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两节数学课实在是很枯燥。临近期末所讲的东西都是模拟试卷的题目,或是嚼不烂的大题解题攻略--我只是奇怪,攻略这事不是应该只是让事情变简单吗?

不,也许其实是变简单了,但是这事本来就属于非常不简单的范围,所以最后依然令人头大。我对数学并不是特别擅长,但是成绩总能勉强保持在中上游水平。我由衷相信和希望这是文学带给我的某种冥冥之中的庇佑和启明。

我或许是个聪明的孩子。

或是一个努力不明显的。

他们总这么说我,但是我并没有自己的想法--一半兴许是这种说辞中含有太多吾与徐公孰美的滋味,另一半是,我喜欢随波逐流,我喜欢附和别人的意见,自己却不太愿意做决定。

有人这么说,当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抛一枚硬币,如果你想要反悔的时候,那么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这并不适合我:但是我无论怎么抛硬币都会反悔,甚至看到这句话以后,对于抛硬币以后反悔这件事,也产生了莫名的悔过,似乎硬币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恐惧和焦虑于决定本身。

数学老师是个地中海发型的和蔼可亲的老头子,每次低头看书的时候总是会亮出他锃亮的中心头皮,令人想起玻利维亚盐湖夏盐时的,深色的水面褪去,露出亮的发闪的盐堆。我乐于这种联想,它带来在枯竭的公式中濒临灭绝的乐趣,并且我乐于将工作的工人也想成光头,这样一堆的大盐堆中,就闪烁着许多小盐堆,更加有趣了。

我在草稿纸上绘画着奇形怪异的小人,各种文字英文的花式变体。

这样,数学老头的唠叨像是漂浮在教室上空的一股杂音,如果不仔细去听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如果不仔细看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似乎低下头,抬起来,无数的公式和论证就像魔法一样从低拱在黑板一半的大光头里冒了出来--这实在令人恼火。我现在非常相信,理科生选择理科是因为就业,文科生选择文科则是因为就业的欲求都无法战胜这对无聊的厌烦。

也许这是非常失礼的想法吧,但是请理解,在欣赏盐湖一样乱七八糟的头皮时,人没法有什么充满礼节的想法。

等到他最后一次低下头展示盐湖美景的时候,下课铃响了,我如释重负的把书塞进书包里。

“你要去吃饭吗?”同桌头也不抬。

“还早呢。”

“文学社办活动了吗?”

“没有。”她还记得文学社,这让我感到有些宽慰,当然,意识到这宽慰的根本原因的时候,这种宽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哦。”

我在等她继续问下去,但是她依旧在数学练习上写写画画。一阵迟疑之后,当我意识到她并不打算让无聊的文学社活动代替习题里的文字时,我不得不把包里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拿出来,尴尬的抱了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选读》就匆匆出了教室。

文学社是拉不到人的。我咀嚼着事实的苦涩,缓步走向活动室。

当然,说起活动室,这活动室并不是像青春小说里那样安然静谧的文艺书第--文学社的专用活动室其实只是一间远离教学楼的梯形教室,不知道设计师哪根筋抽了把它放在了办公楼一楼的拐角。因为实在没有用处并且长期废置,就被老师糊弄的征用来,丢给了他们心目中同样没有用处,且即将长期废置的文学社。

惨淡的是,从教学楼到办公楼则隔着一个大广场,这让本来就孤僻的社团教室变得更加难以抵达,会浪费更多时间,所以就增加了招人的难度。此时在路上走着的只有我和一些高一的学弟学妹们。尽管都是面临着考试的学生,我们的负担很明显要更重得多。

溜进办公楼,踏过因过于粗心大意的擦拭而充满了磨痕的大理石地板,我轻车熟路的行走在去文学社活动室最近的那条路上。

在经过拐角,到达文学社的大门时,通过被灰尘模糊了四角的一楼窗,在有些暗绿的玻璃的另一边,我看见那个女孩站在教室门外朝我招手--手里抱着一本书的她个子不高,戴着哈利波特式里欧式的又大又宽的厚底曲镜,身上的校服有些褶皱。模糊的,我看见她额头上微微泛红,很可能是是趴在桌上睡了两节课。她冲我笑了笑,我故作镇定地把一只手插在校服口袋里。

“嘿。”简单的问候。

“嘿。”

我们并不知晓对方的名字。

“我还是叫你Shakespeare吧,感觉这样很帅。”她眨眨眼睛。

“那我叫你什么?”

“你给我备注的什么?”

“隔壁班的推理少女。”我尴尬笑笑。

“过于中二啦,”她吐了吐舌,“你怎么还带了本莎士比亚?”

