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人想要一场成功的恋爱,仅仅只需要一样东西。
并非玄之又玄的勇气,
亦非难以见成效的毅力,
也许有人想说金钱,但也非正解。
答案是能够抓住一切机会的洞察力。
01
“人与人的恋爱,真是奇妙的事情呀。”
“奇妙?”
“对呀。想要和某个人分享自己的情感,想要某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想要某个人能够保护自己,想要某个人能被自己保护,总而言之,想要和某个人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想要在一起——这个想法,就是恋爱吧。”
“是吗?”
其实是不是都无所谓吧。
“应该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恋爱果然很奇妙呢。”
她说,然后用那对于我而言,过于灼热的眼神盯着我不放。
“你谈过多少次恋爱呢?”
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禁变得迟疑。迟疑的原因是在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这么问,又或者是在寻思要不要回答,还是说是在回忆符合实际次数的数字。即使是自诩“从不思考主义者”的我,乍一听这个问题,也不禁面露慌张,目光左顾右盼。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无论真实数字是一个能让人目瞪口呆的天文数字,还是一个闻者落泪的“屈指可数”,都改变不了自己在亵渎恋爱这一事实。一旦把数字说出口,无论本意为何,都已经等同于在炫耀。
我并不想炫耀什么。
并不想通过自己的恋爱履历来得到什么。
所以才不愿意回答这个暧味的问题。
“让我猜猜看。”
她说,像松鼠一样狡黠的眼睛里闪烁着摇曳的光。
被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想法暴露得一干二净。
“……其实一次恋爱经历都没有吧。”
“……”
“我说中了吧。”
“没有。”
“别骗人啦,你明明一副‘为什么会知道!’的表情。李先生真是太好懂了。”
“……为什么能看出来呀……”
“不是说了吗?李先生你太好理解了,心里在想什么脸上表现得明明白白噢。”
“……现在也是这样吗?”
“‘现在’?”
“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
那是非常,非常久的的“以前”。
久到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的自己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忘记了那时候的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对……我根本没必要去想以前的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因为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我——并没有变化。既没有变化,也没有成长。完完全全是同一个人,这一点我自身就可以肯定。
“诶?是喜欢的女孩子说的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果然是呀。”
“……”
我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她捂着嘴“嘻嘻嘻”的窃笑。凝视着她的笑容,我愈发觉得自己尊严受到了挑衅。话虽如此,无能之人的尊严其实没有被挑衅的价值。
“生气了吗?”
她笑着问。
“没有。”
“生气了吧。”
“我是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女性生气的。”
“果然生气了呀。”
“……”
“是我不好啦。拜托别生气了。”
她双手合十。
“我——并没有生气。”
“那就是不好意思啦?”
“……”
“话说,你有过几个喜欢的人呀?”
“——”
她歪了歪脑袋,仿佛这样就能让我开口。
“虽然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但应该有过喜欢的人吧?”
