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这个人,身高一米七,相貌与其说帅气,不如说外国风显著,比起像是日轻所描述的勇者,不如说外形根本就是西方童话书中打败魔王或巨龙的勇者现代版。金色到耀眼的头发,比四宪余见过的一乐优的头发还要纯粹,一乐优的头发是稍微偏米色的。蓝色的眼眸,说话带着像是还不熟悉本国语言的口音,实际上完全是故意的。

他写小说、或者说行事风格,喜欢压上奇怪的赌注,“命悬一线”——他自己如此称呼自己的这个特性,说是不堵上一生的赌注,人的潜力就没办法被激发出来。“人的大脑只开发了百分之五”这样的谣言四宪余是从来不信的,不然在生活的压迫下、估计人人都能内裤反穿然后在天上乱飞,但是勇者从昏迷中醒来、听当去前来探病的四宪余说自己的花式跳水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说出惊人之语。

“呵呵、哈哈哈!我可是从没学过跳水哦!”

四宪余从那时起就开始对人的潜力的存在将信将疑。

当四宪余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的时候,他的脸就像他的体型一样让四宪余有些认不出,说好听点叫长得有福气,说难听点、假设玩笑本身就带着话语暴力的话,这是活佛下凡。他身体的各部位都有横向发展,五官没什么变化,但是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当时的朝气。只在看到四宪余的时候稍有光彩。

“你来了?”

“我来了……你怎么变成这样?”

四宪余再次上下打量着勇者的身体,勇者忽视了这句话,看着四宪余身后的银发少女,也就是九条千秋,他抬了抬下巴,看着四宪余笑道。

“你把前世的福分用完了。”

“所以我现在不参加九九六(指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一小时,总计工作十小时以上,并且一周工作六天的违法工作制度)。”

四宪余开了个玩笑,环顾周围,时间还未到,评委也未到。他想和勇者聊聊。

“那次之后,你断更了。”

“嗯,重伤,不好写。”

“后来也没有再写。”

“重伤,不好写。”

“太监时间是在那次我们比赛的半年后。”

四宪余哧了一声,像是自嘲。

“和我没关系,太好了。”

对方也很开心。

“当然是好事——我在那之后就没写书了,我觉得我以前写的东西是没什么意思的,就不想写了。”

不,挺有意思。

勇者写的都是异世界冒险和超能力幻想,虽然剧情很老套,但是要把套路写到熟能生巧、写出花来,在四宪余所听说的轻幻文库作家里,满打满算不过两百人左右。而在扑街部还未解体的时候,他也是扑街部的重点拉拢对象——只是一直没进来。

四宪余很想否定他的自我贬低,但是张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想听听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四宪余的心思,勇者问道。看见四宪余点头,他稍作梳理,说道。

“我以前写东西——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我喜欢押上些赌注,没有赌注,就没有吸引眼球的矛盾,这个你肯定也知道吧?”

“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日轻——或者说轻小说这一整个小说形式,就是堵上日常。越是日常,越是危机。

“可是如果,日常不存在呢?”

“我懂。”

“你懂?”

勇者并不惊讶。

“你说说,看看我们对不对的上。”

四宪余接道,几乎可以说是背出来的。

“日常之守护的剧情,并不意味着我们身处日常、而日常遭遇了危机,我们再通过主动地解除危机而守护我们的日常,而是反过来,守护之日常只有依赖于无止境的危机才能得以维持下去,也就是说,无止境的日常这一概念可以被改写为无止境的危机,在这一层上,主动解除危机的我们反而成为了完全的被动性存在,因为我们成为了维持危机的机器——永动机。”

“嗯。”

勇者微微低头,想了一秒,点着头同意。

“果然是你懂得比我多。”

“这是扑街部的研究成果之一,我只是记了下来。”

“记了多少?”

四宪余如实回答,并在话语出口后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说出实情。

“全部。”

“真好。”

越发捉摸不透勇者的笑容,要说以前的话,自信、但不会膨胀,笑是“谈笑风生”的笑,现在倒变得奇怪了起来,像是老人的笑,被皱纹挤压到一起,再和蔼也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岁月让人变成怪物。

勇者继续说道。

“就是这样,永动机——这个比喻真的很好,当我那一天发觉自己只是在做着机器般的重复运动的时候,大约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我存下来的有趣的东西,就变得没什么味道了。”

索然无味。

黯然失色。

“我把它们卖给轻幻文库之后,拿下了一笔钱,出去旅游了一段时间,看看国内的大好江河,然后就是吃吃吃。”

“你的体型就是因为吃太多?”