“嗯……怎么讲……作为自己身份的代表?“我把喜欢这两个字憋了回去,喜恋一个作者毕竟和恋爱一样是件娇羞的事,“我以为你会带一本阿加莎。”

“那不好意思,现在我叫爱伦坡啦。”

“我还是叫你阿加莎吧。”

“就像是匿名假面舞会一样的感觉呢。”阿加莎吐了吐舌头,“品红色的眼罩换成淡紫,我就是另一个女人啦。“

“什么奇怪的比喻啊。”

“啊,等下,你等我开个门。”她把书塞到我手上。和我的那本《文学的漩涡》是同一款式。

我看了看灰色的玻璃,门,什么门?

我楞的一瞬间,她轻松地推开玻璃窗,一个纵身翻了进去,和她的眼镜娘设定完全不符的感觉,校服肥大的裤管里一瞬间勾勒出意外的非常不错的大腿曲线,阿加莎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不一会,文学社的大门响起咔嚓一声,大门的另一端,是整理好衣服的,正温柔的冲我微笑的阿加莎。

“……你不是说有钥匙吗?”我走进去想把书包放下,发现这里到处都落了一层灰。

“本来有。”她掏出一包湿纸巾递给我,“现在在爱伦坡先生那里~”

奇怪的比喻,但是莫名其妙的很有趣。

“谢了。”

我拿了一张擦了擦我常坐的第二排的座椅和桌子,把学长给我的那本书拿了出来,把莎士比亚塞回书包里。

作为一种仪式一般,我们神神秘秘地对比着这本书的样式。当然,都是平淡无奇的封面,棕色书皮,普通的平装本,书脊写着书名--在原本教室中已经习惯的花花绿绿的书本封皮中,我突然觉得我似乎拿着什么类似于圣经或者死灵之书的重要且古老的书籍,一瞬间之后这种直觉就莫名其妙的飘散了。我摇摇头。

我翻开扉页,是潦草的签名,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本书刚到手的时候我也只看过前面几页,现在全然忘了在讲什么。似乎是一本平凡无奇的小说,没有什么值得多品味的华点。

“我说,文学社是不是要解散了。”她突然问我。

“或许吧。”我摆弄着有些皱角的封皮,一时莫名的不敢抬起头。

“已经没有什么人提起文学社了。”

“社长,副社长,远志学长,他们在读书会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准备高考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口气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关心文学社的存活与否。

“不太可能吧,去年的时候一直办活动到了五月份。”

“不一样了呗。”

“我问问学姐。”

 

-马尔克斯2-

16:13

Shakespeare:学姐在吗?

马尔克斯2:怎么了?

Shakespeare:居然秒回

Shakespeare:文学社为什么在读书会之后就不办活动了?

 

我抬起头,发觉阿加莎正站在我旁边看我发消息,澄澈的,带有一丝混合着期待,不安和其他奇奇怪怪的感情的瞳孔中闪耀着屏幕的光,和眼镜的反光结合在一起,像是某种漂浮的水晶球。

“继续啊。”阿加莎笑笑。

 

-马尔克斯2-

16:15

马尔克斯2:那之后我也没有联系过社长他们了

Shakespeare:学姐不关心文学社吗?

 

这句话发出去的一瞬间,我就意识到问法的不对……我也许是个聊天鬼才。当然,没法撤回了。撤回这个功能,我一直怀疑它从未发挥过它真正的效果--不想让别人看见的语言,说错的话语,撤回了后反而是欲盖弥彰,反而是最想让人看见的话,才用撤回的方式加以装饰和染色。

 

马尔克斯2:不关心。

 

“聊天过于直男,你看上去不像是这样的人啊。”阿加莎的吐槽,真是一针见血。

“你干嘛吗!”我露出无辜的表情。

“没事,我们看书吧。”

她笑着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是她经常坐的位置。

“对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加入文学社来着。”她的声音里带着还未收敛完毕的笑意。

“我不知道。”我放下书,努力去回想,“可能只是想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或者是想干点和文学有关的事?我不清楚。”

“那选择Shakespeare的原因?”阿加莎歪歪头。

“如果我说只是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呢?”我笑了笑。

说起来,当时远志学长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是我没有正面回答他。我是个没有主见的小孩,很多想法都没法自己考虑,没法考虑到即使是做了决定的事都要反悔,以至于不能好好的回想起为什么做出了决定,这直接导致有些决定即使是花费莫大的决心做了,事后却似乎和没做一样。

“……嘛,我懂的。”阿加莎叹口气,眼睛飘回她的书,镜片部分在她低下头时,泛起一片正午中明亮的闪光,我突然看不清她的眼神了。

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在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里成为看书的好朋友。或许不能,或许文学社解散了就真的都没了,连最后的契机都会消失。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这个脆弱的社团带来的吊桥效应,我似乎没什么能认识阿加莎的理由,她喜欢爱伦坡,我喜欢莎士比亚,她戴眼镜,我不戴,她一定会好好的记笔记,好好的读书,而我只对盐湖光头感兴趣。我们相同的地方也许只有喜欢文学,但是这概念太宽太广,我看不到在文学这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有什么必然的维系的纽带。

人际关系便是如此脆弱。

看着最后一排安然静坐的身影,我不由得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