观被打碎的惊惧。

 

林森明白,统治局持续半个多世纪的愚民政策已经将「统治局永远正确」这个概念深深植入了人们的大脑,不是一时半会儿喊句口号的功夫就能扭转过来的,想让这些愚昧的村民转变为反抗暴政的斗士,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一天对大家来说应该格外的难熬,我就不打扰各位休息了。」林森跳下了集装箱,他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祝大家有个好梦。」

 

「我们该怎么处理这帮难民?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留在这里。」芙洛拉问。

 

「不能让他们妨碍开采工作,等到总部的补给船抵达后,将他们运到我方的领土中吧。」林森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从中选出一些好苗子,补充我们的兵员……」

 

天花板上的光源渐次熄灭,林森和芙洛拉低声交谈着走出了仓库,就在仓库的大门即将关闭时,一声低呼突然从铁门中传来:「林森大哥!」

 

二人回过头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个高且健壮,像头小熊。林森认得他,他的坚毅给林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刚刚喊出「FREEDOM FRONT」含义的也正是他,看来他居然还识字。

 

「是你啊。」林森笑笑,「有什么问题么?」

 

「我想问一件事,」男孩犹豫地说,「你们在来的路上……有没有碰见一个女孩子?她和我差不多大,名字叫茜拉。」

 

「茜拉?」林森愣了一下,和芙洛拉交换了眼神,「抱歉……我们似乎没有碰上过那个女孩。」

 

「是……么。」男孩失落地垂下头,坚强的脸上现出几分戚戚然的悲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用力之大甚至让皮肤失去了血色。

 

「别担心。」芙洛拉蹲下去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她一定没事的。」

 

男孩低着头,转过身默默走进了黑暗中,铁门哐的一声在他的身后闭合。芙洛拉心疼地道:「真可怜,看他的样子,他一定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吧?」

 

「让人不禁想到曾经的自己啊。」林森笑笑,环住芙洛拉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感叹似的道,「所幸我爱的人,始终陪在我的身边。」

 

「你讨厌!」芙洛拉羞红了脸,猛抽了他一记耳光,推开他大步走远了。

 

「队长,又被咱们的后勤官拒绝了?」路过的队员目睹了一切,拿他开玩笑。

 

「她总有一天会承认的……」林森耸耸肩,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被芙洛拉扇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