“不,单纯是住院后的反弹——最后我回来这里的时候,剩下的百分之十五也没了,或者说,我不断地琢磨剩下的这堆东西,想从里面找回闪闪发光的部分,但是我找不到,无论做什么都是在重复。我去拜访了以前认识的作家朋友,得到的答案是我想太多。”

他看着四宪余。

“你觉得我是想太多吗?”

先前的对话成为了试探,试探四宪余的底细——是否也想着勇者所想过的事情,是否遭遇了同勇者同样的遭遇,但是四宪余没有。四宪余原以为是写作恐惧症,但是明显的不同是,勇者还在思考,而四宪余以往的经验来看,恐惧写作意味着排斥写作,一旦提起笔就会停止思考,还有在身体里不断冲荡的本能。

四宪余往旁边看了看,注意到四宪余视线的九条千秋把视线从手机上拉开,发现聊着正欢的两人都开始看着自己,她“嗯嗯?”地表示疑惑,摘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耳机。四宪余希望她是装傻,她却问道。

“怎么了?”

勇者行云流水地回答。

“觉得你漂亮,看入迷了。”

“啊,谢谢。”

九条千秋也得体地回应,然后把耳机戴好、继续看手机。这个时候,一位评委姗姗来迟,让四宪余和勇者两者站在他手机前置摄像头能同时看到的地方——也就是肩并肩,视频通话上则是露出了另外两位评委的脸。依照惯例临时确定规则之后,四宪余和勇者开始了口头的三题写作。规则很简单,用轻幻文库软件附带的随机抽取功能抽出三个名词,然后花三分钟思考,一分钟口述自己的完整故事,三局两胜。

第一回合是“哭泣”、“百货公司”、“蜂蜜”。第一个词是动作,可以是常态,也可以是故事开启或高潮。第二个词是场所或集合体,但是百货公司的具体含义可以加上幻想元素,第三个词是物体,可以作为线索。这样的拆分法在圈地运动时期就已经被大部分作者得知,几乎成为了三题写作必经的过程。而在这种精简版的写作中,细节可以忽略,支线是加分项,故事前后矛盾是扣分点,如果没有自信,只是把主线说得有趣也可以。

三分钟一到,是四宪余先说。四宪余想要看看自己恢复的情况如何,所以只做了单纯的组合,男生不小心被关在深夜的百货公司,他循着哭声找到了小女孩,却发现百货公司里开始四处游荡着怪物,为了安抚小女孩,男生要带着她躲过怪物的搜寻、找到在上层甜品店的蜂蜜。然后在甜品店门口遭遇怪物,发现怪物是小女孩的母亲,男生和她一阵缠斗,病急乱投医、把蜂蜜倒进她嘴里,小女孩冲过来抱住她陷入恍惚的母亲,两人一齐化为星点消逝。

勇者看了看四宪余,说“上次都知道实力了你还给我藏着掖着”,四宪余做出不予置评的表情,听他说自己的故事。在四宪余的故事中,哭泣是作为寻找到小女孩的线索,还有一次意外吸引怪物的引线,而在勇者的故事中,哭泣成了中心动作,同蜂蜜牵扯在一起——圣女的泪水和蜂蜜、还有其他材料混合在一起能成为药水,药水能让教会的武士变成圣女控制的武力高强的傀儡,用于一场堵上双方存亡的宗教战争。小时候意外遇到圣女的少年和她度过隐秘而温馨的一段时间,在他们所在的城市被围困的时候。还是少年的他也要付下药水去参战、为残留信徒杀出逃生之路,在地下室,他看到了喜欢的圣女因为要教堂高层要压榨泪水而遭遇酷刑,在城里信徒的性命和拯救圣女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挡在圣女面前,想要保护圣女,又奈何武力不足。在摇摇欲坠之时,他喝下药水,带着哭腔要求圣女控制他,给他个拯救她的机会。

勇者讲完的时候,三位评委的秒表都几乎刚好走了一圈秒针,擦着边完成,包括细节在内,完成度、冲突强度都超过四宪余。评分取三位评委的中位数,十分满分,四宪余拿到了五分,勇者拿到了七分。

因为结果是看两人之中谁的总分高,两分的差距,已经让四宪余进入了相当的劣势。九条千秋在旁边给出自己的评分。

“我给的分数是你六——因为勇者先生的故事还是太老套。”

勇者也很同意九条千秋的评价,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依据评委的评分。三位评委给出了各自评分的理由,四宪余对于三个关键词的利用度、整体张力、细节丰富度都不如勇者,这些评价都在四宪余意料之中。

“再输一场就很难赢给我了哦?”

