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bel09,最高层。

白板翻阅着从南源记忆里提取出来的《理论总集》。他喃喃着“果然如此”,放下平板,上身越过桌子去撕开南源嘴上的胶带。

“感觉怎么样?”

刚获得言论自由,南源就笑着嘲讽道。

“这些灵感卖给灵感典当,说不定可以弄一套经济适用房。”

“不可能那么多钱……你之前说,这些是四宪余一个人写的?”

“只是一种可能性,说不定还有九条千秋。”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是为了不让人工智能汲取这些素材,才选择把这东西藏起来。”

“从时间来看,也有这种可能。”

白板坐在沙发上,深呼吸了一次。

“你说得对,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公开它完全是弊大于利——你知道吗?当一件东西可以威胁他人的时候,最好的策略就是把它藏起来,免得让别人知道、并自己也做出那个东西威胁自己。”

“核威慑?”

“不是核威慑。我想我明白了九条千秋的意思了。她想把选择权留在自己手上,而且是永远地留在她一个人的手上。”

整个国轻,只有她能,也只有她敢把《理论总集》交给人工智能。

让人想起了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坐在地下、手握着毁灭两个星球文明的按钮那人,但根本不是一个层面。

“毁掉一个事业的最好方法,就是剥夺那个事业所有参与者的责任感。一旦所有国轻作者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仅看九条千秋的想法,他们就会自我放纵,彻底地放纵。”

“我就知道会这样。”

二勿载翻了翻白眼。

“所以我当时才说九条千秋想做的事情一说出口就会出问题——你脏话略的确定现在站在我身后的你的手下能完全保密这件事?”

白板顿时冷眼盯着刚刚收拾好记忆提取机器的那几人。他们集体打了个寒颤。

“我不会说的!”

“我也是!”

“我……大概……”

二勿载睥睨着白板。

“好了,你没有友军了。”

“那可真是可惜。”

他指示手下把二勿载和南源身上的绳子解开。挥着被绑红的手,他们看着这些犯了非法入侵、盗窃、窃取隐私、人身攻击和限制自由罪的千秋组成员,一声不吭地离开。隔着一堵墙,二勿载恶趣味地大声喊道。

“你们还写不写?”

“脏话略!”

“哈哈!我爽到了!”

回击成功的二勿载和不知所云的花鸟击掌庆祝,然后再看向南源。

“接下来就是你了,给我说明一下你为什么失忆,然后又为什么会和白板这些人走在一起。”

“说来话长。”

“那就简单地说。说重点。”

南源回忆了一下,说了自己在什么时候失忆,白板又出于什么理由把失忆的自己骗到这里。二勿载的眼睛咕噜一转。

“有兴趣和我一起去扑街部吗?”

“去扑街部做什么?”

“我打算把这些事情说给八筒听。八筒个人的意见应该也是保全轻幻文库。”

“不。”

南源摇摇头。

“我不觉得八筒会是这个想法,当初那场交流会上、他的发言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对他来说,轻幻文库只是对于他或者对于任何一个作者的工具,工具也就可以换成其他任何一个文库。他想要的只是作者回想起自己的责任。”

“所以才需要我。他的地位无论如何都是太低——一个平民出身的家伙,不可能看的太多。平民总是短视的。”

“你想教他们长视?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这样的?”

“不行吗?”

“我也是你口中说的平民出身。”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陷入僵持之中。直到旁边的夕羽开口。

“历史留给人们的教益是,人们总是忘记历史。”

二勿载听到这话,一下子放松,转过头。

“你也来。”

夕羽耸肩。

“有时候对别人的冷漠反而是最好的作为,在我看来,轻小说不轻小说的根本无所谓,说到底是各为所事、安身立命而已。”

“那叫犬儒。”

“犬儒就犬儒吧。其实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是看到了什么事情,他的思考和想法就能和你想的那般改变。不过你想试试的话,我也可以陪你。我的时间很多。”

“我的时间也很多。不是这样。”

二勿载再次看向南源。

“你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吗?”

“女子会?”

“男人就不能聊这个话题?”

