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上最短的那根針指向了十二。這個世界朝着世人展現出了自己黑暗的那面。寂靜，但並沒有安祥。有的只是沒有感情的狂風，和被無情吹殘的樹。
寒冷旋成渦流，全部卷進了柯漣的房間，讓這裡冷成了冰河紀。
“所有東西都像是被冰封一樣沉睡着。”這個房間就是給人這樣的一種感覺。
唯獨柯漣例外。她睡不着，正抱着膝蓋呆坐在床上。她的心臟成了這個房間里唯一還會動的東西，但她本人卻像死亡一般安靜。
和這片黑暗一樣漆黑的兩顆眼珠正與這片漆黑對視着，當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怎麼做。硬要解釋的話，只能說從“那場意外”之後，這樣死死地盯着黑暗會讓柯漣覺得好受一點。
然而，像這樣微不足道的，卻唯一能讓柯漣冷靜下來的簡單的事，也很快就被剝奪了可能性。
窗外響起了幾聲犬吠。
房間門被從外面打開了，一絲昏黃的燈刺了進來，刺痛着柯漣的神經。可她已經無力掙扎了。像這樣的小刺激，從“那場意外”后，她就麻木了。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在半夜被人吵醒，一定會大發起床氣吧。”
柯漣這麼想着，回過了頭。
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影子擋在那，昏黃的燈光裁出他的輪廓。並不算高，但看上去算是比較魁梧的那種。一根偏細的角立在他額頭中間，高傲的衝著天花板。
“只有一隻角嗎？還好。”柯漣心中暗自慶幸。不過這其實並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就算只有一隻角，門口那個身影，不容置疑的還是“酗融”，只不過與兩隻角的或更多角的那些酗融相比，獨角的酗融給予自己的傷害沒那麼痛而已。
“酗融這種怪物啊，是特別可怕的。它會狠狠的傷害人類，還會注意着不讓人類就這麼死去，因為這樣人們就會一直被折磨下去。所以啊，以後見到酗融一定要逃哦。”
這是柯漣小時候經常聽到的，媽媽的睡前故事。
“但現在我根本就不知道該逃到哪去啊。”
……
門口站着的酗融沒有出聲，只任憑柯漣透過門縫上下打量着自己。他非常小心。
柯漣知道，他是怕傷了自己，但是，那於事無補。只要是酗融，就算對方不願意，他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傷害自己。所以，現在柯漣已經不想浪費自己的腦細胞去猜想這隻酗融是誰了。
“誰站在那裡？難道你不是來看我的嗎？進來吧。”
那個身影像是終於等到公主指令的騎士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柯漣把頭轉回原來的位置，不再看向那隻酗融，她不想又看見酗融那張可怕的臉，當然，也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臉。
奇怪的是，那隻酗融，在走進那扇門之後就沒有了任何動靜。房間里又回到了剛剛冰封一樣的感覺。柯漣楞了一下，儘管自己的神經已經麻木，但是感受不到一個人的存在還是過分了點。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難道他走進那扇門，卻通向別的地方嗎？就像幼兒時的“任意門”一樣？
就在柯漣準備回頭的時候，一股溫暖蓋在了柯漣的肩上。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在自己身邊擴散開來。
那隻酗融在床沿上坐下。
柯漣從出神的狀態回來，身上披着外套的感覺格外清晰。淡淡的墨水的味道和沒有散去的體溫安撫着柯漣的繃緊的神經，和凍僵的身體。但是，柯漣卻更加的害怕起來。
“你來啦？”
現在柯漣知道為什麼自己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墨水的味道實在是太熟悉了，早就和柯漣自己的存在融合在一起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是常有的事。但就是因為她這麼熟悉，反而讓她更加拘謹的開口。
“謝謝你來看我，矢崎......”柯漣繼續說著，對那隻叫矢崎的酗融。
“你最經過得怎麼樣？”
矢崎沒有回答。
“怎麼了？為什麼不回答？”
依然沒有回復。矢崎背對着柯漣，雙手撐在膝蓋上，腦袋並沒有回過來，只是一直看着房間的一角，當然也不是為了看着那一角。
柯漣有些害怕，擠出只有一點點卻還是十分吃力的笑容。“對了，矢崎，你現在還在靠寫小說過活吧。什麼時候能看到你寫的新書啊？”
終於，矢崎的身子轉了過來，視線也跟着一起在黑暗裡對着柯漣。但這卻讓柯漣更加膽怯。
她移開視線，心中安慰着自己，這裡這麼黑，他應該看不清我的樣子吧。
“你......外套上的墨水的味道還是這麼重呢。你現在還在用鋼筆寫紙稿嗎？現在已經是計算機時代了吧。你還是用電腦文檔來寫比較好吧......”