勇者提醒道,第二回合紧接着开始,这次的关键词是“银河”、“走廊”、“电影”,三者照这样的顺序排列,让四宪余一下子就联想到“银河走廊上播放的电影”这句短句,而如果抛开幻想元素去完成这回合,必然要舍弃银河和后两个词的其中之一——相对于“走廊”和“电影”,“银河”所描述的场景,或者更应该说是景观,实在是过于庞大,同后两者有着天然的差距。从勇者的神色来看,他也觉得这次不太好办。一分钟过去,四宪余还没能想到能稳妥挽回分差的方法,他于是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舍弃关键词是不可能的,那会扣分。四宪余想到了记忆——电影本来的作用就是更好地记下什么,同银河牵扯上关系,电影可以是纪录片……关于文明的记忆。他想到了一条环绕银河系的异次元走廊,不知是谁制作,里面重复播放着记载过往文明的电影,而在地球联合国解体的乱纪元、一群海盗和紧急回避前者的主角团意外进入其中,在身临其境的文明语境中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展开追逐战,最后主角选择停留在星际时代还未开启的地球文明。三分钟思考时间很快结束。四宪余狠下心,说出完成度尚有欠缺的故事。勇者接着给出的是从拍摄的角度,也就是说,是地球人要制作参与历史走廊的文明纪录片,被选中的人——出身和阶级都不同的少女要组成团体在星球上不同的地区旅行。

勇者说完这些时,一分钟陈述时间还剩下一半,评委还以为是卡壳,提醒他继续,他却说“不用了,就这样结束吧。”

“想不到好的故事——我也想到了海盗,又觉得四宪余你会说。”

他看起来一派轻松,评委于是听从他的意愿开始计分。两人的故事重复程度很高,但勇者所指出的社会现象、和参与其中的摄影组被镜头扭结的另一个空间在趣味性上高出四宪余一截,尽管未完成,还是拿到了七分——四宪余依然只有五分,九条千秋的评价也保持了一致。在开始最后一回合前,勇者问道。

“在戏弄我?”

他不是生气着说这句话,而是更多的带着感叹的情绪去说。四宪余摇了摇头。

“我也想太多。”

四宪余很快又接道。

“说实话,我能撑到这里,我都觉得意外,我原本以为我会在第二局就输掉。”

“你出了什么事?”

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因为什么而状态不佳,勇者问道,见四宪余沉默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出,他反手锤了四宪余的手臂。

“我不是喜欢乘人之危的人,你不说,下一把我就让了。”

四宪余绕不过,叹了口气,回答道。

“写作恐惧症,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怪不得……是出版那段时间吗?我听说你拿到了出版计划,然后一直没在书店看见。”

“是。”

“现在怎么样了?”

“要第三盘才知道——要做好我的陪练?”

勇者用微笑默许了这件事。关键词依序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第三回合是“落叶”、“书店”、“口红”。关键词是纯粹的随机生成,但在这第三回合,四宪余一瞬间有了背后有谁在恶作剧的怀疑——第一回合是动作、日常场所、食品,第二回合是宏大景色、日常场所、载体,第三回合是日常景色、日常场所、细小物品,再加上词语含义的语境,用于故事展开的场域在逐渐减小,而难度也以倍数上升。

首先是包括景色和场所在内的日常环境,日常环境意味着外在矛盾只能限定于人际交往,而不涉及世界、意识形态、社会体制——这些都是在幻想作品才能涉及的。

第二是物件相对于故事的可用度,之前的食品是十分通用的,因为没谁不吃饭,而口红一般而言是女生所用,丢了可替换、不需要频繁使用。这也限制了故事的发展,总不能说“树叶掉落的秋天,少女在书店弄丢了口红,然后我帮忙找”这样的小插曲而非故事吧?

