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上去了!”

与此同时,南源耳机里忽然传出队友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打开的液晶电视屏幕,自己U盘里的软件正在分析并盗取主机中疑似《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的文件,进度为百分之八十九。手中的轻小说重量没有异常,说明这本里面也没经过改造。南源把它摆回原位,走出去看了看电梯面板显示的楼层,电梯已经相当接近这里。南源回到房间,关门,把耳朵贴在上面。

很快,电梯打开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先是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有人吗?”

他问道,然后吸了吸鼻子、低骂道。

“那帮混账是干什么吃的!”

皮鞋急切地敲打地板,南源迅速后退到客厅、拔掉U盘塞进自己的背包装好,就在同时,房门被用力打开与门吸撞出爆音,一位穿着西装的少年如同狂兽般立在门口,一确定南源的方位就不问缘由猛冲过来。

制服他很容易——南源的想法在挥出的手刀被避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来者俯身钻进南源的怀中,抓住南源的手臂一个反身背摔,南源虽然用尽全力稳住了身体没有被摔出去,但右边肩膀处的剧痛还是让南源皱起了眉头。南源捏住对方肩膀的穴位一用力,迫使对方松开自己的手臂,两人拉开距离。

“果然不是七重雨茗……把你那张假皮给我拔下来、让我看看你是哪路小鬼!”

在少年的眼中,南源的形象除了身高之外和七重雨茗别无二致,高仿的面具、假发,连身上的衣服都是之前他在七重雨茗办公室见到的那套。这种高程度的伪装术是为了针对Babel09的监视器。南源抓住自己的右上臂一抬,脱臼的肩膀恢复位置,但持续的麻痹感还是会明显影响动作。南源摆出笑容掩饰这点。

“你才是小鬼吧?穿的那么高雅,却对女生动用暴力。”

“不,你根本不是女生。”

少年嘲弄着,身上的敌意更加强烈,在刚刚两句中,两人发出的都是近乎完美的“七重雨茗的声音”,这拔高了南源的警惕性。这家伙也是忍者?南源想着,这时对方再次冲了过来,南源以攻为守挥出右拳,少年立刻用手掌卸掉南源的力气并用握拳的另一只手击向南源的腹部,但南源本就不打算靠还处于麻痹状态的右手输出——他硬是吃下这一击,刚刚被甩开的右手从后面抓住少年的颈部往自己身前压,同时抬脚以迅雷之势踢向少年的小腿。

这本来应该是超出对方意料的攻击,却没想到少年忽然脚步一滑躲过了南源的攻击、并且进一步撞击南源的腹部。南源只好转而抓住他的手臂一扯,迫使他重心暂离,然后俯下身子用肩膀顶向他的面门。少年则是卡住了南源的动作,同样为了打破南源的身形而发动全身。两人一下子同时倒在地上,可即使如此,两人依然是不依不饶地连续出脚、在数次碰撞中才终于拉开距离、争先站起。过程中南源看到少年按下了手机的通话键,“全部上最高层!”少年对着手机喊道,南源当机立断冲到另一边把窗户完全推开。

打算从这里逃跑?

少年在一瞬间理解到南源的意图,于是赶紧冲过来想留住南源不让他跳窗,他抱住了南源的身体,而南源断然对少年的侧脸挥出重拳,直到少年意识模糊再一脚把他踢开,穿过打开的房门已经能和Babel09的保安们对上视线,南源毫不犹豫跳向窗外。

少年挣扎着,好不容易才爬到落地窗边,而朦胧的视野中已经有白色的滑翔翼飞向远方。

摩天轮快要转到最高点的时候,九条千秋对始终在欣赏风景的四宪余半开玩笑地说道。

“据说——在这个摩天轮最高处接吻的情侣能够相爱到老。”

“刚开园的地方也有这种传说么?”

“只要有想法,自然就会有相应的说法,要不要试试?”

“你想和我相爱到老?”

