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北域星火

 

第三章

 

I

 

喘息声。

 

粗重的喘息声响起在林中。

 

在这样幽深而静谧的夜里,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显得尤为刺耳。剧烈运动带来的刺痛感几乎撕裂奔跑者的肺叶,可奔跑者始终没有停下,好像身后追着狰狞恐怖的魔鬼。

 

「可以了,你已经跑得足够远了!」

 

奔跑者的脑中忽地响起急迫的呼声:「在不装备甲胄的情况下强行驱动核心,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多久!」

 

「我们……逃出他们的监控范围了么?」

 

一路狂奔的陆这才停住了步子,背靠冻死的树干沉重地喘息,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他频频地回头,为了尽快从安度因的视野中消失,他不得不放弃了一切身外之物,几乎拼上了半条性命。

 

「肯定逃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适格者,也不可能在未装备甲胄的情况下追上你。」伊芙言之凿凿,「赶快处理伤口,你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听了这样的断言,陆才终于松了口气,他靠着枯树缓缓滑坐在地上,掀开毛皮大衣的一角,露出糊满血与汗水的身躯,在他腹部的上侧,一个小小的弹孔正汩汩地向外溢着血。

 

和安度因这样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经受过「零式合金」强化的骑士不同,陆一直极度缺乏「零式合金」的补给,偶然得到可用的素材,也必须用以强化攻击手段。因此,他的身体条件虽然远超同龄人,却并非刀枪不入的钢铁之躯,在不装备铠甲的情况下,即便是普通的子弹也可能对其造成致命打击。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一缺陷,陆一向尽力避免与任何敌人的正面交战,而是潜伏起来等待时机,对敌人发动意料之外的奇袭,以图一击致命。此次的行动也一样,直到士兵们被击毙,他们也没能捕捉到陆的行动,射出的子弹全无准头。

 

可世间之事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巧合,偏偏就是有这么一颗流弹,丝毫不讲道理的击中了他。

 

「不要慌张,子弹被你的肌肉卡住了,嵌入不深。」伊芙冷静的说,「现在听我的指挥行动!首先,拿出你的刀!」

 

陆忍痛拔出绑在腰间的军刀,驱动核心,将惊人的热量传递到军刀上,待到刀刃烧得发烫,他反手将刀尖刺入腹部,依循伊芙的指示缓缓割开伤口。

 

作为寄宿于核心中的意识,伊芙对陆身体状况的了解远远超过他自己,多年以来,若不是她一直为陆指明道路,照陆自个儿的莽撞劲,怕是早已死于一场核心失控了。

 

「很好,现在用两根手指探进去!」伊芙的语气冷得可怕,「碰到弹头了么?」

 

「碰到了……」陆的脸颊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听我的口令,把它夹出来!」伊芙开始倒数,「三……二……」

 

「一!」陆咬紧牙关,倒抽三口冷气,紧接着,他左手的食指中指一起用力,生生用指尖夹住了那颗子弹,而后骤然发力,将它拔出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松懈!」伊芙不给陆留一丝喘息的余地,「现在立刻缝合伤口!避免失血!」

 

变形的弹头从颤抖的指间掉落,陆勉强打起精神,艰难地摸出针线,缝合好伤口。虽然这种事能交给自动纳米机器去做,但那势必就要驱动核心装配铠甲,大大增加了他被发现的可能。

 

陆实在不敢冒这种风险。

 

待到一切做完,陆已是精疲力竭,两眼冒星,期间甚至断断续续昏迷了数次,可他依然强打精神,勉强站了起来。

 

「先要……」他喃喃自语,眼珠茫然地扫过四周,「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冷风吹来,带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陆不再迈步,于原地站定,浑身汗毛根根竖起,他分明感到了一股气息,从身后不远处缓缓靠近。

 

附近……有人!