要基于此建构故事、必须跳脱词语本身的含义。四宪余闭上眼睛,抓住“口红”一词发散思维,无数作品的一时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是对着镜子化妆时身后丈夫急匆匆地出门,是倒在凄厉车辙上的一份礼物,是命案的证物,最后成为绘画的工具,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像是一头撞进了雾气,四宪余头脑一懵,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失去了线索,又过几秒,画在墙上的门才重新出现。画也可以是书本上的涂鸦,落叶就变成了书签。是否取用?想到输了不过送分——想到去强调“输了不过送分”,四宪余才终于好受很多。

雾气四散。

刚刚看见了什么?

思考时间结束,由优势方开始最后的叙述。勇者把口红设定成魔法少女变身的道具,在秋天升上高中后,她结束了魔法少女的工作,回归到自己毫无存在感的日常生活中,而自己常去的旧书店,喜欢的小说之中总会不知被谁放入落叶,拿起落叶的时候,自己就会坠入小说的故事中。她有了想找到作者的心思,坚持埋伏、对方却总是先于自己一步。既然如此,她就只能拿出杀手锏——魔法相关的事情问经纪人啾酱就对了!她得知所属地区的魔法少女少了她之后在驱魔工作中后继无力,啾酱表露想让她重新签订契约的意愿,然后借给她一面可以重新看见魔境的放大镜,少女带着它回到书店,看到放入落叶的人是还是魔法少女的“自己”。这时候她们卷入另一位魔法少女的战斗,那个“自己”想要冲过去战斗,身体却像是幽灵般穿过了怪物。她显得焦躁不安,而这时啾酱出现,指出那是不愿甘于平庸的少女的阴暗面。结局是少女指导了另一位魔法少女的战斗,最后又选择不再签订契约,理由是自我改变不想寄托在魔法身上,“我已经退出了,让回忆成为回忆吧”一边这么说着,少女把一直带在身边的、没有变身效用的、用尽了的口红丢进了垃圾桶。

即使是故事介绍、需要的字数也很多,勇者噼里啪啦地说完、再一次擦着边安全着陆。他看了看四宪余,眼神像是在理所当然地要求四宪余的赞同,也有对四宪余接下来故事的期待。四宪余拍了几下手掌,但对于后者、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还没拿到准。

“呃,我的故事是,口红也是个魔法道具,是用来画门的。”

四宪余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准备的不充分。他想到了在书店画门,之后是抱着“为什么在书店、为什么是口红、又怎么和落叶扯上关系?”这样的问题一边想一边说,逻辑不完整不说,磕磕巴巴的说出毫无新意的故事,也让评委之中的两位皱起了眉头。看到他们的表情,四宪余居然——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忽然就笑了起来,浪费了几秒去重整心态,输掉这次比赛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算是对不起这段时间的努力。

下一句却不知道怎么说。

评委宣读着最终分数,在最后一回合,四宪余拿到了三分——一般来说,外行人乱写的三题作文就是这个分数,而勇者是六分,也受到影响、比之前低了一分。总分是四宪余十三分,勇者二十分,大于五分的差距,让四宪余扣了非越级挑战的天梯分加减最大值——三分消失。

勇者十分不尽兴的样子。

“照套路来说,当我同意当你的陪练之后,你不是应该爆发小宇宙,和我大战一场,然后以微弱的差距挽回败局吗?”

“说的在理,但那是打Boss的时候才有。”

“我不是Boss?”

“就算你是,我也不是魔王。”

四宪余拿对方的名字开了玩笑,之后是简单的认证程序,还有给评委打五星好评。九条千秋插口道。

“你是真的菜的可以。”

“我也觉得。”

“最后这把可以写轻推理的。”

四宪余和勇者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

“我不会。”

九条千秋翻了翻白眼。认证完,评委很快离开。四宪余回头看向勇者,想回到比赛前的话题,勇者却莫名地发着呆,目光直直地看着评委离开的方向,四宪余说话才反应过来。

“嗯?”

“我说——比赛前聊的那个,你说你一直重复的事,我觉得是好事。”

“怎么说?”

“就是,发现自己在重复的话,就可以试着跳脱出去了。”

“不是转牛角尖?”

他有些惆怅地笑着。

“我也有思考怎么跳出去,答案就是不写东西,去搞别的。如果你说的跳出去,是说飞升到文学领域,我也不是没看过文学作品,只会玩修辞游戏的所谓高端作品忽略不提,通俗文学里面,我都没什么感触,还不如看史诗幻想。”

“我就是说史诗幻想,宏大点的题材,战记类不也在轻小说领域有吗?”