她竖起伸直了手指的手掌,然后一根根掰下,
“小学时候,初中时候,高中时候,大学时候,工作之后——这些阶段里应该都会有喜欢的人吧。如果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的话。”
“不要说得好像我是那种见一个就喜欢一个的人呀……”
我并没有那么滥情,
不如说我根本没有滥情的资格,
我连喜欢某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小学时期,中学时期,大学时期,工作之后的现在——
“——只有一个。”
没有资格喜欢上别人的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七年里,有着唯一一个喜欢的对象。
那也是非常,非常久以前的事了。
02
二月十四日。
如果用百度、谷歌一类的搜索引擎去查询今天这一日子。大概会得到许多关于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的搜索结果。我喜欢的球星罗纳尔多也是在二零一一年的今天正式宣布退役的。不过,要是随机抽查一个路人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使那路人知道其他的答案,但也肯定会说出那个答案吧。
情人节,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没错,情人节。情侣之间的节日,只有拥有伴侣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庆祝的节日。既然如此,这就意味着我并没有庆祝它的资格。事实上我也没有庆祝它的打算,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经历了十个独自蜗居家中的孤独情人节,不在其中的剩下十七个里有十六个是和父母度过的。这不可悲,一点都不可悲,我不认为这是可悲的事。
可是双亲并不这样想,他们的想法和我并未达成一致。他们认为二十七岁的现在还保持着单身,甚至连能成为女朋友的潜在对象都没遇见一个的我,是相当可悲的大人。
对于没有生出一丝找对象苗头的孩子,双亲会采取怎样的手法。想必有类似经历的人都会知道答案吧。没错,那就是他们所能够动用的终极手段——相亲。
今早起床后,放在枕边的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的通知,以及一条来自母亲的短信。我抱着“其实没有打开的必要吧”的想法,打开了那条短信。果然,和预想的一样。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去和不同的人见面。
于是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我从家中离开。出门前我犹豫了下还是穿上了新买的衣服,领带一类的因为从来没有自己系过所以放弃了。因为头发最近才剪成了平头,想了下还是决定不管了。
途经楼下小卖铺的时候,年迈的老板吹着口哨说道:
“第几次啦?”
我苦笑了下。
“十五次……或者十六次。”
“那么多次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容易啊。”
“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二十次以后就放弃了。我也快了吧。”
“放弃了?是指再也不相亲了吗?”
“不,他说是和对方凑合一下,先安慰双方的父母,然后看之后的情况再做决定。”
“真不容易啊。”
“大家都很不容易的,不管是谁。”
不……
除了我吧……
只有努力过的人,才有资格说“不容易啊”这句话。
我,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出租车,离目的地只剩下最后一段距离。中途司机好像有向我搭话,我应该有“嗯嗯”的回应。
目的地是一个咖啡厅,似乎是家老店。店主和我父亲是老熟人——是老同学还是老同事来着?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记忆不好,并且还有轻微的脸盲,相当差劲。
“还是同样的地方。”
进去后,同龄的女性服务生对我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也挺希望和她相亲一次的——不过我听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还是一位在国企工作的成功人士。时运不济——吗?
不对,和运气没有关系。会来相亲的本身就是瑕疵品。优秀的人是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找伴侣的,会相亲的只可能是瑕疵品。在诸多相亲的人里面,我一定是最劣等的瑕疵品。
那么对方呢?
这一次——十六次或者十七次——的相亲对象,又会是怎样的瑕疵品呢?或许有人会抱有“相亲对象说不定是个美少女/美少年”的想法,实际上会来相亲的人,是不可能“少”的,那么“美”呢?这就更加不可能了。能够对上的字只剩下最后那个字。
……偶尔也会出现性别不对情况,不过那种极端的例子,我想就算是我,也不大可能会碰上。
我又拿出手机,确认了母亲短信上提供的对方个人信息。不知为什么没有名字,不过有年龄,和我同龄,那么果然不会是“少”,至于美不美——只能用肉眼确认了。
走在黑色与灰色的咖啡店里,我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角落。
在那里的,是一名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女人。似曾相识——不,我看谁都是似曾相识,因为我有严重的脸盲症。
黑发的——美少女。
资料上说是二十七岁——但她看起来要比我小的多。化着淡妆,眼影很淡,嘴唇的色彩不像是用名贵的口红涂上去的,更像是天生如此。衣服搭配的很时尚,至于是什么牌子,我这个见识短浅的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不会是搞错了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忍着胸口涌出的奇怪心情,慢慢地坐在她的对面。
起初她注视着窗外,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的景色。随着我坐下,她的目光也转移到了我身上。她用勺子搅动着面前杯中的咖啡,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用着我迄今为止的相亲经历中从未感受过的古怪视线。
然后,由她开口说出了这次相亲的第一句话:
“人与人的恋爱,真是奇妙的事情呀”
03
“对方是怎样的人呢?”
