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可以算是进入彻彻底底的夏天了,走在路上就能听见旁边绿化树上的知了叫声,像是使用了扩音器一样宣泄炎热的愤怒。加快脚步,连马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浇过水的路边灌木蒸腾出泥土的清新。偶尔会有风吹过来,夹带着汽车尾气的温热,丝毫没有降暑的功用。两条老狗趴在某家店铺的遮阳伞下面,吐着舌头耷拉着脑袋,这样悠闲的状态实在让我有些嫉妒,谁不喜欢懒散地度过生命的每一天呢。

我不是打伞派的,对于阳光的炙烤我也没有太大的顾虑,甚至妈妈早上出门询问我要不要抹上防晒霜都被我一口拒绝了。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重病患者或是爱美之人。假期刚刚开始,理所应当的要出门去享受自然的乐趣——只是今天早上这种情况除外,或许接下来的每一个高温日子都得考虑一下出门这件事对我的影响。

其实出门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享受自然之类富丽堂皇的借口,我的书包里放着几本假期作业和《文学的漩涡》。假期作业是障眼法,《文学的漩涡》才是此行的目的。市中心的步行街开了一家读书咖啡,既能读书又能喝咖啡,对于学生来说确实是非常自在的消遣了,希望那里的藏书足够我度过一整个假期。

我驻足在这家读书咖啡店的门口,店名叫“BookS”,简约风格好感加一分。店里的音乐放的是欧美流行榜单,对这家店的好感度可以再加一分。如果菜单上有芒果冰,我就得考虑要不要办一张会员卡了。

阿加莎早就已经到了,桌上放着两杯金桔柠檬。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连衣裙,带着蕾丝花边,仔细看还有米色的小花绣在裙子下摆,因为灯光的缘故看不太清楚。只是她的双马尾麻花辫还是一成不变地甩在脑后。

实际上,我并没有怎么仔细看过她的样子,之前在学校见面大家都是穿着非常土气的宽大校服,和其他女同学没有什么区别,只有那副哈利波特式的黑色圆框眼镜和麻花辫引人注目一些,更多能让我认出她来的说不定还有那种懒散的气质。

“来咖啡店不喝咖啡?”我调侃她。

“我乐意。”阿加莎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

“这里没有推理系作家的书吗?”

“有是有啦,大部分都是东野圭吾,我也懒得去找了。”

似乎是学长还是谁总结过,中国书店里的日本文学作家三巨头,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夏目漱石。偶尔会有芥川龙之介一辈,但受众群体还是太少了。姑且不谈日本作家,书店里能看到的也都只是耳熟能详的著作,想要找到冷门作家的书还是太难了点。更不用说冷门的出色作品,在大部分书店的架子上放着的基本都是浓厚的国产鸡汤或是畅销的奇幻小说,夹杂着屈指可数的诺奖文学。仿佛人们所有与文学有关的认知都只剩下了诺贝尔奖和影视剧改编,如果认真去找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几年前大火的暮光之城系列作品。

“远志学长昨天跟你说了什么?”阿加莎放下手机吸了一口饮料,从包里拿出了《文学的漩涡》。

“他叫我不要再进入文学的漩涡了。”

“真是奇怪。”阿加莎眨眨眼“他状态怎么样。”

“叔叔说,学长对很多东西的感觉都变得很奇怪。”

“什么意思?”

“比如说,对人特别冷漠,只要一受刺激就会跟人吵起来,一个人的时候会痛哭到抽搐。”

“感觉,很正常啊。”

“经常在纸上写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翻开了《文学的漩涡》“我仔细看了,全都是这上面学长的文章。”

“啊啊,难不成他脑子里只剩下文学的漩涡了吗。”

“只要和学长说起对应的作家他就会立刻回答。”

“图书馆的便捷搜索吗?”

“喂喂!”

