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夏天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久违的,平常一直吱呀呀的呼啸的风扇终于得到了解放——盛日的灼热已经满满褪去,满足的,安静的缩进秋雨和月夜的影子,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下一个夏天的到来。

安德烈艾席蒙在《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书中写到。

“大家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没什么。等待夏天结束。”

“冬天呢,别告诉我是在等待夏天到来。”

那是看似平常实际上潜伏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矜持和酸楚的对话,因为这本书实在令我伤感所以一直记得很清楚。

天色不是很好,北方来的风和栖息在本地的湿热气流汇成一股乌压压的云。台风过后气温降低了,教室内基本看不见短袖校服。站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我只能担忧的体触冷风从窗户缝隙吹到脸上的感觉。早读课,虽然当初朱自清先生为国文课本铸字时曾经提过,早读应当是学生们名正言顺的抛开功课去读书的时候——但是这句话里的梦想和优雅明显没有遗留下来。学生只是紧张地在背诵语文课本里的诗句和古诗,或是英语单词。在理科班,这样对文科技术调整和复习的气氛显得并不轻松,尤其是这些机械式的朗读中,我仅仅等听出为了得到高分才去接触课本的所求和哀嚎。

而站在窗户边,只是为了保持清醒。尽管这样的行为看似不太正常,但是实际上却是常态。逼近冬日以及备考时期难以调节的作息很大程度上会摧残我面对睡眠的抵抗能力,只有早读课的时候到处走走,我才能让自己摆脱困意。

还只是高三的上学期,那种兵临城下的压迫感就已经笼罩在教室的上空。空气凝得很沉重。

我开始有些羡慕起文科班的学习生活来,只是背诵和理解就能考出好成绩。虽然我很清楚这是我对他们片面的理解,但是我同样很清楚的是,这样的偏见肯定不是毫无来由的——并尤其是阿加莎做题时轻松的样子,提前进入放松状态实在让人感觉到不公。

“加油哦~”

我们的目标是不一样的,连学习的动机也是不一样的。

唔。心情差起来了。

我还是会失控,在同学眼中看上去要更奇怪一些,有时甚至会在上课的时候默默流泪,只能自己抹去希望没人注意到。这种思绪和精神的混乱,或许老师也意识到了吧,找我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可是言语里基本都是什么“你已经高三了,不能像之前那样了”“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收收心”“你还是很有潜力的”。

哦,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文学社可能要大祸临头的事情了。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犹豫,既希望老师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样我似乎还不会大祸临头;又似乎希望老师知道这件事,因为如果老师知道我在这个紧张的关头筹办社团而仅仅是谈话,我八成在老师的心目中已经成为没救的人。我不希望成为没救的人,至少不希望别人看我是个没救的人。

至于新生,他们已经几乎熟悉了校园的生活,如果按照以往的传统,社团学生会纳新会更早一些。今年的安排全权由我和阿加莎操办,之前联系过其他熟悉的社员,他们都拒绝了承担责任,反而表示如果文学社继续运作还是会支持下去的。

不过谁知道呢?

他们说的话的真伪,和假期时群聊的死寂联系起来毫无可信度。

开学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回想起第一堂数学课上,远志学长的父亲打来的电话。

“远志他,康复了。”声音里是冷静,但是,在话音的余角,衍生着一种难以觉察的颤抖,这并不是声带发出的,而是心跳过快导致肺部呼吸不匀称造成的声音震颤。颤抖里,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然后是欲言又止,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康复了?”当然,我也一样,八成,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比他心跳的还快。

“今天检查的结果,状态比起之前好转了很多,已经可以正常交流了。精神分裂伴生的病症也没了,接下来只要再做观察就能确保出院了。”

“真的吗?”