这个问题内容十分失礼,四宪余却还是用同样玩笑的氛围反问,两人又不是青涩的高中生,九条千秋明白这点,回答道。

“不想。”

四宪余笑着重新看向外面,似乎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摩天轮经过最高点的短短几秒,四宪余可以理解到为什么九条千秋之前说不喜欢低速的设施。游园列车和摩天轮的性质相同,都是不应该和相处尴尬的人一起坐的,惊险的时候会看向远处,沉默的时候会留意身前,就算两人的眼睛各自看着其他地方,近在咫尺的存在依旧在狭隘的空间里与主体纠缠不清。九条千秋接了个电话,如果是情侣,在现在那就是对另一边感受的不在乎,但九条千秋和四宪余、和自己不是情侣,就算有着原情侣的关系,也只是对抛弃了的过去的形容,过去已经离开,形容也应该更替。

我和她之间并无更多。

这是重要的定义,只有基于这点,四宪余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下去。

“千秋组那边有人跳楼了。”

“作者?”

“怪盗。”

九条千秋坐到四宪余旁边的位置,靠着四宪余,把手机举在两人之间,上面播放着有些摇晃的、有谁用白色滑翔翼飞向另一边的视频,外放哗啦啦的风声里有谁像是在自责,似乎是二勿载,但声音实在是太过含糊不清。九条千秋很开心。视频结束时,地面已经相当接近,四宪余问道。

“你知道七重月允的想法吗?”

“她——好像看不起你。”

“给个确定的答案。”

“我看不起你。”

四宪余看了九条千秋的眼睛数秒,但除了开始和结束的两天以外从来没有找到过九条千秋认真的时候。工作人员把门打开,可以出去了。九条千秋走到前方。

“你还记得《断罪系列》最后那部分的剧情吗?”

“记得。”

“我是说每一个细节。”

“都记得。”

因为那里是轻幻文库要求而匆匆完结的,从写出的到没能写出的,都刻进了四宪余的DNA。

“那,如果你是主角克里斯,你会怎么做?”

“怎么忽然说这个?”

四宪余被套上戏服、推到了舞台之上。

幕帘升起。

事到如今再去埋怨也是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在做着正确的、沿着想象的路线幻想着能够到达那个地方,最后在面前等待着他们的,谁也没有想到,会是排列下去的绞刑台。审判经由他们的脚步,声讨无声无息,踩在木板、套上绞绳,扑通,失去了落足之地。临死的挣扎,对一起走向这里的同伴的憎恶,布满血丝的眼白。

罪人拼命蹬着双腿,挤压出不像样的声音。

“为什么销毁《理论总集》?”

坐在扑街部最深处沙发的四宪余就像是死了一般。八筒揪起他的衣领,扭曲着脸。

“我问你,为什么要销毁《理论总集》?”

对于八筒愤怒的质问,四宪余表现的太过于平静,无神的眼睛透过刘海看着八筒,又像是看着八筒身后的其他人,扑街部的高层,阴沉的人群,只有研究会成员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四宪余轻轻问道。

“你们谁给我翻译翻译,什么是《理论总集》?”

玩梗。

被勒住的地方更痛了。

“你在说什么?”

八筒逼近四宪余的眼睛,说着把它挖出来攥烂的意思,意图把手指伸进空洞之中勾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谁来界定什么该有什么不该有?这不是四宪余能回答的。

“我在问,谁能给我翻译下什么是《理论总集》?”

“你是疯了吗?啊?和九条千秋分手的事已经把你所有的理智都砸进了垃圾桶、还是你实体化失败之后就忙着犯初中生的病对我们这些人实行报复?”

八筒的手砸在四宪余的脸上,四宪余头昏眼花。

“你还没反应过来么?她就是千秋组的间谍、勾搭上你只是为了盗取《理论总集》,现在我们在千秋组面前已经毫无优势,你还要卸下我们的武器……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

“那你就告诉我你的理由!”

“……”

八筒像是在自嘲般笑出声来。

“你,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过?”

