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太冷清了。”伴着酒香,一处不起眼的小酒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有人自斟自饮。

  

  “为何你被小屁孩拒之门外还这么高兴?”阮如安托着下巴看着眼前咂巴着嘴的人。

  

  “你们,”喝着酒的人醉眼迷离地指了指阮如安,“你们的家主,真是个小屁孩。”

  

  “那他也是我们的家主。”阮如安看着微醺的人,一双妙目如烟波飘渺的楚河。

  

  “小屁孩终究是小屁孩,”醉醺醺的人摇着头,“成不了气候。”

  

  “差不多行了。”阮如安坐直了身,“再怎样,陆家人还是得听他的。”

  

  “那是因为他是陆思凡的儿子……”

  

  “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阮如安瞥了一眼一身酒气的人。

  

  “不说了不说了。”那人摇着手,“少雪那丫头也是,跟你家家主半点不沾边也能学了他的诸多顾忌。”

  

  “那你拦着她啊。”阮如安柳眉轻轻挑了挑。

  

  “啧,拦得住我现在还会出现在这跟你喝酒?”那人摇头晃脑,晃得阮如安眼睛有点花。

  

  “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在喝,可不是跟我喝。”阮如安扬手喊来了店小二,“再要两坛竹叶青。”

  

  “不。”坐在阮如安对面的人抱着酒坛子:“再来四坛。”抬着眼看着阮如安:“难得如安姐请客,对不?”

  

  “哼。”阮如安冷笑了一下:“行啊,不过我可说好。我抬不动你,醉了你就躺大街上去。”

  

  “醉了我也,”打了个酒嗝,“我洛书也能爬回客栈。”

  

  “行行行。”阮如安敷衍着回答。

  

  “我不想坐以待毙。”洛书把手中的酒一口喝完,“我也不想看着陆府重复「业火十一人」的路。”倒出一杯酒,“我知道,你们家主有所顾忌的原因。他不像我跟少雪,他还有陆家。而我跟少雪,已经一无所有了。”洛书抿着嘴,也不喝酒了。迷离的眼神似乎又随着回忆去到过往。

  

  阮如安很安静地听着,似乎更加衬托得这少有人关注的角落里,洛书无比地聒噪。

  

  “我们这十一人年纪不一样,但我们都是自幼便接受严训。十一个人,整整十一个人!如今只剩下我跟少雪。”洛书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图什么?为这个朝庭拼命,到头来却落得尽数被诛杀。”

  

  “伴君如伴虎。”阮如安看着洛书,眼中并没有怜悯。因为,作为同样身不由己的「陆府人」,自己又能以怎样的身份去怜悯?

  

  “如安。”洛书叹了口气,“我说话狠,但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们家主有意把你们跟朝廷隔开。”

  

  “我知道。”阮如安淡淡开口,“我相信很多陆家的人都知道。”看了看洛书,“我们虽然是家主跟下属的关系,但陆家的许多人,都是看着那个小屁孩长大的。”倒出一杯酒,“有些情,跟血缘无关。”

  

  “我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洛书忽然又笑了。“不过。”笑容忽然消失,“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

  

  “哪怕有去无回?”阮如安问。

  

  “哪怕有去无回。”洛书一昂头,杯中酒下肚。

  

  “我拦不住你。”阮如安站起身。

  

  “你拦不住我。”洛书抹了抹嘴,“谢过你的这顿酒,也替我,谢过你们家主。”

  

  阮如安的手在袖中握了握:“告辞。”转身,离开了这并不热闹的小酒肆。

  

  洛书依旧在自斟自饮,在这不起眼的酒肆中,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拦不住他。”陆府,翠竹林立,一袭红衣的阮如安在翠绿的竹子中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惊艳。

  

  “我知道。”陆少游伸手抚过那翠绿的竹子,“没有人能劝得了他。陆少雪也不行,更何况我们。”

  

  “所以。”阮如安环抱双手,“你让我去找洛书是因为想劝他就此住手,还是仅仅告诉那些暗中的「眼睛们」,你其实是忠心耿耿?”