这番挑逗下,南源也不好拒绝。虽然他还有事情要做。

“还是学生的时候有喜欢过谁,我想应该没有到爱的程度。”

“那就可以谈。”

二勿载点着头。

“如果,你发现你爱的人,她有自杀倾向,你是为她好,帮助她自杀,还是想办法扭回她的心态?我的回答是后者。”

“……我想也是后者。”

“这就是国轻的困境。国轻早已注定了它的死亡,在它出生的时候,这个种子就已经埋下。其实国轻死不死,写轻小说的傻瓜们是不是死路一条,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就像这位夕羽说的一样,我也很犬儒。我看不爽的是,九条千秋已经牵涉了太多人——日轻也好,国轻也罢,轻小说肯定会死,但是九条千秋的出现把这件事提前了太多,理由却幼稚地可笑。”

她是个真正的革命家,就像帝国的农民和近代以来的工人为了第二天的早餐就走上街头,她把自己私人的东西带到了所有人的面前——她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能在这之中辨识到自己。

二勿载这样评价道。

“九条千秋和八筒有些地方相似,又比八筒高明得多。八筒只是教条地说出了一件事,九条千秋却是揭示了更深层次的。对所有人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去改变国轻一直以来的结构性弊病,通过改变整个结构的方式。但是九条千秋为了保持镜子的映射效果,她自己就必须是不变的。所有人都能找到和九条千秋的相对位置,他们为了不同的利益联合在了一起。九条千秋自己就变得孤单无比。”

资全会?

不,资全会也不过是处于轻幻文库和扑街部之间、安身立命。

九条千秋却是在所有人之内和所有人之外,用术语来说的话,“外密性”。她是结构的产物,结构的凸状,让人们意识到结构的病理,但变革,也意味着把她除掉。

“还记得你写轻小说是为了什么吗?你想和别人交流,在想象世界这个超然的地方。可是为了你和别人的联系其他,你却要牺牲另一个人,把她变得孤独。就像欺凌一样,通过欺凌弱者,班级很团结,很青春,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真正坚持了你写作的初心吗?还是你只是想自私地和别人单方面交流、别人说什么你都不打算听?”

话说得像质问,二勿载的语气却很平静,只是像说出总所周知——他们早已知晓而只是忽略了的一个事实。

“现在,那些作者们已经明白轻幻文库是他们的敌人。轻幻文库有人工智能,有灵感典当和《理论总集》,可以轻易地剥夺作者们的责任,九条千秋就站在后者那个位置,她是最危险的存在,标记着作者们的目标,作者们被胁迫着在前进和退出之间二选一,留下的人当然可以在这个领域获胜。但是九条千秋的想法真的那么简单吗?她千辛万苦行动了几年,只是在教你罢笔示威?”

我当然知道。

在资全会的时候,我和我的队友们都戴着面具,除了招聘时会摘下面具的Boss,其他的谁也不互相认识谁,要想称呼,就用代号。这也直接导致了下班之后形同陌路的情况。

这样的写作是孤独的。在传统的小说创作中,读者会看到作者的文字,持之一贯的笔名和形象,但是资全会只能留下忍者Cosplay的面纱面具,作品也得不到发表。

但是资全会的人,除去作品和写作,我们并不觉得孤独。即使不知道身旁挡下作者塑料刀的同伴真容几何,我也知道他是队友,只要黑色的忍者服装还在穿在他身上,他就不会背叛你。有点奇怪,工厂里穿着同样工服的人不会如此团结,网络上纯粹匿名的网民们也只会终日论战,但是在现实,你蒙上脸,你就和另一个蒙面者联合在一起。

Boss告诉我们,这是动物性的回归。当你蒙上脸的时候,你就从你所理解的现实秩序中回撤到动物的世界——没有户籍,没有规则,就像动物般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只为了当前的需求而奔走,目的等于实现,拒绝需要忍耐的时间。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

就像二勿载问的,九条千秋行动了几年,只是在教我学会要求和实现?

答案不是这样的。

写作依然孤独,作者却和作者联合在了一起。资全会被赋予了保全资产的使命,这无非是另一种身份政治(与原子式的个人政治观不同,身份政治是身份认同在先,再进行群体参政,例如男人与女人、异性恋与同性恋的分歧)。潘罗斯阶梯和克莱因瓶的拓扑图,这才是主题的话,资全会无论再怎么激进,也不过是活在体制之内。

一切在体制内的问题,都是假问题。

这才是九条千秋的真意——在剥夺了作者的责任的时候,九条千秋也将作者们带离了轻小说界,清空了他们的身份,让他们得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想要自我张扬、想要被理解的欲望。欲望才是推动变革的力量。

“……你带我去扑街部,有什么用?”

二勿载似乎以为我答应了他的要求,解释道。

“我们可以说明轻幻文库依然有作为工具的价值,依照九条千秋的前一个计划,建立轻幻文库和青叶文库的两极局面,千秋组当然还是解散、而扑街部代替资全会的位置在之间进行调停。现在我认识的原资全会成员只有你了。”

“Boss呢?”

“那个大叔?他告诉我说他坐今天晚上七点半的飞机回国。”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右上角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

“看来我不用弄签证之类的事情了。”

我说道。

“抱歉,我不能跟你去扑街部。我要去给Boss送行。”

“他比你的国轻还重要?”

“当然。而且扑街部已经输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