四宪余指出一个方向,勇者则是摇摇头。

“无聊。”

他补充道。

“知道重复这件事后,我对大部分故事都没什么感触了,我是说,以前那种看到好作品的时候,心跳咯咚一下、漏了半拍的感觉,举个例子的话,你看《幻兽猎人》——这个我听你说过喜欢吧?”

“是。”

同勇者不同的是,四宪余即使在病症期间,也没有陷入他这样的贤者状态。

“你是不是冲多了之后顿悟了?”

“我冲了几次,确信没有。”

“恶心,别在外面说这种事情。”

九条千秋在旁边吐槽道,四宪余也拉回了之前的想法,转头对她要求道。

“那你也提点意见呀。”

“什么意见?救救孩子?”

她翻了翻白眼。

“多读书,多旅游,多和朋友玩耍,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去谈个恋爱,没了。”

然后她话锋一转。

“你是不是没有过女朋友?”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勇者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先行,“还真没有”紧跟其后。九条千秋用“又解决了一件无聊的事”的语气说道。

“那没事了——写不出东西单纯是见闻少,或者说,自己不会变换角度去看问题。辩证法义务教育没教吗?”

还真没教。

“走吧?”九条千秋对四宪余说道,四宪余应了一声,临走前向勇者告别,看到他的表情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事情,又问道。

“你这次不会跳下去吧?”

“嗯?”

勇者楞了一下,看起来是真的疑惑。

“为什么?”

“那就好。”

四宪余放下心来——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都不会莫名其妙地跳河。

从这一点看,以前的勇者才是欠缺考虑。

勇者目送四宪余和九条千秋走远后,趴在栏杆上,看着宽敞水道上崎岖不平的部分闪烁着的光点。

“是啊,我怎么会自杀呢?”

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勇者自杀的——在心底拿自己的名字开了玩笑,他苦笑着,拿出手机,点出九条千秋的聊天栏。在以前,不只是扑街部的人来找自己,千秋组的人也来找过,当时来的就是九条千秋。就像是没人会把叫勇者的人当做勇者,或者把惩奸除恶的黑衣人同城市首富联系在一起,九条千秋也未必就是千秋组的首长,比起这个,说千秋组共同用一个笔名“小千秋”去写作和参赛还比较可信,毕竟千秋组和轻幻文库联系紧密,这点程度的放行还是可以接受。

是的,勇者不相信小千秋只是一个人,他有意识到,一个人在遣词造句的习惯和思维逻辑的惯性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改变,所以文风多变、故事在不同题材间跳跃的小千秋很大可能是一群人而非一个人。而意识到这点是在上一次站在这里、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失败就做出危险动作的习惯,是在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写重复的东西之后,才感到焦虑、随着焦虑的心情越发沉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时候再试图让自己陷入生命危险,如果这样可以解脱的话。

抱着无限的侥幸心理。

要么不会死、在刺激中找到自己新的道路。

要么死、在死前可以不用想那么多事情。

可是当自己仿佛应验了名字所附带的解释、名为“主角光环”这样的东西,无数次死里逃生,成为传说般的存在。这是极端的恐怖。不是在幸运中想到自己是天选之子——因为意识到名字的中二病态而拒绝这点的他想到的是,就连自己的存活也是纯粹的偶然性产物。

为什么恐怖?

因为只有偶然性是无法被相信的,身陷偶然性之中,连浮萍都算不上,只是一片空无的自由。要想逃离其中,只能选择相信偶然性——第一次见到九条千秋的时候,他联想到理应被抛弃的可能性,九条千秋就是小千秋,他问她相同的问题,怎么才能摆脱重复?

“多读书,多旅游,多和朋友玩耍,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去谈个恋爱,没了。”

他拿到了同样的答案。勇者,本来以为自己是相信这点。相信九条千秋就是小千秋,她作为写作的前辈、可以给自己指导一条道路,自己沿着这条道路,不可避免地用中二的说法,通向光明。又是近一年过去,勇者确信了,自己并不相信九条千秋,同时也不相信“小千秋”——“不相信任何人能把自己扯出去”才是终极的信条,因为它而维持痛苦,再由痛苦来掩饰刻在最深处的快感。

自恋。

对痛苦的自己的爱情。

维持爱情等同于维持痛苦,然而当意识到痛苦和快感直接地联系起来,支撑自己所在的体系崩塌了。

原来在键盘上打字也是用挤着的——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照那些中二病的说法,把写作恐惧症的前两个字改成倾诉。

“我可以从桥上跳下去吗?”

