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到底要怎么跟咲说明那件事?

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到底要不要跟咲说那件事?

啊啊,用后脚跟想想就能知道,那种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对,即使说了也于事无补,而且只会平添自己的羞耻感。

啊,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为什么打给咲的电话会被陌生人接到?

而且那个人到底是谁?怎么会拿着咲的手机?

令人心烦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脑中冒出,现在,我的大脑就如同那煮在锅里、不断冒着气泡的咖喱。

我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白色时钟,时针离数字6很近,分针指向的位置是55。大概还有十分钟不到,咲应该就会从学校回来了。我围着沙发绕了一圈又走回厨房,愣愣地盯着锅里的咖喱发呆。

嗯,决定了,等她回来就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看看她的反应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

刚下定决心,脑中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等一下,如果她没接到电话,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刚才的道歉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对了,这才是重点啊!

握成拳头的右手狠狠砸在左手手心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纠结全都搞错了方向。

所以说,要重新演练一遍台词,还要重新鼓起勇气,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再去面对回家的咲吗?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做得到!

本来我就不擅长向人道歉,现在回想起刚才在电话里说出的那番话,我简直就想马上钻进地缝里。那是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抛弃了多少自尊和羞耻心才说出的话啊!

那种话不可能再说第二遍了。

是的,道歉只能有一次。

正在我推导出这样的结论时,一股刺鼻的焦味冲进我的鼻腔。

咳咳,这是怎么啦?

几缕白烟从煮着咖喱的锅里飘出来。

糟糕糟糕!因为想着这样那样的蠢事,完全忘记了锅里煮着的东西!

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的咖喱已经没有一点汤汁,全都变得干干的,用木勺一搅和,发现锅底都被咖喱粘住了。

这可真的不妙了!

我还没来得及这么想,只听到玄关传来门锁被拧开的声音,我从厨房探出头,发现咲已经在门口换鞋了。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看也没看我就坐到了沙发上。

因为早上走的时候我也没跟她打招呼,她可能以为我还在生气,不会理她吧。

虽然我现在确实感到有些恼火,但这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自己。

所以,我尽量掩饰住焦躁的心情,一边慌慌忙忙把锅盖重新盖上,一边像往常一样回应她:

“回、回来了啊……”

“嗯……今晚吃什么?要我帮忙吗?”

听到我回话,咲大概察觉到我心境的改变了——呃,就是说,大概知道我没有打算继续不理她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走到厨房来。

“啊不、不用,我马上就做好了……”

“哦,这样吗……那就辛苦你了。”

虽然谁都没有提及昨天发生的事,但我和咲都变得对对方小心翼翼的。

“昨天的事”是指发生在学校的花札社活动室的……争吵。

昨天放学之后,咲把我带到花札社的活动室。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我知道她又要开始跟我说加入社团的事了。

其实我是第二次来,只不过上次我没进门,而是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原本是打算进去看看的,结果被突然冒出的一个男生吓到,就逃跑了。后来,我还是打消了“加入社团”这个念头,因为社交经验基本为零的我,突然说什么加入社团,说不定整个高中都会变成噩梦。

“黑井同学,你还没决定好社团吧?”

说着,她从办公桌上拿过一张申请表递给我。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不要叫‘黑井同学’了吧。”

我勉强接过申请表,打断了咲将要说下去的话。她轻轻皱了皱眉,真的只是很轻微的动作,一般人可能察觉不到,但我能看出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她有些不满了。

“凉子,如果你想加入其它社团当然也好,不过那可能对你来说更加不易,所以我才建议你加入花札社,一是因为你熟悉花札,二是因为我在这里……”

“我不会加入任何社团。我已经决定第二外语要选中文了。再说,花札只要跟咲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所以说,我并不是要逼迫你加入社团,要是你能在社团以外的地方结交到朋友,那当然很好,问题是——”

这已经不是咲第一次跟我谈这件事了,即使每次都被我拒绝,她还是不死心。从一开始的蜻蜓点水,到现在的循循善诱,她总是抓住各种机会来劝我加入社团。对此,我的忍耐也快要到极限了。像我这种,连被人主动搭话都会被吓得不知要怎么回应的人,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通过社团交到朋友?说实话,从初中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交友了。

“我早就说过了,朋友什么的我不需要。”

在听到我说出这句话后,咲突然沉默下来,我以为她终于要放弃劝我加入社团了,但抬头一看,咲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一反常态地提高了声调:

“说什么不需要,明明就是因为你是个胆小鬼!我问你,你难道打算就这样一个人毕业吗?一辈子都没朋友也没关系吗!”