 

陆的瞳孔微微缩小。

 

无数次出生入死而磨砺出的战斗直觉,这么告诉他。

 

他矮下身子,悄无声息地躲藏在树后,反手握住军刀,等待来者的接近。

 

来者的脚步重且小,像是长途跋涉后精疲力竭了,但陆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示敌以弱是战术中的基础,因此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五……四……三……」陆在心底默默估计着来者和他之间的距离,在倒计时归零的一瞬,他猛虎般扑出,从身后将来者扯倒。二人一齐摔在雪中,来者的反抗出奇的强烈,但陆已经占据了先机,他用自己有力的臂膀死死锁住了来者的脖颈,就要挥舞军刀刺穿来者的喉咙。

 

但在刀尖触到目标的前一刻,陆及时止住了去势,他略略放松了钳制,让怀中那人得以发出些许呻吟:「放……放开我!」

 

那是个很熟悉的声音。

 

陆稍稍一怔。

 

那不是别人,正是……茜拉。

 

他彻底松开了手,挣扎许久的女孩一下子翻滚了出去,扑在地上干呕,同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要把肺整个撑爆。

 

陆上前一步,想要帮助她恢复呼吸,可步子才刚踏出一步,黑洞洞的枪口便已对准了他。

 

「别……别靠近我!」茜拉的脸上涕泪横流,却牢牢把持着步枪,「否则我就开……」

 

「是我。」陆轻声说。

 

茜拉愣住了,她仿佛揪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用快要哭出来的目光紧紧盯着陆,而后甩下步枪扑进了陆的怀里,奋力抱紧他,好像在害怕他会如烟般消散似的。

 

「陆……真的是你……」茜拉喃喃着说,「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撒一个谎:「我和泰格他们……走散了。」

 

这是个很蹩脚的谎言,但陆一时却想不出更好的,只好趁茜拉再度发问之前抢先开口:「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去半道接应泰格他们的么?」

 

「我没有等到他们……他们不见了!」茜拉抬头看着陆,眼中闪着慌乱的光,「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可我没有等到一个人!大家就像是中途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还以为……他们朝这条备用路线走了……可一路走过来,我还是没碰见其他任何人!」

 

陆皱了皱眉:「我明明看见他们往说好的方向去了……」

 

「陆!和我一起去找他们吧!」茜拉乞求似的看着他,「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不见了……就凭我一个人……是找不到他们的!」

 

「我不……」

 

陆张了张嘴,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不假思索的拒绝,但茜拉的眼神却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他望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眼睛:同样满怀恐惧,却又同样善良勇敢。

 

「夜间行动太危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夜再说。」陆定了定神,沉声说,「而且你和我都已经很累了,不是么?」

 

茜拉这才回过了神,支撑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跋涉十数公里的精神力量霎时间烟消云散,随即涌出的是潮水般的疲惫,骤然酸涩的肌肉差点让她连手中的枪都拿捏不稳。

 

陆说的没错,他们这一天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

 

茜拉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我知道附近有一栋猎人外出打猎时用来睡觉的小木屋,我们可以在那里将就一夜。」

 

「和我来。」茜拉转身在前方带路,有那么一瞬间,陆想趁机转头逃跑,但终究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就是这里了。」

 

茜拉扫开堆积在门廊上的积雪,拉开门走了进去,划亮火柴点燃油灯,光很微弱,却足以照亮这间小屋。

 

陆左右看看,这真是一栋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了,两个人并肩站立都觉得拥挤,屋内的摆设除了窗台前的小小方桌,便只有一张狭窄的床,铺着破破烂烂的毛皮。

 

「陆……你,你要是……」茜拉的嗓音因紧张而有几分颤抖,「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睡在床上……两个人睡一张床,这样还暖和一点!」她加快语速放大声音,借以掩盖自己的羞涩,但陆没有回应她的期待。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就这么缓缓坐倒在了地上,几乎是在垂下脑袋的同时,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陆……」茜拉喃喃着跪倒在陆的身旁,撩开他过长的额发,出神地看着那对微微颤抖的睫毛。

 

这是她头一次,与陆挨得如此之近。

 

可她并不觉得欣喜。

 

因为陆在流泪。

 

这一刻,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掩饰,不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少年。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都从他纤细的身躯里涌现而出,有的暴戾如刀剑、有的虚弱得好似叹息。

 

许久许久,茜拉轻轻抱住了他,将他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她轻声哼唱着,屋外狂风呼啸,像是要吞没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