瞬间得到了答复。

“拜拜。”

勇者一个翻身,越过栏杆跳了下去。

“宪余。”

“嗯?”

跨区的公交车上,四宪余和九条千秋坐在最后排,距离到湖苑区还有半小时左右。九条千秋忽然说道。

“我要说一件事情,你会不会生气?”

四宪余理解九条千秋的性格,就算是回答自己会生气也阻止不了九条千秋开口,倒不如说,她有时候就是为了让自己生气才会刻意去做一些事情。他沉默地看着九条千秋,示意开口,但又觉得十分难得的,九条千秋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迷惘。

“我刚刚害死了一个人……大约如此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是认真的?”

九条千秋瞥了四宪余一眼,这个默认让他像是被石头砸中,当然,表面上还是要维持波澜不惊的样子。

“谁?”

“勇者。”

四宪余花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他死了?”

“我觉得差不多了。”

九条千秋亮出Line上二十分钟前和勇者的简短对话,四宪余看了之后,五官几乎要拧成一团,然后又绽开、深呼吸。

“你这家伙……”

没继续说“你这家伙”是怎么个定义,四宪余本来想说冷漠无情之类的,但是说出口的话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指责也是暴力的一种,而看九条千秋的表情,还在迷惘中,不知道算不算在自责,四宪余也就没继续说什么。

差不多是全程沉默地辗转到了五寻晴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四宪余问了午饭怎么吃,然后两人取得了在校内解决的共识。稍走百米,四宪余看到了宏伟的古典风格校门和上面极尽繁华的浮雕,第一次知道声明在外的“贵族高中”是什么样子——四宪余以前就读的市一中的大门也比大部分学校要大那么一圈,但那只是为了容纳上下学的庞大人流,而眼前的校门倒像是作地标建筑,正门四车道,两个副门双车道。保安们看上去比起保安更像是侍者,穿着正式的服装接待其他家长。四宪余不自禁四处观望,走到门口时,其中一人在自己面前行了不卑不亢的礼节。

“请出示邀请函。”

九条千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张卡片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感应器上,亮起绿灯后还回来,侧身伸手表示欢迎。拒绝了乘上校内观光车,九条千秋说“不想和一群大叔大妈坐在一起”,然后挽住四宪余的手臂,两人随着人流、行走在零落的黄叶之上,头顶的树枝因为季节几近光杆。黑色高级轿车不时经过视野角落,根据标牌指向进到稍深处,侧面豁然开朗,越过白石围栏,人工湖一直展开、最远到了另一边的钟塔,太过宽阔而稍显冷清。前方白色基调的校舍也开始能看见,外观看起来有点像公馆,宽度让人咂舌,高度则是和升起的宣传气球差不多。气球下的条幅写着庆祝学校的第多少年,还算年轻。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

她已然甩开了先前消沉的心情。欢呼声和音乐不绝于耳,是学生的游行队伍,占住了三个车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依服装分开的探戈、宅舞、街舞、快华尔兹四个舞蹈社团,要说动作张力和青春风味,街舞是让四宪余回味良多的——以前高中文化节他也只觉得街舞好看。紧跟着的是改编了动画音乐的音乐社团,最后是随着节奏唱歌嬉闹着的一般通过学生和三台超过两米的机器人。九条千秋一边哼歌一边高举着手机拍摄录像,四宪余的关注点又落在了其中假面骑士的角色扮演上。

等游行队伍走开,两人再继续前进,来到了主校舍前面的、大约可以容纳四千人的广场。这个数字是四宪余和自己以前学校的操场对比得出的,高考宣誓和文化节的时候都是容纳两个年级的三千五百人左右。现在这里的广场作学生开店用,稍逛一圈,两人的左右手就拿满了小吃——全是免费,取而代之的是要用入场时拿到的印章去盖,似乎是他们互相评比的方式。

坐在角落的石椅上,九条千秋两三下吃掉一根涂满香料的串烧,露出了惬意的表情,然后又豪放地接连去吃别的东西,咀嚼动作几乎没个停,不时混着奶茶一口咽下。说起来,也是她经不住学生的吆喝、谁叫她她就过去把店铺的小吃各来一份,才弄来那么多东西。

五分钟后,四宪余把她留给自己的半碗咖喱鱼蛋吃完,喝了口芒果养乐多,再看看摆在两人中间还未吃完的部分,叫着吃不消。

“你不该拿那么多东西的。”

“呶呶唔唔——”

“咽下去再说。”

咕噜。

“你吃不下了吗?”