  

  陆少游忽然笑了起来:“我尽力了啊。”一转身,面向阮如安,“我只是劝不住。”陆少游的脸上是绽放的笑容,有时候倾国倾城真的不是单指女子。

  

  “小屁孩,你究竟在想什么?”阮如安看着陆少游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表达我的忠心耿耿啊。”陆少游依旧笑着。

  

  “我相信毒王看人的眼光。”阮如安转身离开,不看陆少游。

  

  “那如安姐可相信我?”陆少游的声音从背后追来。

  

  阮如安停了停脚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地离开。

  

  翠微轻摇,陆少游久久站立在群竹中。

  

  竹大多喻为君子,君子有节。而那竹叶青蛇,却也喜欢生活在竹林中。那浑身碧绿的生物,隐身在翠竹之后闪动血红的眸子,吞吐冰冷的蛇信子。待猎物靠近,一击必杀。

  

  “家主。”人影闪动,凛的身影出现在陆少游身后。

  

  “何事?”长身玉立的玄衣公子微微转过了头。

  

  “蜀大人来了。”凛恭敬地回答。

  

  “嗯。”陆少游点点头,“我们去前厅。”

  

  黑色的衣服,绿色的竹叶,楚河灰蒙蒙的天空。那久久不至的雨,那时不时刮起的妖风。此间,不过世间方寸之地。此间,犹如须弥芥子。

  

  “我与你居然也会一起出来啊。”楚河之畔,那荒芜已久、人烟少至之地。袁歌的脸上又展现那意味不明的笑意。

  

  “一点也不奇怪啊。”右手拿着袁歌给自己买的糖葫芦,另一只手轻轻点着嘴的小小,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可爱孩子。

  

  “呐呐,白白。”小小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袁歌。

  

  “怎么了?”袁歌看了眼小小,“我可不会像陆少游那样抱你。”

  

  “我也不会让你抱!”小小撅着嘴,抬着头看着袁歌。

  

  “哎哟哟。”袁歌挠挠头,“其实小小你究竟多大了。”

  

  “十二。”捕抓到袁歌眼中闪过的惊讶,接着说。“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没有变化过了。”

  

  “这算是……驻颜术?”袁歌搜索着脑内关于术法的词语。

  

  “白白。你得到些什么,不是应该付出些什么么?”小小在袁歌脚边坐下。“这并不是驻颜术。历代观星阁阁主都较一般人寿命长。就是因为这个术法可以延迟人的身体成长。”

  

  “那若修炼到一定程度,是不是就可以达到永生?”袁歌也在小小身边坐下。

  

  “嗯,大概是可以的,虽然还没有人能做到。”小小把糖葫芦咬得嘎吱响。

  

  “长生不是好事么?”

  

  “大概是。”小小抹抹嘴:“但对于我而言,也许对于历代观星阁阁主而言,长生,并不是好事。”转头看着袁歌,“我们从出生起就被以「观星阁阁主」的继承者来培养。”伸出手,张开五指,对着天空那轮旭日:“我们一辈子都离不开观星阁。”

  

  “若离开了,会怎样?”袁歌看着小小。

  

  小小笑了笑:“那白白离开了龙司会怎样?”靠近袁歌,直视着他的眼睛,“又比如说,陆府离开了朝廷,会怎样?”

  

  “这天下,不会再有容身之地。”袁歌一字一字地说着。

  

  “嘻嘻。”小小又笑了:“我并不想离开观星阁。朝廷强大了,我们观星阁便也可以得到更大的庇护。”

  

  “看起来,你跟陆府主人的想法一样啊。”笑意,又爬上了袁歌脸上。

  

  “我跟少游不一样哦。”小小的脸上依旧是笑容,天真无邪的笑容。“陆府是狼。狼,终归是养不熟的。”

  

  「狼,终归是养不熟的。」来楚河之前,云尘的国主召见过袁歌。这是,来自国主对陆府的评价。云尘国主需要陆府的力量,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呐,白白。”小小那稚气的声音把袁歌从回忆拉回。

  

  “你从刚才就好像要问我什么。”袁歌看了一眼小小。

  

  “白白见过阿演了?”