听到我的答复,大概是起了好奇心,她眼中的光彩更旺盛了。
旺盛的好奇心——相当讨人喜欢的个性,至少我不讨厌有好奇心的人。不过在相亲的场合讨论这种话题,实在满是违和感。现在不是讨论那种事的场合啊!真想这么大声喊出来。
“……我不太想说。”
“可爱吗?是漂亮的类型吗?看起来早熟吗?……还是说你喜欢的是那种看起来偏幼的类型?能告诉我吗?我很在意呢。”
为什么你在意我就非得告诉你不可。
“男性还是女性呀?”
“当然是女的啊!”
“原来是女的啊。”
“怎么想都只会是女的吧——你不也是女的吗?”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证明我不是同性恋。以前喜欢的人当然是女性。”
“相亲对象的性别和自己的性取向有关系吗?”
“肯定有关系。绝对有关系吧。怎么想都不可能没关系——”
“——别说这个了。快说说你的初恋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初恋……”
“只喜欢过一个人的话,那肯定是初恋吧。”
“我知道啦……我没反驳‘初恋’。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关于她的事呢?我们能不能谈应该谈的事情呢?”
忍不住了。即使是故作平静——但还是说出了糟糕的话。我知道这次相亲肯定又搞砸了,就和之前一样。不过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本来就没有寻找伴侣的想法。
“因为她的缘故吗?”
“……?”
“不,没什么。‘应该谈的事情’吗……我是第一次,也不太清楚该聊些什么。让我看看……稍微等等呀。”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纸条,露出了像是我小学时候看新闻联播的眼神——不,我并不记得自己小学时候是怎么看新闻联播的,应该说是她让我觉得小孩子看新闻联播都是这表情的。
“嗯……年龄?”
“……?”
“我在问你的年龄啦。”
“二十七岁……”
“和我一样。月收入呢?”
“……这个,不知道。”
“自己的月收入自己都不清楚吗?”
“……我没有稳定的月收入……话说回来,你在做什么啊?”
“如你所见,当然是在做该做的事——反正相亲的话,不就是互相摸清对方的底细,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心理预期做判断吗?我讨厌磨磨蹭蹭不爽快的东西,不管是男人还是其他什么。所以就直奔主题了。”
她用非同寻常的速度搅拌杯中的咖啡,就如她说话的方式一样迅猛,
“还是说,你不想聊这方面的事?想告诉我关于‘她’的事了吗?”
关于她的事情……
关于自己初恋情人的事情……
不,并不是“初恋情人”,而是“第一次暗恋的对象”。这样说比较合适。我和“她”并未有过开始,用“初恋情人”这种说法只会让别人误会。至始至终——我都只是在旁边,不做任何努力地观望。
“请继续。”
我做出回应。是觉得我的反应很无聊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继续问了。你有什么疾病吗?或者说有什么严重的病史吗?”
“连这个也要问吗……”
“上面是这么说的。”
她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这么说’的吗……”
果然是第一次呀。
不,与其说是第一次。不如说让人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人会来相亲。虽说以自己的经历当做样本的话总数太少,但迄今为止的十六次(或者十五次)相亲中,对方多多少少都有点死气沉沉,像她这样毫不在乎双方距离的女性,我是第一次见——真的是第一次见吗?
“没有得过什么大病,最严重的时候也只是流感而已。”
“遗传病有吗?”
“家族病史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很健康咯?”
“也不能说健康吧……还是有点小毛病的。啊,对了,我还有脸盲症。”
“脸盲——分辨不了美丑的那种脸盲吗?”
“不是啦。要是分辨不了美丑的话,那就是对美的感性出问题了。那不是感官上而是感性上的问题。脸盲的话——只是单纯会遗忘别人的模样而已,换言之,就是没办法记起某个人的样子。”
“那不是健忘吗?”
“差不多吧,我的记性也很不好。”
“所以才记不住——想不起来啊。”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看起来没有给我解答的打算。
“说起来,李先生你的职业是什么呢?刚才的回答不是‘没有月收入’而是‘没有稳定的’。这么说来,是有工作的吧。我猜猜看,是小卖铺的店主一类的?”