“现在没有。”

“你的意思是——”

“你该去冷静一下。”

又是一个耳光。

“我们根本没有冷静的机会。”

“七重月允……”

舞台上,聚光灯下,观众的视线中。

卿缓步而至。

“我……没办法说出台词……”

五寻晴看到老师的脆弱样子、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向舞台。

“我们根本没有冷静的机会。”

四宪余复读了一遍,露出同样的笑容。

“这就是答案,八筒,我们打GG吧。”

《断罪系列》的最后一部分,断罪官克里斯与卡洛家的长女安东尼娅相爱,教会与卡洛家有矛盾,借此机会要求克里斯调查卡洛家领地内以前一直被压住的事件,事业和爱情的矛盾撕裂了克里斯和安东尼娅的感情,安东尼娅站上了绞刑台,克里斯取回安东尼娅的尸体、在她的面前自杀。

是简单、无聊的悲剧。

我本可以把它写的更复杂些,让它更长,让人物更多,让主角们有足够的周旋余地,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

“我……没办法说出台词……”

四宪余坐进七重月允对面的椅子,在演出的一开始就已经这样,弓着、颤抖着身体,像是被置身于冰窟。捂着嘴,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吐出来。因为写作恐惧症,即使是在自己曾经的故事中扮演主角,即使对所有的台词都了然于心,四宪余依然,只要是站在舞台上,他——我就创作不出任何文本。

可七重月允拒绝了自己。

仿佛那是约定好的事情。

“与我何干?”

只与我关系密切。

“写作恐惧症。”

八筒回答七重月允。

“跟他的前女友有关,也跟我有关,我当时或许不该因为一点矛盾而抛弃他。”

在四宪余销毁了《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之后,原本就松散的扑街部下属社团便失去了最后在天梯赛、在自离城第一次圈地运动互相联合的理由,大大小小的社团通敌、独立、重组,在千秋组的吞食中只剩下全盛期的四分之一。然后千秋组向八筒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

“交出四宪余。”

八筒站在门口,而屋里的四宪余已经因为仇恨而遍体鳞伤。

“我保不住你了。”

“我知道。”

“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四宪余,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销毁《理论总集》?”

“因为还不到说出一切的时候。”

四宪余挤出苦涩、无奈的笑容,在八筒看来更像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他长呼一口气,看向一旁。

“你这家伙……”

你这家伙。

“如果不是我的话,你可以说吗?”

“……不可以。”

“我给你安排一些人,他们不相信你,无论怎么样,骗也好哄也好,让他们相信你还能给他们利益。”

“利益……比如说?”

“你是我们选上去的研究会书记,自离城最后的、还有可能记得那些争议内容的人。我会向外界散布这个信息。”

“不只要说我,你还可以说是九条千秋。”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

“好像还是不行……”

九条千秋喃喃道,而和她一样穿着戏服的七重雨茗嗤之以鼻。

“当然不行,那个男人完全就是废物。”

“……我希望这个世界只有我能说他是废物,你能闭上你的嘴吗?”

“哼。”

七重雨茗转而问道。

“我本以为现在只是我们之间的合作,九条千秋,你叫上了我和我的姐姐,然后在明知道我们和四宪余关系的情况下把四宪余也叫了过来,是真的把我们当做把你前男友从所谓写作恐惧症里拉出来的道具了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会重新评估和你的交易。”

“很有趣,我一直以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九条千秋对某个工作人员吩咐了一声,然后走向舞台。

“转用摄像机。”

敲门声后。

“请进。”

办公室的房门打开,南源出现在门口,断了一指的右手捻着黑色的U盘。正对着镜子整理衣装的七重雨茗挑了挑眉毛、转过身来。

“你做的不错。”

“我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感觉怎么样?”

七重雨茗对南源自己去阅读的事情并不吃惊,虽然已经不能写作,但毕竟曾经也作为轻小说作家,如果真的有收录轻小说写作最优解的文档摆在自己面前,想不去看也肯定做不到。只是现在南源的表情有些奇怪,他问道。

“你事先有听说过里面记录着什么吗?”