“有一点。”

小吃比正餐要容易填胃。

“我会吃完的啦~”

九条千秋说完,又拿起先前吃到一半的炒饭开始扒,脸颊鼓得像只仓鼠。四宪余则是翘着脚、慢悠悠地吃着山楂糖葫芦。

他观察着对面的学生,也有和家长在一起的,处在正装后生的包围中多少有些违和,但四宪余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穿着更接近运动服的校服,材质粗糙,趴在教室角落,周围的同学也是在嬉笑打闹着,后来能有几成能升上大学就很难说。从这一点看,能从本科毕业、还有余裕抛下工作搞给小孩子看的小说的自己算是非常幸运。可和前面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相比又是另一回事。落在九条千秋上的视线很多,大多是惊艳和羡慕,九条千秋毫不在意,而四宪余又莫名生出一丝自豪。想到这一点,四宪余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这种生活。

“我在想……”

“想什么?”

“我要是有钱我会是这个脏话样子?”

“噗哈。”

九条千秋正喝着奶茶,被四宪余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呛到,笑着用力捶了下四宪余。

“你在说什么呢!”

“不是,确实是这样啊。”

四宪余伸手把掉下来的刘海拉回去。

“我要是有钱,爱做什么做什么,不爽了就一脚踢开,自由自在。”

“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

“比如?”

四宪余被提起兴趣,九条千秋则是撑着下巴想了一段时间。

“比如说——被要求更像个有钱人,做事情要考虑各方面的关系……之类的?”

“你是猜的吧?”

“呼。”

九条千秋被拆穿、有些不爽地看着四宪余。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和有钱人家的孩子相处过一段时间的。”

“诶——”

看见四宪余鄙夷的样子,她又补充道。

“我和他可没发生什么哦!别误会、只是共事一段时间而已。然后……我觉得他不能做范例。比起公子哥儿,他更像个雅痞,或者说小孩子。”

“这样啊。”

说到相处,四宪余也想起五寻晴的家境说不定是国内前十。相处起来的话……嗯,也是小孩子。

四宪余在心底哀叹着自己也到了会觉得别人是小孩子的年龄,九条千秋已经如其所说把剩下的东西吃完。两人丢完垃圾再度启程。先是去看弓道部表演,然后是东西不同的剑道比赛,这些都分了红白两队。没有竞争的话,气氛也就炒不起来,不论是现实还是小说都是遵守这点。四宪余又胡思乱想到“该不会人类的本质就是战争机器吧?”,这拿到了九条千秋的认同,反而是让人沮丧。

终于到了看五寻晴作品的时候。依序走入同市政剧院没啥区别的礼堂,坐在偏前排观看。故事在第三卷有,就不再赘述。走出礼堂后,四宪余对整个作品的评价是演员很认真,九条千秋除此之外也没再说什么,就像只是附和着四宪余。四宪余有点被泼冷水的感觉。

“你对她的故事本身就没什么感想吗?”

九条千秋又像是在想着什么深奥的事情,随口反问道。

“问别人的意见之前先说自己的意见是礼节。”

“我啊……觉得挺好的,没了。”

四宪余再认真理了一遍剧情。

“说不定不合那家伙的风格。”

和之前拿给自己看的大纲走的不同路线,完全的严肃、一点说笑台词都没有,主角相遇时虽然是属于意外,但又表现得像是理所当然——像是对命运这东西认命了一样,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就算是拿出以前的作品,照七重月允的说法,和自己和很多相似之处,四宪余也不觉得五寻晴和自己会在正常情况下写出这种东西。

“所以你的评价呢?”