“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我是自由职业者。”
“自由职业者?”
“也就是没有工作的闲人——不过我是有工作的,所以只是类似而已。”
“所以说,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写小说的。”
“小说家?”
“不是。我只是个网上贩卖自己小说的无能者。”
“我不太能理解。”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为了取得能够活下去的金钱,又不愿意辛劳付出,不愿意努力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劣等人。”
“这个解释一点都不简单。”
“那再简单点,就是一个到处乞求别人买下自己孩子的败类。”
“好像简单得有些过分了。”
“是吧。”
好像也有那种耻于把这种事说出口的同行,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事,就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这样还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呀?”
她像啄木鸟一样轻轻啄了一口咖啡,嘴唇上染上一抹灰色。那抹灰色像是蛊惑人心的巫术,光是存在于她的唇上就让我无法移动视线。
“……我才没有那种倾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什么时候……是指写小说吗?”
“对。”
“……应该是初一吧。我记不太清了。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突然想要试着写点什么……”
“理由呢?”
“理由……理由……写小说的理由……”
最初的时候,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想要写小说呢——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不愿意回想起来。记忆已经模糊,但隐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对现在的自己而言,相当讽刺的理由。
如果想起来的话——会被刺痛吧。
从指甲缝里插入钢针,然后再胡乱搅拌——像是这样的刺痛。
“是因为她吗?”
“……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李先生之所以会写小说,是不是因为那个暗恋着的她——想要对她传递什么,所以才会写小说。因为不敢直接对她说,又希望她能知道,所以才……”
“没有那回事。”
“真的吗?”
“真的。”
“诶……”
你失望什么呀。
“你好像很在意她的事——为什么呢?”
我试探性地问道。
“嗯——诶——好奇。比起讨论那些没趣的话题,我更愿意听你说关于你和‘她’的故事。”
“……没有‘和’”
我纠正她的说法,
“不存在‘我和她’的故事。只有我的故事,以及她的故事。我们之间——并未有过故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大概,以后也不会有的。”
在我和她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
不抱有任何期待,不抱有任何奢望——正因为如此,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失去,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真的很想听吗?”
“嗯。”
“那我问一下,如果我不说的话,你接下来会问我些什么?”
“嗯……大概是‘有买房子吗?’、‘有欠债吗?’、‘买了车吗?’这样的问题吧。”
看来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04
我和她的故事。
不对。
是我的故事。
以及她的故事。
“从小学开始,到初中结束为止,我从未与她发生过能称为‘故事’的事情。”
所以只有我自己的故事。
以及她自己的故事。
我并未在属于她的故事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也从来没有在我的故事里出场。
“居然是小学吗——那是早恋吧。”
“……就当是早熟吧。而且现在的孩子不是更加过分吗……呼……呼……”
呼吸不知为什么变得急促。
对了。
这是紧张的表现。
我正在紧张着——因为把从未跟人说过的事情说了出来,所以在紧张。
心脏砰砰砰地加起速,呼吸的频率变得不受自己控制,只是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性说连恋爱史都算不上的陈年旧事就会起这么严重的反应吗——这样也算是奔三的大人吗!
“总之,如你所说,小学——”
“不是如我所说,是‘如你所说’。”
“……总而言之……”
“不轻易说重复字词是写小说的习惯吗?”
“没错——这种事无关紧要!你还想不想听啊。”
“想。请说,我会安静听的。”
“小学的时候……我忘记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也忘记具体是什么时刻。反正,在一年级的某个时刻,突然的,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当时同班同学的她了。”
虽说是突然的……
不过那时候肯定是有征兆的。只是让我去回忆八岁左右的记忆,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况且就算回忆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吧。
“一年级……这是犯罪吧。”
“不是呀!那时候的我也才一年级啊!”
“李先生果然是喜欢偏幼的女性吗?”