“稍等,一定是太饿了,我没吃早饭就出门了,没想到你来得更晚。”阿加莎假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挥手喊来店员点了一份奶油鸡蛋仔,我得以抽空出来好好打量一番这里的环境。

并不算是太大的店面,一半是林立的书架,一半是供客人坐的座椅。室内的装璜有点古风的风格,大部分以木质材料为主,主色调是深色,光线有些偏暗,在这样的环境读书可能会有些压抑。看来比起提供读书环境,店主还是更想要营业额——“喂喂,听说过吗,暖色的昏暗环境更促人胃口哦。”我偷偷和阿加莎这样说,看到她撅起嘴翻了个白眼。

店里能看到的只有两个店员,一个坐在柜台前充当收银员兼读者的身份,抱着一本鸡汤文学看不清楚是在看书还是在偷懒休息,另一个店员抱着手机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晒着太阳等待顾客招呼。后厨里应该还有人,鸡蛋仔的香味马上就飘了出来。

“继续说,你的意思是远志学长被文学家侵占了心智?”阿加莎吸了一口饮料。

“出现了,中二病说法。”

“是要打一架吗!”她挥舞拳头。

“对不起!你继续说。”

“我们在漩涡里看到的身影是学长的一部分——”

“只要把学长的每个部分都收集回来学长就会正常吧!”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不不,关键问题是——”

“我们可以去他去过的所有漩涡去找他。”

“啊,说是这样说——”

“我觉得很可行,假期内能不能完成呢?”

阿加莎愤怒地敲了敲桌子,我识相地闭上了嘴。

这里的金桔柠檬味道还不错。

“你要怎么救他出去呢?”

“不知道。”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做?”

“不知道。”

我们看向对方彼此沉默,奶油鸡蛋仔的香味横在我们中间。我没有在思考,我觉得她也没有在思考。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一次煎熬。我该怎么做,盲目去设想只是无用功罢了。无论是学习还是面对远志学长,我都无法确信自己的想法。我想去帮助远志学长,但是我应该怎么做?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还是等待奇迹出现。

“你有在想吗?”

“没有。”我坦白地告诉她。

“那你要怎么做。”

“可能,多进几次漩涡吧。”

“就算远志学长已经警告你了也无所谓吗?”

我一直不理解,什么是被漩涡撕碎。

学长所说的意思,更像是在大海上航行的孤独旅人,被突然出现的巨大漩涡生生撕开的感觉。如果我反复去试探,我会不会也被漩涡夺走些什么。

或许学长就是那个第一个出航的旅人,在风浪中被撕成碎片,散落在航线的不同位置,被我们无意观测。

“一定有办法从漩涡里救出学长吧。”

“你加油。”

“你不打算参与吗?”

阿加莎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我应当去救学长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要学长恢复正常,是因为我想要看到原本那个正常的学长,在每个周二下午文学社活动时间坐在我的旁边和我讲文学家的想法,我想和他继续交流那些只有我们能懂的文学。我想要学长恢复正常,因为我真心向往学长,向往他的豁达开朗他的睿智帅气,或许不是向往,是一种妒忌,我无法理解我自己,我尝试理解学长,所以我为他着迷。

文学是我们的容身之所,也是最后的庇护所。如今这个庇护所即将崩溃,只剩下我在坚持。我并没有在坚持,我甚至自己都无法保证我拥有继续下去的动力。

“那就姑且试一试吧。”阿加莎叹了口气。

“试什么?”

“一起进入漩涡啊,笨蛋,至少在漩涡里看到学长的身影你就能满足吧!”

“不是说有风险吗?”

“说要进去的是你,现在退缩的也是你,想要找到学长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她恶狠狠瞪着我“现在的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不敢去做!”

我没有再去顶嘴,我彻底放弃了思考。

“我同意。”我举手投降“但是要怎么做。”

“从下午开始,每一个下午,进入不同的漩涡去找到原来的那个学长。”

“很沉重的工作量呢。”

“怎么把学长带出来,我们还需要继续尝试——”她停顿了一下“就像是预实验!生物书上是这么写的吧?把所有的参数都整理好最后才能一步到位解决问题。”

“我觉得可以。”

“那这个点心你请客。”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服务员,再来一份鸡蛋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