见九条千秋还是沉默着,四宪余调笑道。

“该不会还没想出来吧。”

“这倒不是。”

九条千秋用力搂住自己的脖子,她的身高比四宪余矮上几公分,结果就是四宪余被拉的倾斜向她那边。为了保持平衡,四宪余也抱住了九条千秋另一边的肩膀。

九条千秋凑到四宪余的耳边小声说道。

“我看得有些生气。”

“哦?”

四宪余端详九条千秋的表情,她一下子搞怪地咧嘴,自己就分辨不出她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了。四宪余也笑道。

“理由呢?”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个有钱人吗?我相处过的。”

“嗯。”

“他就是五寻晴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很好——但是他根本就没看好她。”

原来如此。四宪余只当九条千秋的评价和自己差不多,至于五寻晴的人际关系,他没在意太多。

九条千秋的回答也让四宪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五寻晴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好,而自己应该介入——至少是稍微介入。他抛出早就准备好的提议,“现在就去找五寻晴”,九条千秋却忽然说道。

“我又帮你约了新的比赛哦?”

“呃……怎么还有,我刚刚又没把手机给你。”

“是昨晚就约的。”

是预谋已久吗?

四宪余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当然也不是真的那么反感,只是觉得实在不是时候。自己刚想到接受三分的拒赛惩罚不去参加,九条千秋就堵住了这条路。

“你不去我就不帮你解决五寻晴的事情。”

“我可不见得就一定要你帮忙。”

说是这么说,如果四宪余真的能一个人解决的话,就没有这单子事情了——五寻晴从未找过四宪余就说明,这和四宪余有关,但也没理所当然的那种关联。

四宪余摆摆手。

“那我现在过去了,你——”

“陪你去?”

“你陪我去我反而不想去……你就在这吧。”

四宪余这时已经确认了时间和地点,时间表安排得很紧凑,自己现在过去,快的话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回来。他拦下一辆观光车,道了声再见,很快离开。

这次的对手也是熟人,他叫提笔举目无亲,是个海归。一坐进奶茶店的座位,他就兴致冲冲地问自己有没有听说勇者的奇迹。在旁边的评委也未能一下子收住惊讶的表情。四宪余问道。

“怎么了?”

“他又跳了一次杨花大桥,然后又没死。”

四宪余心中的流星群掉了一小半,他笑道。

“这次又做了什么特技动作吗?”

“谁知道呢?”

提笔举目无亲刷着手机,又接道。

“诶——这次居然又是你和他比赛才搞得,你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才不是。

不过四宪余没有口头上否定。一件事情只会发生两次,第一次是变革,第二次是惯例。这个道理让四宪余不好轻易说不。

也没有再调侃,评委宣布比赛现在开始。APP显示的是对话小说接龙。四宪余伸手示意让对方先手,提笔举目无亲也乐得如此。提笔举目无亲是以前扑街部的议会成员之一,凭着一手现代幻想走到今天。然而当四宪余思考着等会该怎么抛出幻想设定时,他却说出了让四宪余有些措手不及的往事。

“你再不拿出《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扑街部真的会完蛋。”

四宪余抽着嘴角,看了看评委,确认现在是在比赛中,他就说了“申请暂停。”

“不是比赛么,怎么弄出这个。”

“哈哈,不行吗?”

“我会不知道怎么答。”

“那你就认输?”

他老鼠般的眼睛看着四宪余,不像是说笑。四宪余又要求道。

“现在重赛还来得及。”

“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把《理论总集》藏起来干嘛——我原本以为你想和研究会那帮人吃独食,不过后来你干脆不写了,研究会的人也只说拿到了零散的东西。”

“可是我说了你也不信……我把它丢垃圾桶了,丢了两次。”

刚说完,预料中的表情就出现在四宪余眼前。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信。”

四宪余翻了下白眼,对这件事情已经厌倦。

“之前青叶文库不是爆出他们有《理论总集》吗,他们从千秋组偷到的文件又被内线转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我又丢了一遍,现在还保存有文件的话,应该只有青叶文库了。”

提笔举目无亲问道。

“青叶文库偷是怎么回事?还有千秋组又怎么就扯上关系了。”

“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你专心上分专心写作,写得好了照样能拿成绩,和《理论总集》根本没什么关系。”

“不是——你还没听说这件事?”

他是真的疑惑地说道。

“作者圈子已经爆出轻幻文库的灵感典当实际上就是他们人工智能写作的孵化池,现在签约作者——包括我,都在罢工示威。大家都等着《理论总集》出来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