“都说了那时候的我也是一年级的小孩!跟‘萝莉控’、‘犯罪’什么的无关啦。”
“是这样吗?”
她一脸狐疑。
“当然是如此……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呀。”
被她这样盯着,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其那时的自己的品行了。
……品行?
慢着,我有什么必要怀疑自己的品行——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早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瑕疵品的事。
“虽说那时候喜欢上她了——不过这也只是从现在的角度去说的。那时候的我,大概不知道这种感情叫‘喜欢’吧。”
我无视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情感,继续回忆过去的事情。
“所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回应这种陌生的情感。”
“听上去像小孩子一样。”
“因为那时候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对,因为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小孩子。
所以并不明白。
不仅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甚至不知道自己没有“喜欢”别人的资格。
“所以李先生都做了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做呢?”
她问出愚蠢的问题。
“都一样——”
没错。
无论我做了些什么。
还是什么都没做。
就结果而言——是一样的。
“我做了一些事,但和什么都没做没区别。什么都没做的结果和我最后的结果,大概是不会有区别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并没有和她产生故事。”
我像是在用电流刺激着自己的海马体一样,不停地戳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回忆起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过于朦胧的,那时的记忆。
“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我忽然说道。
“想要让她知道,这个班上有我这样一个人——有一个我这样的,想要让她注意到的人存在着。因为并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情,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回应自己的心情。”
“像个小孩一样。”
“本来就是个孩子。”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只有孩子才会做的幼稚行为。为了能够让她注意到自己,为了能让她明白我是特别的,用尽了那可怜的,贫乏的,不值一提的脑细胞。
“故意迟到在全班面前出丑,故意不写作业来创造和她聊天的话题,故意做一些惹人厌的事情来让她生气,借此机会让她知道——我是特别的。”
我什么都肯去做。
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人往往是反派。
反派往往是输家。
所以我输了。
输得干干净净。
“实际上,当时这样做的人不止我一个。孩子之间是存在着不同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相同的。何况处在一个群体里,不管多么特殊的人,都会变得平凡,再加上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想要伪装成特殊品的瑕疵品。”
所以我的败北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不止你一个吗……”
面前的她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
“我对美的感性还是很强的——我喜欢上的她——虽然和我喜没喜欢上毫无关系,就算我不喜欢她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她真的很耀眼,真的很美丽。那时候,喜欢上她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尝试着在脑中构建出她的模样,结果失败了。记忆力不好,不擅长记住人脸的我,已经想不起任意一个时期的她。
“所以呢?”
“所以?”
“所以你最后放弃了吗?”
她用那双令我怀疑即使在黑夜也能发亮的眼睛看着我的脸庞。
我从这位女性的眼睛中读出她相当在意后续的发展。
“最后——是放弃了。不过并不是在小学。大概是在六年级……或许是五年级,我记不清了。那个时候的我彻底认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多么没有才能,多么没用的人。”
“这是自卑吧。”
“对,就是自卑。无论是否符合客观事实,但那时候的我是瞧不起自己的。其他人不说,在所有喜欢着她的人里面,要是评价优劣的话,我一定是最劣等,最劣质的那个。”
比谁都要劣等,
比谁都要劣质,
比谁都要有自知之明。
“正是因为我瞧不起自己,所以才站在离她远的地方,因此知道了喜欢她的人不止我一个。正是因为知道了喜欢她的人不止我一个,所以才想要去比较——最后发现,自己是‘竞争力’最弱的那个。”
“最弱……”
她欲言又止,
“请继续。”
“小学毕业之前,我不清楚有没有人向她表白过。不过我想应该没有吧。因为那时候的大家都在试探,试探着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再加上对‘喜欢’的认知不够,搞不好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应该没有人在小学时候对她吐露过自己的心意——我也是如此。”
现在回忆起来——真是可笑得令人发指。
即使试探出了结果又能怎样。
又能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
