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冰冷而刺骨。

  拂過耳畔就像是垂死的呼喚一般,引導着掙扎者們步入死亡。

  此地是一片灰色的沙漠,腳下的沙粒延伸向遠方連綿起伏的沙脊,頭頂的狂風不停地奔涌在陰雲密布的天空,天地仿若渾然一體,極目所望看不見盡頭。絕望滲透進狂風裡,肆意而張狂地呼嘯起來,而死亡則是沉浸於沙粒間,緘默地訴說著過往的苦難,用以告知所有的徘徊者——這裡是一個被諸神所遺棄的世界,一個充滿絕望與死亡的失落之地。

  陸殅剛剛邁出了自他死後以來的第一步。

  當他赤裸的腳掌落在地面的剎那,一種由自身與地心引力所牽引出的生命的實感順着腳底傳遍全身。他脊椎里好似有一條溫熱的溪流從尾椎至頸椎淌進大腦,讓他渾身發出一陣因生而現的興奮顫抖。之前穿梭黑暗深淵時所感受到的虛無感連同生前的景象一同化為烏有,全都不復存在。

  如今的他駐立於荒蕪的異世間,環顧這個與現世截然不同的世界,感到一陣新奇與茫然。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非凡的際遇、無數種於人生中途突然驚變的戲劇性發展。比如驀然發現自己的父母有着更高的社會地位,又比如遇到一個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戀人或是友人,又或是自己覺醒了某些遠超他人的特長。但以上所述的那些都沒有實現過。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不再會因為吃下一粒撿來的糖果便以為得到了長生不老葯。同時他也不再憧憬美好的未來,在周遭沉重現狀的壓抑下,就連過往最為畏懼的人類終將死亡的命運,他也坦然接受。

  那時的他溺於壓抑的現實中,每天沉默着坐在課桌前忍受迎面而來的一切。上課時的講課聲與下課時的喧鬧聲無時無刻都在摧殘着他的神經,回到家中還要再忍受着與父母畸形的關係。

  某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失神地望着窗外街頭上各懷心事走過的路人時,才幡然醒悟到自己已經被社會所遺棄,難怪陸殅會覺得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原來他早已被隔離在其外,接觸不到社交圈的核心。自殺的念頭第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也為日後所發生的那場意外種下了因——或許這個因便是後來他抱有死意衝上去的緣由吧。

  風逐漸帶走了陸殅的體溫,他覺得五臟六腑皆被霜寒所透徹。

  陸殅蹲下身子,把自己蜷縮到一起,伸出手,妄圖要抓起一把沙粒。但是地面卻仿若與他有着一層隔閡一般,讓他無法抓起那腳旁的散沙,他自嘲地嗤笑起來,神魔們到了最後都沒有眷顧他,就連他死後也還是被世界所遺棄。

  在這個凝固的時空里,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這裡沒有晝夜交替,也沒有溫度變化。天空中只有一輪蒼白如骨的月亮時而隱於雲后時而表露而現,在這裡甚至連方向都分辨不清。

  此時,陸殅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最初的新奇感很快便被那對未知的恐怖所侵蝕。孤獨與寒冷充斥在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內。他並沒有一味地頹喪下去駐足停滯,而是抱有着最後的意思希冀朝月而行,一路無停歇地狂奔。他像是拒絕再如生前懦弱的妥協一般不停地邁着大步向前奔去,想要逃離這片壓得他喘不過來氣的天空。

  冷風如刀割面,腳底逐漸麻木……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殅只覺得空腹感越來越強,身體愈加虛弱。

  當他被自己的腳所絆倒摔在地上的時候,那種血液急涌而產生的灼熱痛楚幾乎燃盡了他的意識。

  他跪倒在地不停地喘息着,熟悉的徒勞感再次湧來。正當他打算放棄的時候,卻發現彼方邊緣之地毫無徵兆地浮現出了一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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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那只是一個細微到納米程度的黑點,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那個黑點旋轉着不斷擴大,化為一個巨大旋渦,遮蔽了大半片天空,佔據了陸殅的整片視野。

  陸殅隱約可以看得見在漩渦的另一邊,有着一片璀璨的星空,星空上飄浮着一塊塊龐然的碎石,它們似有規律一般連成了一條崎嶇的道路,直指幽綠色的環形城牆,在那詭譎的城牆內有着一道道黑色的陰影,當看到陰影的時刻,恐懼攫攥住了陸殅的心,窒息感讓他的思緒崩潰。

  這一切包括旋渦本身的存在都超越了陸殅的認知,也超越了這片天地所能承受的極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震顫聲與天空的哀嚎聲,災變使這原本凝固的時空再次復蘇了。

  然而,這些景象就如同是一閃而過的海市蜃樓一般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宛若世界末日一般分崩離析的世界,只見沙地崩潰陷落,天空破碎坍塌。天空與大地竟然顛倒了過來,颶風似若一條條巨龍一般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凝合成一體倒掛而卷,拉扯着陸殅卷上高空。

  龍捲風越升越高,最後貫通了天地,哀嚎聲傳遍整個灰色曠野。

  陸殅在頭暈目眩間看到在這個絕望的世界裡有無數個正身處於各處的陌生人都如他一般被風捲起,向這裡靠攏。

  他們都是與陸殅一樣的人類,這種在陌生異域忽然遇見到同類的喜悅本應無異於饑渴間得到食物,但是此刻的陸殅卻只能感受到慌亂與恐怖,無暇顧及他人。

  陸殅的頭腦越發矇昧起來,那是一種彷彿身處於生與死中間的臨界點的感覺,生和死在拉扯着他,從出生至今的記憶通通被翻卷了出來,強迫他去觀閱恥辱而又失敗的一生,他痛苦地嘶吼着,尖叫着,屈辱地哭泣了起來,生的慾望從他的靈魂深處迸發而出,他瘋狂地掙扎着,竭盡全力,卻仍舊失去了意識。

  陸殅在意識的最後感受到了一道道可以穿刺肉身直達靈魂的視線,每一道視線都透發出一種實質性的苦痛。

  那些繁多而迥異的苦痛撕咬着他的肉身,啃食着他的骨頭,啜飲着他的腦漿,最後在一道深入靈魂的灼熱之痛刺在他的右臂后,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此時的陸殅不會想到,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會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世界,一個新生的機會。

  掙扎者的故事由此開始;最後他們將永遠地徘徊於失樂之地,尋找着生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