終於，就連柯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終於，矢崎也終於開口了。
“柯漣......”是帶有點沙啞的，男青年味道的聲音“你這樣不累嗎？”
“誒？”柯漣楞住。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不是那種會對朋友這麼客氣的人還是說我們已經疏遠到了需要這麼客氣的關係了嗎？”
柯漣沒有立刻接下去，原本就勉強的笑臉，凝固成了廉價洋娃娃臉上那種可悲的笑。
“那個......你......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呢？”
柯漣還想裝傻，卻被矢崎一語道破“為什麼還要在我面前逞強？。在我面前不用硬撐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房間里安靜了半晌，只剩下秒針“嘀嗒嘀嗒”的模仿着眼淚滴落的聲音。
“我偽裝的那麼明顯嗎？”柯漣問道。
“我不知道”矢崎說“但我覺得以前的你在我面前不會這麼拘束。”
“是嗎？對不起，矢崎，我......”
“你已經習慣對人客氣了，我知道。”矢崎又轉回身子“這段時間你一直是這麼客氣的應付着你那些親朋好友的吧。辛苦了。”
柯漣沒有說話，只是悄悄的把臉埋進自己抱着膝蓋的雙臂里。
“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在我面前不用這樣。”這麼說著，矢崎站了起來，伸手去夠門旁邊的電燈開關。
“等等！不要開燈！”柯漣突然驚呼。
矢崎被她這一聲嚇了一跳，伸出的手立刻收了回來。
“怎麼了？”
“你......你會被我現在的樣子嚇到的。”
矢崎頓了一下，很快他就明白了，這只是柯漣為自己找的借口，她是怕自己看見她現在的樣子之後，會想其他人一樣離她而去。這樣的事最近一定經常在她身上發生。
“放心吧，我不會被嚇到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想說什麼？”矢崎有些不耐煩。
柯漣卻猶豫起來“......你看......像這樣，在一片漆黑里，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很漂亮......對吧？”凄涼的味道從柯漣的聲音里透了出來，聽着讓人有種傷心欲絕的感覺。
酸味在矢崎的胸口漫開了，於是他只能放棄打開電燈的念頭，有坐會床沿上。
“對不起......”柯漣小聲的說。
“沒關係，只要你喜歡就好。”
“那個......謝謝你來看我。”
“都說了不用這麼客氣。”
“這不是客氣，這是我的心裡話。”
“......”矢崎停頓了一下“其實我應該早點來的。”
“一定又是今天才把書稿全部趕出來的吧？”
“嗯。”矢崎點點頭，額頭中間那根細長的角一起晃動着。
“肯定又是對原稿不滿意，這裡改改那裡改改，最後差點來不及的吧？”
“什麼都給你知道了。”矢崎自嘲的笑了笑。
柯漣跟着淺淺的笑了笑“那，什麼時候才有新書看啊？”
矢崎抬頭看向天花板“快了，再有幾個月吧”
柯漣看着矢崎，兒時那愉快的感覺被只酗融帶了回來，感覺就像是柯漣看錯了一樣，感覺就像矢崎沒有變成酗融一樣。
“矢崎。”柯漣喚了他一聲。
“怎麼了？”
“能讓我看看你嗎？”
柯漣的話有點把矢崎嚇到，“你......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沒什麼，只是看看。”
矢崎像是思考着什麼一樣停頓了一下，然後問道“要開燈嗎？”
得到的答案是：“不用，你轉過來就可以了，我看得見。”
矢崎“嗯”了一聲，摸着黑再次把身子轉了過來，讓自己的臉朝着柯漣聲音傳來的方向。
柯漣的視線盯着眼前的這張臉，慢慢的湊了過去。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了眼前這張怪物的臉。
墨綠色的臉。咧着一張開到眼角的嘴。獠牙在那張嘴裡堆成一堆。拱成鐮刀一般的雙眼燃着紅光，不停的顫抖着閉上又顫抖着睜開。