“没有。”

《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的存在仅在网络流传,不知真假的情况下,一般作者通常会认为它并不存在——如果写作真的有所谓的最优解,那么不符合最优解的作品便都是没有意义的厕纸。“有第一没第二”在大众眼里绝对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标准。只是七重雨茗相信九条千秋,即使很不愿意,她还是在对千秋组的了解后隐约觉得“真的有《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这东西,而且是由千秋组编写而成”。

“里面写着什么?”

“……”

“嗯,好吧。”

七重雨茗伸出手。

“把它交给我。”

然而南源却似乎没有现在交给自己的打算。他的眼睛追逐着。

“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颠覆业界。你不是要我去销毁《理论总集》的数据,而是要我去把它偷出来,可是……”

“可是如果为自己所用、也只不过是培养出更优秀的轻小说作者,是吧?”

七重雨茗笑了,南源不自觉屏住呼吸,所做的努力却被接下来居高临下的话语砸得粉碎。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七重雨茗一点一点地,瓦解了南源的认知。

“你是在侮辱我吗?南源编辑?你是在说,我想用一群轻小说家所做的理论去颠覆轻小说,你是在说,他们的理论坚不可摧,你是在说,我在没有考虑的情况下让你去做事情并且兑现不了诺言,你是在说我能力不足——你还说你不是在侮辱我吗?南源编辑?”

“不……我不是,我没有。”

“你觉得,轻小说是什么?”

南源哑口无言。

无数个答案闪过他的意识,但他却说不出口。

七重雨茗自问自答。

“文字毒品,除此之外轻小说什么也不是,作为青叶文库的编辑,南源,你要记住这一点,把它刻进你因为常年停止运转而萎缩的思想中,不这样做的话你就一辈子只是轻小说的奴隶。”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

“你看到下面的摄像机准备就绪了吗?”

背景骤然被吊起消失,露出光秃秃的荧幕,四宪余虚弱地挑起眼睛看向它,光线就位,显示出他塌在椅子上的景象。镜头在哪?他转向反方向,机位近在台下。四宪余失色的脸正在中间。

“如果被剥夺了言语,演员还剩下什么?”

九条千秋慢慢地从身后靠近,说着完全没有印象的台词。

“言语有喜悦、悲伤、愤怒、无奈,用它的音节去勾勒画面和意象,用它的抑扬去表现至真的感情,用它的韵律去讽刺不能言说的实在,演员身处于虚构之中,观众在台下投以视线,他该如何回应?用言语去述说,用言语去建构,用言语去呼唤,用言语去共鸣——如果被剥夺,演员还剩下什么?看看你,四宪余,你干涩的喉咙挤不出任何音节,你湿润的眼睛看不见半句述说,你被剥夺了什么?你此刻孤独无比。”

“治好他。”

七重月允冷淡声音紧跟着。

“他是优秀的演员,他的演出将会座无虚席,只有点燃深邃灵魂换来的作品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登场是无声的沉默,他的话语是无声的沉默,他的动作是无声的沉默,最为深刻的勿以言谈,说不清道不明的勿以言谈,用心体会,但它们仍需要通过什么去传递到他者的心里。九条千秋,四宪余是得了什么病?看看他——”

什么也说不出。

说不出话,动作没有意义,表情僵硬如站在死前纤细的线上。镜头之后什么也没有,镜头之中什么也没说。

四宪余暴露在荧幕上,深受观众窥探。

九条千秋挑起他的下巴,视线钻进眼眶挑拨着。

“你想让我怎么做?”

“那是你的事情,医生。我只是希望由他来表现我的作品,而且非常遗憾的是,如果他不能治好这失语症,我就只能选择我的妹妹七重雨茗了。”

“这算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了……我认为九条千秋是个笨蛋,看看她都写了个怎么样的剧本?”

演员四宪余患上了失语症,不仅是不能说话,动作表情亦除了消沉别无他物。剧作家七重月允让他去医生九条千秋那寻求帮助,九条千秋因为从四宪余身上得不出线索,转而将注意力转向他和七重月允、七重雨茗两人的关系。

“这不完全就是在明示么?”