“真的……”

在厕所隔间里偷偷接听电话的我,控制不住地鼻子一酸,即使是有在抑制,但是因极喜而颤抖的鼻腔依然露出了一种缀泣一样的声调。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得到了回报。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文学的漩涡中所做的才让学长康复,还是因为医院的治疗——并没有否认这是精神的疾病,但是,但是,至少我做了些什么,总不可能是无意义的。

因为远志学长而去做,因为远志学长而破坏了自己的精神和感情,因为远志学长使我和志同道合的人分道扬镳。啊,这一切也要归罪于远志学长,等到有机会和他见面的时候一定要恶狠狠地吐槽一番。

不,算了。

什么都不能和学长说。

他也是文学的漩涡的受害者,如果知晓了所谓文学的探究,不过是自取灭亡——兴许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可能已经知晓了——他会因为我擅自的举动而愤怒吗?虽然学长是温柔的人,但是这个漩涡并不是常理中的事物……

所以最后,和阿加莎分享了这样的好消息之后,我们约定好从此把文学的漩涡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什么也不透露出去。就算是远志学长问起,也要想办法搪塞过去,比如打诨说我喜欢消防栓什么的。

总之,消除,淡化,遮蔽,让学长忘掉,放弃。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去见远志学长呢?”

冷风吹的我一激灵,昨天吃饭的时候,阿加莎就是如此询问我的。我难以作出回答。

为什么难以回答?

在那之前还自作主张地插手,以学长看重的后辈的身份,去接触那个失去神智的学长。

“怎么说啊……还是有点紧张。”

“什么意思。”

“就是……”

“隐藏的恋情,不愿直接面对的真爱!”阿加莎突然兴奋地嚷嚷。

“滚啊!”

"直到公馆发生火灾才在雪夜中觉醒的真意!"

"你是川端康成吗!"

“确认二人的恋情,但是船已经将沉未沉了……"

"原来表白的代价这么残酷的吗??"

爱情,太恐怖了!

“开玩笑的,"她摆摆手,“大概……是因为,总觉得你们之间间隔了什么吧。”

她说的没有错,原本横架在我和学长之间的桥梁是文学,而后,文学被撕扯得分崩离析,变成一个漩涡,一个黑洞。当我们从漩涡中离开的时候,我们之间连系的东西,某种意味就消失了。

如果说皮诺阿是牺牲爱的记忆来换取爱人的平和,我就要更低廉一些,在名为文学的高台上,我跳了下去,并且掉落之前将学长推向了另一边的深渊。

不过,大概这样本来就是毕业之后的同学之间必然会出现的情况。原本因为某种关系,甚至是某种重要而一生难以遗忘的关系结缘,被时间一点点削磨了之后,惊涛骇浪的友谊或记恨,就会变得平淡无奇,甚至见面也不愿意去直面这种断层的尴尬。

为什么没能说话?为什么不相铭记?有时是没法解释,有时是原因简单到难以启齿,大家都不愿明示了。

因为尴尬,因为担忧对方忘怀,因为现实,因为忙碌什么的。不解释才是最好的歉意,解释则是丑陋的戏耍。

“所以你要等着吗。”阿加莎真诚地看着我,甚至放下了筷子。

“嗯?”

“等着学长良心发现,有个后辈在默默支持他——或者是,他发现了《文学的漩涡》作为社刊存在的那一面,出现了很多篇文章,是后辈追随他的痕迹。”阿加莎抿了抿嘴唇,“我觉得他不会忘记你的。如果学长康复了,今年大概要复读吧?”

“有哦,叔叔有跟我说过。因为住院所以错过了填报志愿的时间,如果能好起来就要复读了。”

“等文学社纳新的时候,学长会来的吧?”

“我现在开始想直接联系了呢……”啊啊,被这样逼问下去,很快我就会失去耐心的!

“不行!”为什么她又改变态度了喂!“看到你这么好玩的反应,我突然觉得这样保持隔阂蛮好的哦……”

“靠!”

我觉得这个人纯粹就是想唱反调玩而已……

又一阵冷风吹过来,下课的铃声响起来,我坐回到了位置上去。

“背不下去,嘤嘤嘤。”同桌趴在桌上一副疲惫的样子。

“昨晚没睡好?”

“呜……睡不着。”

“心疼你了。”

这心疼是来自于有类似经历的同情。

“你现在还在忙文学社的事情吗?不会累吗。”她歪过头来看我。我记起来,之前她还是有挂念着文学社的。

“不会啊,挺有兴趣的就不会很累。”

“真好啊。”

“顺便一提,晚上是文学社纳新哦。”我有意无意地提起来,想表示表示文学社活跃的假象。

“真好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不出来是愧疚还是后悔,还是一种惆怅。

“我已经向老师请过假了,宣传的帖子和海报也都发出去了,只要等学弟学妹们来就好啦!”