果然還是酗融啊。不管再怎麼看，矢崎還是變成了酗融。
這是當然的吧，就連一直疼愛着自己的父母也都變成了酗融，就連一直愛着自己的男友都變成了以傷害自己為樂的酗融。實際上，從那場意外之後，柯漣就沒再見過人類本來的樣子了，就連尚未懂事的嬰兒也扭曲着臉龐，往酗融的樣子生長着。矢崎只不過是一位老友，當然不可能還保持着原來人類的樣子。
不，不只是這樣，在自己的心裡，矢崎並不只是一位老友而已。並不是現在才察覺，從柯漣還不懂得是么是愛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有一種眼神，只有在看着矢崎的時候才會有，除此之外從不曾落在過別人的身上。柯漣一直不敢確認，一直與矢崎保持着距離。
那是超越友誼的情感。
在柯漣確認矢崎也變成酗融的時候，她才最後確認下來。矢崎一直在自己心裡佔著一個重要的不得了的位置。
在知道眼前這隻酗融是矢崎的時候，柯漣的胸口爆發出震撼了自己靈魂的絕望。就像是心裡的那個自己痛哭着大喊着“怎麼可能？不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呢？”
這種感覺就連看見父母變成酗融的時候也沒有過。就連看見男友背叛現在的自己時也不曾有這麼痛苦。
就在剛才，柯漣隨着與矢崎聊天而露出淺淺一笑時，那個閃過柯漣心間的念頭。
“會不會......矢崎其實沒有變成酗融呢？這或許只是我的害怕，才把他誤認為是酗融呢？因為這是唯一還能讓我笑出來的人啊。”
“......”
看着眼前的這張怪物的臉，柯漣的心跳失落下來。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的視線就是沒辦法離開這隻酗融的臉，是因為這隻酗融是矢崎？
她自己也不知道。
柯漣緩緩的伸出手，輕輕的貼在矢崎扭曲的臉上。
“這段時間......很辛苦吧。”矢崎問道。聲音還是有點沙啞，可裡面卻多了一絲溫柔的東西。
柯漣收回了手。她能感覺到矢崎的目光，儘管面前只有漆黑一片，但她知道，他一直注視着自己。
“剛開始還是蠻痛苦的......最近覺得只要不去見人......其實也沒什麼大問題。”
柯漣的回答，輕快的就像孩童說“愛”一樣輕鬆。烏雲卻攔在了矢崎的心頭。
“醫生怎麼說？”
“醫生啊，醫生誇我恢復的不錯，現在身體已經沒什麼問題了。”柯漣又開始逞強了。
矢崎卻故意對她的逞強發起攻勢。
“那......臉呢？”
“臉......”柯漣抬起了剛剛撫摸過矢崎臉頰的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臉上。
從手上傳來的觸感，已經不是一個少女該有的感覺了，應該說，已經不是平常人該有的感覺了。就連矢崎那張怪物的臉的觸感都沒有自己的臉這麼噁心。
“不要在意這些啦。”不覺間，柯漣開始笑了出來，儘管笑得讓人傷心。“你知道嗎？醫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嚴重的車禍還有人生還的呢。只不過是毀容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的笑的讓人氣憤，也讓人心痛。
矢崎不再說話。
他知道，在怎麼對她的逞強進攻，她也不會放下逞強着面高牆。
再怎麼說都已經沒用了。
“對不起啊，矢崎。”
柯漣的聲音在黑暗裡回蕩。
“我現在已經變成這樣了。已經變成了這種不逞強就活不下去的人了。”
她的聲音很平淡，卻滿是絕望。
三句話，毀掉了這個女孩的一生。
第一句，來自他的男友。
“柯漣？那個醜八怪，估計已經沒有臉來見我了吧。不過這樣也好，省着我去跟她說分手。如果她還賴着臉皮來纏着我，就讓她好好照照鏡子，她已經不是當年的校花了。”
他的懷裡抱着另一個女孩。他不知道其實當時柯漣就在他身後。
第二句話，來自他的父親。
“你要幹什麼？你這是要把我們女兒賣給一個傻子嗎？”這是媽媽的叫喊。
“我能有什麼辦法？”這是父親的聲音“你想養她一輩子嗎？如果不把她嫁出去，她只會拖累我們的。”這是傷害她的第二句話。
“就算是這樣，把她嫁給一個傻子......也不太好吧......”