八筒从鼻孔哼出一口气,而坐在旁边座位的五寻晴转过来。

也有台上九条千秋为了让四宪余发出声音、现在正在用奇怪的道具把四宪余吊起来欺负的原因。镜头始终聚焦在四宪余的脸上,可以看到四宪余呼吸微弱、眼角低垂,九条千秋无数次突发奇想却最终搞砸时,四宪余当即没来由的一句“嗯……”,场面滑稽得实在是没眼看。

“对,八筒老师说的很有可能,这是在明示四宪余老师、七重月允、九条千秋、七重雨茗他们的关系。那么明示的理由是什么?剧作家——这个故事的作家是九条千秋,她是为了谁才写出这一出?”

“反正不是四宪余,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说他有参加这种事情。”

“那么剩下的就是七重月允了,老师说过七重雨茗已经有九条千秋合作。”

“不,你漏了两人。”

“嗯?”

五寻晴愣了一下。

“谁?”

而八筒笑着看向舞台。

“我们,我和你,两人。”

看向镜头。

四宪余的脸在那里。

他的登场是无声的沉默,他的话语是无声的沉默,他的动作是无声的沉默。本该是描述演员优秀演技所获得的观众反应,却构成了对四宪余现在如同提线木偶被拿到舞台上摆弄的状态的讽刺。所谓最为深刻的勿以言谈,所谓说不清道不明的勿以言谈,如果真是如此,还需要言语来做什么?

“如果感觉差不多熟了就叫我一声,好吧?”

“嗯……”

被横着绑在烤架上的四宪余低头看着下方的生火机器,火焰的高度恰到好处只蒸出自己体内的水分,除了现在是在表演之外,暂时似乎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不想看向旁边摇着扇子像是在度假般一脸惬意的九条千秋,镜头却始终对着自己,汗水悠悠流落,在火焰里砸出小小的声音。

而在更接近观众的地方,七重雨茗正在和七重月允交谈着。

“姐姐,你为什么还要等待四宪余、相信他会康复?他已经失去了继续作为演员的根基,他无法再诠释你的剧本,而我可以。”

“女扮男装么?”

“女扮男装、当然是女扮男装……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艺术么?”

“我相信。”

七重月允冷淡地坦白。

“正因为如此我才写了两份剧本,同一个故事,一个给你,一个给四宪余。”

七重雨茗慢了半拍才表现出惊诧的模样。与此同时,把自己和四宪余的耳麦都拉离嘴边的九条千秋笑着问道。

“宪余发现了吗?”

“你们是即兴表演。”

把天梯赛的其中之一直接搬到游乐园的开园演出上,自离城之内恐怕也就九条千秋敢做得出、而且能表演得完美。七重月允和七重雨茗虽然能够跟上,但毕竟心意不能相通、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相通,她们的表演中途偶尔会出现必须用于思考下一步的停顿,而且台词里也为了暗留余地添加了重复。

为了不让看着荧幕的观众注意到,四宪余始终看着火焰,嘴唇也只是微动。

“做的不错,而且你们似乎又在暗示我。”

“过度解读可不是好习惯。”

“只是刚好在这个位置——你打算怎么收尾?”

“你为什么不自己思考?”

“我做不到,如果能让我下台思考一段时间的话我或许还能背几段台词,但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无论是不是表现四宪余的幕,四宪余始终在台上承受着各种冠以治疗之名的刑罚,摄像机始终对着四宪余的脸,四宪余想不明白设置这些是为了什么。九条千秋上场时他在前方,七重月允或七重雨茗上场时他在后方……也许背后藏着什么寓意,可九条千秋也太不把这场表演当回事了。

“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下台,等回来时再还给你一个结局。”

“有什么想说的在台上说。”

“在台上我说不出话。”

“那就别说。”

“我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你是想给我一个机会,我是说……改写《断罪系列》结局的机会”

七重月允和七重雨茗的对话结束,九条千秋关掉火焰,给四宪余身上的绳子解绑。

“我有那么一瞬间给过了,你自己放弃的。”

“我没有放弃。”

“你确定?”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九条千秋拉起麦克风。

“我现在就是这么看不起你。”