“唔唔……”

……她只是睡着了。

高三之后,请假变得更难了,老师虽然明面上不反对我组织文学社的事情,但是给我批假条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了犹豫。

“我再确认一次,不会影响学习?”

“嗯。”

“你已经高三了。”老师放下我的假条,看向我。那眼神肯定充满了不满,斥责,甚至有些忧愁吧,但是视线飘忽的我只能猜测一下了。

“嗯。”

于是在死皮赖脸的战术之下,晚上的文学社纳新的准备工作进展的还是比较顺利。至少能完整的进行,当然,虽然在进行的许可上我先下一城,但是毕竟这次纳新是好不容易才让指导老师和领导同意的,为了让我们视考试为革命的班主任点头,在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我还是许下了如果文学社还能保持原来至少五十多人的规模才允许继续活动的承诺——

当然,在老师富有含义的微笑面前我我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老师的算盘并不难猜测,如果我真的搞到了50号人那说明我准备充分势在必行,则阻拦与否并没有意义;反之,如果我准备不充分,在有限的交友圈和破碎的文学社面前,50名在档社员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虽然很不爽,但是没办法,这就是最后的交涉。

所以,今晚的纳新对我们来说格外的重要。

当然,重要与否和成功与否并没什么具体的联系,这也不是什么绝境就会突破极限换的美好结局的少年漫画。令人担忧的是,即使没有人认为文学社内的布置人员是个推销大师,但是看到这些装饰,我觉得多数的人还是会比较不知所措的——滑稽亮艳过头的宣传纸牌子从办公楼的门口指引着,一路摆进了文学社教室,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像战锤40k里面兽人的塔楼,充满着抽象的意味,而后面的纸牌明显连鬼才布置家都看不下去了,只好换用比较漂亮的书法字体写上传单,但是这样反而没什么人注意了。当然,由于这些抽象作品影响不好,我们被勒令晚上回去的时候就要全部收拾掉。几个嘴上说是来帮忙的旧社员在无所事事地闲聊,阿加莎站在门口读《等待戈多》,我在里面赶作业。

在文学社教室赶作业确实是极少的体验,因为每一次我都会乖乖地听学长和其他人谈论文学。

我内心由衷期望,结果应当是不会让我们太失望的,至少我们的宣传力度自衬还是足够的——指导老师也有大发慈悲的拜托语文老师们帮忙宣传一番。意思很明确,身为教师仁慈就这些了,剩下的条件绝不让步,好好面对修罗吧。

所以虽然我写字的手看起来很稳,但是内心实际上相当七上八下,以至于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空集符号∅写了一半,就直接抬起头来——这在理科生中绝对不可想象。

第一位由阿加莎领进门的是一位学弟,戴着眼镜怯懦的样子,看上去就是文质彬彬的性格,礼貌地说了一声学长学姐好。

好,为你的礼貌加上一分。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制定什么评分标准或是面试题目的正确答案,只要能符合心意就足够。我甚至担心合适的人选不够五十人。

等到他坐下,我和阿加莎就准备好开始询问。

“先不问你叫什么——你喜欢哪位作家?”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之前学长提过的问题。

“啊……都挺喜欢的。”他犹豫了一下。

“随便说一个,比如你最近在看的。”阿加莎打了个圆场。

“网络小说算吗?”

……我和阿加莎明显的沉默了一下。

“不,文学社涉及的比较多是……嗯……那种严肃一点的,你可以理解成经典的书吧。”

“那西游记算吗。”学弟明显有些不感兴趣。

我和阿加莎又沉默了。

不,并没有讽刺西游记的意思,我是说,这根本不能算是对文学感兴趣——毕竟虽然馒头是伟大的食物,但是只吃馒头很明显不算是热爱美食。

“姑且算吧,你对文学了解多少。”我继续发问,希望他能给出稍微令我满意一点的回答,

“一般般,我来是想提升语文成绩。”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好……留下你的QQ和电话号码,我们会通知你结果的。”

于是我们听着他嚷嚷怎么这么快,目送着第一位面试人的离开。似乎他还准备了关于来这里学习语文技巧的宏图壮志,而后面隐隐约约的变成了因为理科生也有加入却还保持着这么高要求的不满。

第二位选手是一个女生,留着长发画着淡妆,看上去不是什么正经学生。

“说说你喜欢的作家吧?”