這是第三句，出自媽媽的嘴裡。
三句話。
三把刀。
柯漣的心臟被徹徹底底的穿透，從此，她的心便一直躲在逞強的護盾里不敢出來。
“不逞強......真的......活不下來嗎？”矢崎問着，語氣不是疑問，是質問。溫柔的質問。
“嗯。”柯漣點了點頭。
“真的活不下來嗎？”矢崎又問。
“真的活不下來。”柯漣回答的很快。
“有試過嗎？不逞強。”
“沒有，但不用試也知道結果。”
“什麼結果？”
“活不下來。”柯漣的語氣很輕鬆，與矢崎的語氣成反比。
“為什麼？”
“因為不逞強的話，被人傷，會很痛啊。”
“難道逞強能完全保護你嗎？”
“至少......沒那麼痛。”
最絕望的無可奈何在這黑暗裡飄蕩，最後像沉沒了一樣越來越遠。風聲停了，犬吠，也配合著安靜下來，被帶着一起沉沒了。留下來的，什麼都沒有。
“無”的世界持續了兩分鐘。矢崎最後的一絲希望在黑暗裡開始自燃。
“能不能試着......找個不會傷害你的人，在你身邊保護你。”他的聲音在顫抖。
柯漣有內容的輕笑着回答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會有人來保護我的。”
“為什麼？”
“只要你看過我的臉就知道了。”還是這種輕鬆到讓人憤怒的語氣。
“為什麼你一定要用這道疤來否定自己！”
這句話，矢崎是壓着喉嚨在說的，就像是巨獸咆哮之前的轟鳴。
當然，柯漣也清楚的感覺到了，但卻故意更加輕鬆的“不然還能怎樣，逃避這條傷疤，然後等着你們來傷害我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你怎麼就知道不會有人真心想保護你呢？”矢崎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不用安慰我了，反正從意外發生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已經註定孤獨終老了。”
“不會的！”矢崎說的斬釘截鐵“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終於，憋在心裡十幾年的話，終於在這一瞬間說出來了，但是，為什麼？矢崎卻完全感覺不到心裡的有放鬆的感覺。
柯漣笑了，但是卻不是聽完這句話之後該有的笑容。沒有驚喜，沒有高興，沒有興奮，沒有欣慰，她的笑容就像是在說“如我所料”
“終於說出來了吧，為了接近我，為了傷害我，這句話你終於說出來了吧！”這是柯漣在笑容背後的想法。
“待在你身邊嗎？呵。謝謝，不用了。”
“為什麼？”矢崎高呼。
“因為我已經不配了。”
“怎麼可能會給機會讓你來傷害我呢？”柯漣想着。
“你能不能不要再說這樣的話！”矢崎大聲的叫了起來。
柯漣被嚇了一跳。
“......”