“——我已经在四宪余之下忍耐了那么久,这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获得姐姐的认可,我宁可上吊自尽。”

而七重雨茗走到了九条千秋的面前,在四宪余的面前毫不避嫌,她要求道。

“九条千秋,我不管你收到了多少治疗费,我给你双倍,不要在期限之前治好这个废物。”

“三倍。”

“好。”

“成交~”

九条千秋欢快地答应下来。

你就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七重雨茗表演她姐姐的戏剧,为它屏息凝气、享受生而为人的高贵和卑劣,在其中被撕裂,并不是像剥洋葱般层层至深、而是粗暴地撕裂,眼睁睁看着连接着的纤维崩断。说到底文艺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控制了你的肢体和欲望,因为不这样做就不能将你置于砧板。你说不出话,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你会后悔患上了失语症,但那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就像是你在舞台上说不出话般,当你坐在台下、与其他人一同被挤入“观众”的共同体时,你同样也是说不出话来。前者是卑劣,后者是高贵,你在撕裂的过程中看到了统一,可是很可惜的,那不是属于你的,而是文艺强加给你的。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呼吸。

你会后悔吗?

你……会说话吗?

我就在台下看着,看着,看着我本该做到的让别人去做,看着我不该做到的能让别人去做,我欣赏这一切,为自己可以从责任中抽身而出而长呼一口气。演员总是会累的,观众们羡慕聚光灯、羡慕高贵的服饰和优雅的妆容,可是前者烧得我皮开肉绽,后者掩盖了我本可以得到的同情。我在台上说话,我在台上走动,不时张扬着手臂,说到底文艺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抑制了你的感受,因为不这样做你就会意识到你不应该坐在台下。也许,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个机会你能走上舞台,但那也只不过是水月镜花,就像是你在台下看到了统一,人是永远无法弥合伤口的。文艺已经强加给了我们太多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不想站在舞台上。

我在后悔。

我在避免说话。

镜头转向观众席的中间。

纵使舞台上七重雨茗正在尽力吸引注意力,观众最终看向的也只会镜头为他们呈现的。在镜头的两旁,观众们欣赏着舞台。只有八筒和五寻晴回过了头,在荧幕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视线、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正坐在那的四宪余和九条千秋。

两人的面具上被勾勒出鲜红的笑容。

“来到这里,我们才终于没有了台词。”

“可我没有了你。”

掌声响起,九条千秋把面具摘下交给四宪余,然后离开座位消失在幕后。灯光姗姗来迟,四宪余摘下了面具、把它和九条千秋的交叠在了一起,视线与前面的两人重叠。

“干嘛这样看着我?”

八筒嗤笑一声,转回身去。周围的游客逐渐稀落,五寻晴像是想说什么,却低垂着眼。

“她想问——”

八筒不看气氛。

“这出戏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

“已经以我有意思为前提了么?”

“从内容来看,不这么想反而才是奇怪。那么你的答案是?”

“没有,跟我几乎没有关系。”

“哦?”

四宪余无奈地笑着。

“你是不是忘了我有写作恐惧症,编剧我做不到、临时编台词也做不到——如果你在一开始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奇怪的话,你就能知道我一直在病发的边缘。没在台上吐出来真的是万幸。”

“你是临时上去的?”

“是,而且整出戏都是临场发挥。”

“那么恭喜你,这出戏完全没有实际内容,手法还故弄玄虚,传出去就是九条千秋的败笔。”

“那我呢?”

“你一直在败笔。”

五寻晴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刻意搭话肯定会让情况变得更差。四宪余转而问道。

“等会我们做什么?”

八筒看了看手机,接近下午三点。

“我有事现在就走,你们两个玩。”

“就算你说玩吧……我先去后台换个衣服,五寻晴是在门口等我还是——”

九条千秋的手搭在五寻晴座位的椅背上,趁着八筒不注意,一张纸条从她的袖间滑出,被夹在指间。镜头、观众、四宪余和八筒的视界盲区,五寻晴默不作声地接过纸条,快速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塞进口袋。

来到这里,我们才终于没有了台词。

可我没有了你。

“——还请不要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