“郭敬明。”轻描淡写。

我害怕了。

“还有吗?”

“墨香○臭。”

这个女孩,说不定是耽美小说爱好者呢……

“其实,我们文学社交流的主要还是主流一点的文学,我是说,那种经典作品。”阿加莎冷静的发言,但是在我听来一点也不友善。

“你是说我非主流吗?”女生皱眉拍了拍桌子,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

“不要曲解我们的意思啊……”我小声嘀咕。

“不要拉倒,我看你们对写作什么的也是一知半解吧?”

有种被冒犯的感觉?阿加莎强拉着我的手,试图按捺住我骂人的冲动,我也知道,她也在克制自己。

“好……留下电话和QQ,之后会通知你的。”

我恨。

而后的几位,虽然没有这两位这么富有代表,就结果而言,都不是特别理想……

有的人和第一位男生一样,是因为想提高学习成绩才来的,大概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宣传方式出现了一些问题,也或者是,对于这些人来说文学似乎只出现在他们的课外阅读上;有的人则大谈网络小说,或是各种各样的青春伤痛,更有甚者直接向我展示了他自己写的同人小说——虽然我们鼓励写作,但是鼓起勇气打开小说后,小学一样的文笔和不着边际的语句实在是触目惊心;还有,把文学社当作动漫里的社团一样,怀疑其实是二次元文化伪装才来的死宅,纯粹是闲着没事干的学生,想要从文学社获得学习资料的奇葩。

我们想要的真正了解文学的,喜爱文学的,屈指可数,而这些人中,有水平有层次的更是凤毛麟角。

我想看到的是,像之前文学社骨干那样对文学至少有一定了解,能真心地想阅读文学,感受文学美妙的社员。或是对某个作者十分喜爱,或是对某类文学作品有很深的阅读经历,或是,或是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想用文学逃避生活的。

我在奢望。我似乎理解了学长他们到底有多辛苦,看到这样的结果一定会很失望吧。

阿加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快要放学了,我们也要准备收拾收拾离开了。而我已经基本陷入半死亡状态。

学长。

文学社。

怎么办呢。

我决绝的一咬牙,拿起了第一名进入社团的那名学弟的档案——阿加莎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但是在我颤抖着将档案状态改为“通过"的时候,她的眼神露出凝重。

我不畏惧。

不懂文学也就好了,我来普及。不喜欢文学也就好了,我来展示。不管怎样——请留下来。对不起,文学,但是我有要守护的东西。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和破坏的东西——

但是,希望还是破灭了。

我猛然瘫倒在椅子上。眼睛泛出泪痕。

四十九张。

即便是,全员通过,也达不到老师的底线——名为文学的,人类的灵魂,共有49名包含无知者和误解者在内的信徒——这过于凄惨,却一点也不宏壮的死相,令我哑口无言。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虽然只是一个赌气一样的约定,不一定能够要完全达成承诺吧——老师也不会在意真的有没有达到人数对吧。”有人这么说了,然后又识相地闭上了嘴。

“想想办法,再去找一两个人来还来得及吧。”

“是啊是啊。”

可是我却始终举棋未定,人员报名汇总表上始终缺少了我想看到的人。

学长会来吗,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学校来继续学习。我也期许他不要出现,我不希望他看到文学社现在这般狼狈的样子。但是如果他在,至少事情会好一些。

然后我听见,有人敲了敲教室的门,我们所有人循声往门口看去。

那个人穿的只是简单的校服,戴着一副细框的眼睛,头发就算打理过还是有些蓬松,倒不是邋遢的样子,整体的气质还是更儒雅文静一些。当然,看到他的一瞬间,无论是我还是阿加莎,或是其他旧社员,几乎都受到了惊吓,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其他人在窃窃私语,我过度慌张地把手里的报名表甩到了地上。

“这里还在招新吗。”他笑了笑,扶一扶眼镜,声音平静。

哽咽,吞了一口口水,恶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感告诉我现实正是如此,以及刚才被眼泪盈满的眼眶,终于克制不住地奔涌出来。

这怎么能行,在他面前痛哭出来,感觉比以前更丢人了呀。

然后我听到阿加莎轻声细语,像是在替我表达。

“欢迎回来,远志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