房間里的空氣沉默了很久。
矢崎也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為什麼會這樣？自己明明是來安慰柯漣的不是嗎？為什麼會變成跟她告白呢？現在還變成了這樣......接下來到底要怎麼講才好？
矢崎很混亂，一向冷靜的矢崎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衝動，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不冷靜的自己，唯獨是對着可憐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次也不例外。
“你......你一定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嗎？為什麼一定要般配呢？為什麼你就不能聽一聽自己心裡所想呢？別人的看法，那都是別人的吧。是要我們願意不久可以了嗎？只要我，只要你願意不就可以了嗎？”
柯漣的身體顫了一下，慢慢抬起了頭，望向前方，雖然那裡一片漆黑，但是她能看見矢崎心中正在燃燒着的希望。
“不，不可能！”柯漣也喊了起來。“不可能的，你能這麼說，只是因為這周圍沒有光而已！”
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電燈“啪”的被打了開來。當然，開燈的人只可能是矢崎。
“啊！”被燈光刺痛的柯漣驚嚇的連忙把頭撇了過去，只為躲開矢崎的視線。
矢崎卻直接摁住了她的肩膀，讓她的臉撞進自己的視線里。
乾涸泛紅的雙眼，和溫柔卻略顯着急的雙眸。兩雙不同的眼睛投射出不同是視線糾纏在一起。一方是恐懼，另一方是憐憫。
一條醜陋的像是烙印一樣的傷痕，從乾涸的那雙眼睛的左眼眼角開始延伸，在那張白凈的臉蛋上畫出一條弧線，延伸至少女的下巴上。
而溫柔，略顯着急的雙眸，沒有半點動搖。
“讓我一直留在你身邊。”
“......”
半晌。
柯漣揮開了矢崎的雙手。
“不......不要......”
顫抖的聲音流進了矢崎的心裡，讓他的心皺成一團，明明早已做好的心裡準備，為什麼實際聽到這句話，自己還是無法接受。五味瓶在矢崎心中被打翻，無數種種說不出的滋味從心裡滿溢出來。看着柯漣的眼睛，矢崎覺得，柯漣像是在看着一隻怪物一樣看着自己。
然而，除了柯漣之外沒人知道，在剛剛燈打開的那一瞬間，柯漣眼中原本應該是酗融模樣的矢崎，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蓬亂的黑髮，黑框眼鏡后黑的深邃的瞳孔，老氣的黑色毛衣，黑色褲子。這種一身黑的裝扮，是一直像影子一樣陪伴着自己的矢崎的模樣。
然而，柯漣的回答仍然是......
“不......不行......”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柯漣低下了頭，身體慢慢的往後挪動“沒......沒有理由......”
“......因為是我所以不行嗎？”終於，失落的表情，爬上了矢崎的臉。
柯漣連忙解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這樣！我不是討厭你啊......”
“那為什麼不願意？”矢崎的聲音提了上去，像是一擊重拳打在柯漣的腦袋上。混亂佔據了柯漣的大腦。
一隻手朝着可憐的臉頰伸了過來，溫暖的手，輕輕的撫在柯漣的臉頰上。
而這股溫暖卻燒傷了柯漣。
她發出了今晚，最絕望的叫聲“不要......不要過來....不要在靠近我......不要在靠經我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走過來傷害我......為什麼要走過來傷害我......只不過是一條疤而已！————為什麼要緊抓着不放！——————為什麼要因為這條疤來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你們給的傷......真的很痛啊！！！！——”
跟隨着尖叫的慢慢沉落，柯漣的身體開始顫抖，開始慢慢的縮在一起，撕裂的喉嚨里，傳出如破舊的，被人拋棄的小提琴發出的凄涼的聲音。
“......不要......不要在傷害我......不要再把痛苦給我了......不要在拋棄我了......不要在離開我了......我會好的......只是一條疤.......我會好的......我會慢慢好起來的，所以......不要丟下我......不要再不要我了......不要......離開我......”
啜泣淹沒了她最後一絲聲音。
最後，那件溫暖，柔軟的帶有輕微墨水味道的黑色羊毛衫輕輕的把柯漣摁在了懷裡。
柯漣像是墜入針堆里一般尖叫的掙扎着。
矢崎一邊控制着手臂的力量，不讓柯漣掙脫，也不讓她受傷，一邊用能讓她聽見的聲音喊着“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也永遠不會傷害你......”