什么都影响不了。
做了什么,和什么都没做,结果是一样的。
“于是,小学结束了。”
“但是,你刚才说,‘到初中结束为止’。也就是说,你们两个……”
“并不是‘你们两个’,是我,还有她。大概是巧合,可能也是必然,准确来说只是分歧太少,本来就存在这样的结果吧。我上的中学,她上的中学,是同一所。我进的班级,和她进的班级,是同一个。”
“命运——不,其实还有其他人吧。”
“对。事实上小学和初中都和她是一个班级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着其他人。虽然如此,但那时候的我还是选择性无视了这个。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觉得存在着自己和她能产生某个故事的可能性……”
一叶障目,
一厢情愿,
也就是自以为是。
“要是那时我没有再遇见她。”
如果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和她在一所学校,或者说在一个班级。
我的人生——大概会有一点变化。
“我并不是想怪罪她,迁怒她什么的,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但是,正是因为与她重逢了,我才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即使自己再怎么差劲,自己也是有优势的。”
“青梅竹马……”
她念出我很想说出来的词语,但并不是这样。
“虽然我也想这么说,但我和她的关系跟青梅竹马一点边都搭不上。只是认识时间比较长而已——六年的时间——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是优势。实际上,这是劣势。”
因为认识的时间相当长,
所以被了解得很清楚。
我是多么差劲,多么无药可救的人——这一点,她肯定是清楚的。
然而那时的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不,哪怕是察觉了,也会告诉自己“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不想希望熄灭。
不想让好不容易回到手中的希望就此熄灭。
“那么你做了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做。”
对。
第二次机会,在这次算不上机会的机会,好不容易回到手里的复试中,我的做法是什么都没做。
“准确地说,是和之前一样——和小学时候的我比起来,初中的我,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许其他方面有所改变,兴趣啊,喜欢吃的水果啊,爱看的小说啊,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有变动,但在‘喜欢某个人’这件事上,我没有一点变化,没有成长,没有长进。”
然后,
然后,
然后,
“然后,在这段碌碌无为,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沉迷于远处观望,墨守成规的时光里,我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希望。”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她看上去十分不解。
不解——那是因为面前的这位女性,并不了解那时候的我有多么一无是处,多么无用。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解。
“因为本质无法改变呀——我是个差劲的人,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不存在任何竞争力,就像是让一个从来没开过车的人去开赛车进行比赛一样,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烛残未觉,与日争辉。
“我的同学啊——比起我来,都太优秀了。他们在为某件事努力着,拼搏着。但我没有,我没有为某件事努力过,懒惰着,怠惰着,放任着自己,看着自己一天天掉进悬崖,却不做任何挣扎。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完全是我劣等的本性造成的。”
我喜欢着她。
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放任自己的过着。
没有凭借自己的意志克服任何难题。
所以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于是你最后——”
我猜想面前的女性想说的是“放弃”,于是我抢在她前面点了点头:
“我放弃了。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一声不吭地宣布自己退场了,而是想让她明白‘我放弃了’,采取了唯一一次行动——我向她表白了。”
面前的她又喝了口咖啡,动作优雅而娴熟。目光闪烁,好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告白……用什么方式呢?”
“最幼稚,最没用,最可笑的方式。”
究竟是什么——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那么成功了吗?”
“如果成功了,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
“总而言之,我退场了……不,其实用退场这个方式也不正确。我从未进场过,充其量只是一个在场下看着拳击手们搏斗,而妄想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观众终于认清了现实。”
认清了现实。
所以放弃了。
结束了。
在那之后——都不会再生出多余的想法了。
“就这样,关于我的故事,和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有过开始,所以也不能算结束,不过既然是分别看待的话,姑且就说一次‘结束’吧。”
我观察面前女性的反应。她皱着眉头,似乎并不太满意这一收尾。
难不成——她在期盼着什么转折吗?
那么她肯定是失望透顶了。
我和那个她——并未产生过故事。
因为不是故事,所以没有转折。
或者说,因为没有转折,所以没有成为故事。
“以后还见过面吗?”