啊啊……连咲也看出我是胆小鬼这件事了。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没有勇气跟人交朋友,不仅如此,还装出一副不需要朋友的样子……我真是太难看了。可明知她说的都是对的,我却还是感到被戳中软肋,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条件反射地做出了抵抗:

“如果觉得我很麻烦,就跟我直说啊。没必要浪费时间、把我塞给什么所谓的‘朋友’!”

不知何时,我已经把手中的社团申请表揉成一团,向咲扔了过去。下一秒,我却对愚蠢幼稚的自己感到又羞又恼,想也没想就冲出了社团活动室。

……

我一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眼前就浮现出咲那张惊讶中带着失望的脸。

果然,我一直以来都在给咲添麻烦。但出于自己的性格,我至今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向她说过。我总觉得,如果直接对她说出感谢的话语,我们之间的某种关系就会断裂,我会马上回到孤立无援的状况。那种感觉,就是母亲刚刚离去时,包围在我全身的——窒息的孤独感。

我关上厨房门,轻声叹了口气,准备把糊锅的咖喱全都倒掉,重新做一道炒菜。

但一掀开锅盖,浓浓的焦味随即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还透过门缝飘到了客厅,结果咲也察觉到了这股不对劲的味道。

“那个,凉子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糊掉了?”

我正准备说“没有”,咲就已经拉开厨房门走了进来。

“呃……我来吧,你可以去做别的菜。”

她一进来就看到糊锅的咖喱,但没有任何责怪我的意思,咲只是端起灶台上的锅,走向垃圾桶。

“……”

我大概又被当成小孩子了吧。

一股失败感油然而生,我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大大的卷心菜。幸好做了咖喱之后还有多余的一点鸡肉,今天就做卷心菜炒鸡肉好了。

在我切卷心菜的时候,咲站在垃圾桶旁边用木勺刮着黏在锅底的咖喱浆糊。

厨房里只有切菜的声音在刀板上有节奏地响起,还有就是木勺刮在不锈钢的铁锅上的声音。

跟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我和咲的日常。但现在的我的心情,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刚才想到一半的事,因为咲突然回家而被打断,现在它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思路里。

——即使不道歉,我总得跟咲说明我要加入社团的事吧?

虽然我胆小到不敢主动结交朋友,但比结交朋友更可怕的事,就是看到咲那张失望的脸。

我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让她从我身边离开。

为了不失去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只有鼓起勇气,姑且试一试自己不擅长的事了。

“那个……”

刀板上响起的切菜声逐渐慢下来,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准备硬着头皮,一鼓作气把这件事说出来。但向人妥协毕竟不是我擅长的事。

木勺刮在锅底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咲似乎感到好奇般地,向我看了过来。

当然,我只是用余光瞥见她在看我而已。我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还剩一半的卷心菜上。

“我不准备学中文了。”

啊啊——怎么憋了半天就只说出这么一句话?不是说好要一鼓作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吗!

我对不能坦诚说出事实的自己感到懊恼,但每到这种时候,舌头就变得好像不是我身上的部分,它根本不按我的意愿去说话。

“哦?”

听到我突然的宣言,咲只是感到好奇似地歪了一下脑袋,似乎在等待我说出下一句话。

“因为……我后来看了一下,虽然很多汉字一样,但果然还是很难……所、所以……”

“所以”了半天,到底要说什么?快点直接说出要加入花札社的事情啊!

可是,我越是逼自己说出实情,舌头反倒开始打起结来,我对没用的自己深深地感到失望。

“就是说……我决定——”

就在我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时,“噗”地一声异响,我吓得差点松开了手中的菜刀。

往左边一看,突然打断我说话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放在储物架上的电饭锅。

“啊,米饭煮好了。”

听到电饭锅开关弹起的声音,咲指着我的身旁提醒道。

“……”

正要说出的话全都被挤回了嗓子眼儿,我恨不得把不满的情绪全都发泄在这个没眼色的电饭锅上。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因为我自己太没用了,连跟人好好交流都做不到。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电饭锅的电源关掉,又把插头拔出来。

这时,背后传来咲的声音,就好像是随便提到那样,她语气自然地说:

 “……对了,社团申请表,我这里还有几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