這樣的一聲吼叫，像是打在柯漣身上的一針藥效不足的鎮定劑。她只是停止了掙扎，哭聲還是不止。矢崎能感覺到自己的羊毛衫正被柯漣的眼淚濕潤，才終於慢慢的放鬆了手臂。
“不要在這樣折磨自己了，還有我在這，不是嗎？”
柯漣把自己的腦袋埋在矢崎的懷裡。被眼淚浸泡過得聲音一點點的流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對我這麼好......你怎麼確定你不會傷害我......”
“我不知道......”矢崎並沒有猶豫，而是斬釘截鐵的回答“我的心裡有你，這不需要什麼理由。”
“那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柯漣抬起頭，望着矢崎的雙眼“你怎麼讓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
“我不會這麼做......”
“你會的！”
矢崎的話被打斷。
“就算你沒有這個念頭，你還是會傷害我，就算你沒有傷害我，你也保護不了我。因為我現在已經是這樣了。我現在就是碎了殼的蝸牛。誰看見了都想在刺一劍。”柯漣低下頭，露出無奈絕望的笑。
所以拜託了，就讓我這樣吧，不用救我出去了，就因為我現在已經這樣了......再被誰傷一下，我一定會受不了的，所以拜託你......”
柯漣的話沒有繼續下去，她是沒有辦法在繼續下去。矢崎正用自己那有些乾裂的嘴唇封住了柯漣的嘴。
冰冷的燈光下，矢崎用雙手捧起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到現在也只是多了一條傷疤的臉。閉着眼睛，用自己想到的唯一的方式，讓哭泣聲不在從柯漣的喉嚨里湧出來。
柯漣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愣住一樣，但是她很清楚正在發生着什麼，只有眼睛依然望着空無一物的前方，直到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從她的眼睛裡消失。
眼角的淚珠失去了光芒，墜了下來，卻貼在矢崎的臉上滑落。
她終於妥協了，終於也閉上了眼睛，終於也放任着自己，開始品嘗矢崎的唇。
直到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急促，兩張糾纏着的嘴唇才終於不舍的分開。
矢崎的胸膛不斷的快速起伏，鼻子發出空氣快速交替的聲音。他低着頭，看着柯漣。她也一樣猛烈的呼吸着，只是她並沒有抬起頭。矢崎看不見她的臉，也猜不出她的表情。
“你這樣......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柯漣低聲的說著。
“那你就試着來相信我吧。這也是我最初的目的。”
一陣停頓后柯漣問。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不知道”
矢崎回答道。
一樣的問題，和一樣的答案。
“為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就連你自己在做的事你都不知道呢？......”柯漣抬頭與矢崎對視，語氣就像是一把把利刃直逼矢崎“你不能說出一個能夠說服我理由，你讓我怎麼相信你。為什麼每次問你這麼做的理由，你總是不知道呢？難道在做這些事之前你都沒有想過，考慮過嗎？難道你做什麼事都不經過大腦嗎？你會這麼做就沒有什麼理由嗎？”
柯漣尖利的聲音持續着。
直到被矢崎的那一聲吼叫打斷。
“我愛你還需要什麼理由啊！”
柯漣的叫罵戛然而止，只能用被驚呆的雙眼注視着他。
“我從小就喜歡你，這還需要想嗎？我愛你，你是知道的吧。為什麼還要一直問我理由呢？喜歡一個人需要什麼理由嗎？”
“......”柯漣沉默。
矢崎的雙手用力的搭在柯漣的肩上“到底還要怎麼做，你才願意相信我？”
柯漣抬起頭，看着矢崎的臉，他的眉心像是鎖着焦急兩個字一樣，眼神沒有從自己身上離開過。而就在矢崎的瞳孔里，柯漣看見了自己。這樣的自己，究竟還有什麼資格能讓別人對自己這麼好呢？看着矢崎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於是她想明白了。
“柯漣，到底要怎樣，你才願意接受我？”
“矢崎......”這聲呼喚很輕，輕的就像並不實際，就像沒有一樣，但是她確實是叫了一聲矢崎。
“嗯？”
“繼續吧......”