“……见过几次吧。同学会的时候总会见面的,不过也没说上过几句话。死灰复燃什么的——可能会有吧,不过回去睡一觉后就没了。毕竟已经长大了,比起那时候要更加能够认清现实,接受现实了吧。”
比那时候的自己更加能够看清自己面临的现实。
这不是成长,也不是成熟,只是单纯地——放弃过一次了。
放弃过了,所以站得更远了。
视野因为距离变远,所以变得更清晰,能够看见的东西也就更多了。
“我和她之间从头至尾都不存在着故事。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或许同行的时间长,有些眼熟,但也仅限于此。我并没有办法成为她的回忆,只能是回忆的一部分。从至始至终,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在自己一个人演绎着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独角戏罢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
这就是她的故事。
未在我的故事里登场的她,以及未能在她的故事里有一席之地的我。
并未连接在一起的故事。
“说起来,我很久没见过她了——连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大概,就算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她了吧。”
因为我记忆不好。
因为我是个脸盲,
更因为——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瑕疵品。
“初中以后没有谈过恋爱——也是因为她吗?”
她问道。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和她没有关系。或许有时候我也会十分过分地把见到的每一位女性和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模样的她比较,但归根结底,是我没办法谈恋爱。我是一个差劲的人,这一点不会有变化。越是了解我,就越是了解我的本性有多么丑陋。一旦丑陋的自己暴露了,不管什么样的恋爱都会灰飞烟灭吧。既然如此,那么只能不去触碰恋爱,不让自己产生‘喜欢’的情感。”
只要不去喜欢上某个人,
就不会迷失自我。
因为自己并没有把控自己的能力,因为自己能力不足以控制自己,所以只能逃避。
远远地避开——
“——我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人的资格,更加没有谈恋爱的资格。”
“你相当自私呢。”
“没错。”
自卑的人往往自私。
只要自己不再受伤——就算什么都不做,继续放任自己下去也没关系。
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就算背叛了父母的期待,做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也没有关系。
我并不奢求什么。
并不渴望什么。
并不想从那段连爱情都算不上的时光中得到什么。
那段独角戏,那段可悲可笑可怜的时光,要说我从中得到了什么,那便是绝对不能再喜欢上别人的教训。这就是那个持续了八年——或者九年时间的冲动带给我的教训。
冲动的教训,
失败的后遗症,
我不会——再渴望爱情。
“这样看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通过相亲改变什么吧。”
她问,这句话相当于对这段并不算太愉快,但也绝不能说不痛快的聊天宣告结束。
“是的。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单身,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回应父母对我的期待,但我不会改变。那时候的我也好,现在的我也好,都不会改变。这是我施加给我的诅咒。”
“诅咒什么的——听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
“我就是小孩子——长不大的小孩子。巨婴就是指我这类人。”
按照惯例地贬低自己后,我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对不起——一直都在说我的事情。失礼了。”
现在道歉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不过反正都要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姑且道歉一下吧。
“嗯,没关系。我听得也很尽兴。不过啊,广明,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不管是容易看出来在想什么的表情,还是那副‘我是绝对不行的’的说话口吻,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她站起身,向我递了一张名片。
我一边消化她这句话带来的信息,一边接过名片。
然后,注意到了名片上的名字。
就像一开始说的一样,我的记忆相当差。
常常会忘记自己想做什么,会忘记自己想写什么,有时候连答应好别人要做的事也会忘记。
脸盲症更是加重了我健忘的程度,我常常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遗忘别人的脸庞。不管和那个人有过多么刻骨铭心的回忆,能够留下来的也只会是那段回忆,那个人的脸庞——百分之一千会忘记。
所以我——看到那张名片上的名字时,第一时间什么都没想起来。
当我意识到什么,倏地挺直腰板站起身子时,她已经走远了。
“喂——”
我发出声音,她同时回过了头。
用那似曾相识的表情对我说道:“你啊——”
这一次,也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