這樣的一聲讓矢崎的心為之一顫，驚訝的放大了的瞳孔，緊盯着柯漣。
這不是玩笑。矢崎的心裡確定着。
終於，沉下了眉毛，矢崎一把抱了上去，重新把嘴唇印上。兩人又重新糾纏在了一起。
柯漣伸出雙臂，摟住了矢崎的脖子，兩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繼續吧！繼續吧！這樣就行了，這樣就結束了！”柯漣的眼角劃出了一滴眼淚。
......
窗外的天空，在與城市輪廓鏈接的地方，一抹嬰兒般的淡黃色正漸漸升起。漸漸地將佔據大部分天空的深藍色吞噬。
房間里，還是一樣的冷。近乎凝結的空氣無視掉床上的棉被，把寒意推向兩具赤裸身體的脊樑。
柯漣的雙眼裡布滿血絲，望着房間里的那個角落發呆。一旁的矢崎也一樣沒有合眼。一雙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兩人都沒有作聲。
從昨晚結束后，兩人就一直這樣。
直到現在，直到第一抹陽光刺進這個房間。
“天......亮了......呢......”矢崎說道。
“嗯。”柯漣隨便的應了一聲。
過了很久，柯漣繼續道“你該走了。”
“那你呢？”矢崎問。
“我不打算出門，因為只要一出門就會碰到其他人。我已經不想再被別人傷害了。”
矢崎一下子做了起來，吃驚的瞳孔像是死亡一樣擴散“你什麼意思？我不是說過會保護你嗎？難道說，你還是不相信我嗎？”
“不好意思，我不需要別人來保護，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吧？那就麻煩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矢崎的眼眶開始泛紅“......你在說......什麼？”
柯漣繼續把察覺不到情感的語言說出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麼能對我這麼好，我還能給予別人什麼嗎？我還有什麼價值值得別人來可憐我......其實是我傻，我應該早就猜到才對......明明我就只剩下身......”
“柯漣！——你到底怎麼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矢崎開始大聲的喊了起來。
柯漣依舊雲淡風輕“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也已經把我剩下唯一的，也是你想要的東西給你了，麻煩你以後......”
“你以為......你以為我是來......你把我當作什麼了！——”矢崎的叫罵聲在屋子裡回蕩，怒火在他心中沸騰，酸楚也不斷浮出，兩種味道交織讓眼淚在矢崎的眼眶裡不斷分泌。
柯漣依舊不為所動，冷淡的聲音繼續說道“天亮了，麻煩你離開吧。”
矢崎還想再說什麼。然而他已經不知道該再說什麼了。屬於他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夾着光亮的淚珠落在棉被上破碎消失，矢崎眼睛裡的光也跟着消失了。
“柯漣，你為什麼會這樣......你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虛榮的？”
“你是在說我虛榮嗎？酗融明明就是你們才對。”
矢崎轉過頭看着柯漣裸露出來的後背。
柯漣繼續說著“你們才是酗融吧，如果不是你們的攻擊，我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我會這樣，都是你們的錯哦。”
矢崎沉默了。
半晌，他終於開始收拾東西，開始把散落在床上的衣服穿上。
就在準備離開之前，矢崎把自己的外套蓋在還倒在棉被裡的柯漣身上。
柯漣用已經失去了希望光芒的眼睛，看着矢崎的失去了希望光芒的眼睛，心裡想着“總有一天，他會變回酗融來傷害我，所以，不能心軟，就算在愛他也不能留在他身邊。沒錯，酗融就是這樣的怪物，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而不停去攻擊像自己這樣的人，還會注意不讓他們死去，就這樣一直折磨着他們。酗融就是這麼可怕的怪物。”
2018/1/19《虛榮之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