  

  “嗯……”站起身,“或许陆府比我们想的都简单。”低头看看吃着糖葫芦的小小。

  

  “忠臣碧血。”小小也站了起来,“有时候信任,是非常奢侈的东西。”

  

  袁歌控制着语气,使自己的话听起来比较平静:“陆府一直以来,并没有做过对朝廷不利的事情。”

  

  “当年的「业火十一人」也没有。”小小的语气也很平静。“对比于陆府,「业火十一人」的手段更狠,得到消息的速度更快。”

  

  “但最后还是尽数被诛杀。”袁歌忽然笑了,“我都在说什么?最清楚的人就是我啊。”

  

  “所以接下来白白要怎么做呢?”小小的脸上也爬上了笑容。“据我所知,曾经是「业火十一人」之一的陆少雪,已经找过了蜀羽微。”

  

  “蜀羽微不是傻子。”

  

  “但洛书是个疯子。”

  

  “洛书?毒王洛书?”袁歌似乎不解小小为何忽然说出一个不相干人的名字。

  

  “他曾经叫做沈乱。”

  

  “竹叶青!”袁歌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是啊,「业火十一人」里,他的外号就是竹叶青。”停了停,“当年追杀他时,「三司」可是有不少人死在他的毒中。”

  

  “他……居然活下来了。”袁歌握紧了拳头。

  

  “而且他还找到了陆少雪。”

  

  “陆少雪……”袁歌摸摸额头,“善用暗器,江湖人称「飞花断魂」。”揉揉眼睛,“她也是「业火十一人」?”

  

  “是。”小小点点头:“她就是「银针落雨佛不渡」林笑儿。”

  

  “当年她就是杀戮太重,所以才会有「佛不渡」这样的称呼。”袁歌头疼地摇摇头,“那十一个人里好像就林笑儿和沈乱没找到尸首了。”

  

  “但只是他们两的话,也足够「三司」头疼了不是?”小小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

  

  袁歌摇摇头,算是默认了。

  

  “陆府……”小小看向陆府的方向,眯了眯眼睛。

  

  “沈乱是疯子,陆少游可还没疯。”袁歌顺着小小的目光,也看向陆府方向。

  

  “所以他连陆府都没让沈乱进。”这回,是小小意味不明地笑着。

  

  “小小,我问你。沈乱跟林笑儿的身份,是不是陆府查出来的。”袁歌收回目光,看着小小。

  

  “是啊。除了陆府,谁还能江湖朝廷通吃?”小小也收回目光,一脸天真地看着袁歌。

  

  而此时袁歌眼中,如直面修罗!

  

  “咳。”袁歌转头躲开小小的目光,“林笑儿去找蜀羽微,大概便是想通过蜀羽微阻止沈乱。”

  

  “以卵击石的结果,很多人都明白。”小小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咬在嘴里,“而总会有人愿意做殉道者,而且义无反顾。”

  

  “飞蛾扑火。”袁歌眯起眼睛,“但我们都不是那扑向火焰的蛾子,凭什么去觉得蛾子值不值得?”

  

  “白白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啊。”小小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多愁善感?”袁歌笑了笑,“太过多愁善感,人就会被困住,直到举步维艰。”低头看着小小,“我只是,时有感叹。”

  

  “嘻嘻。”小小也看着袁歌的眼睛,“时有感叹不是坏事。但白白要知道,我们都是圣上的人。是死是生,我们说了不算。”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袁歌回以一笑,“「业火十一人」的事情是我处理的。如今既然他们主动跳出来,那我也省得麻烦去四处寻找。”顿了顿,“小小,你说陆府会不会落得跟那十一人一样的下场?”

  

  “不会。”小小回答得非常干脆。

  

  “是啊。”袁歌又笑了,“陆府家主,比那十一人聪明多了。”

  

  “我做过一个梦。”小小忽然说,“梦里是陆少游与国主。”

  

  袁歌静静听着,手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我梦见陆少游提着一个人头见国主。那个人头,”小小猛地转身,抬着头与袁歌面对面,“是他自己的。”

  

  灰蒙蒙的楚河天空之下,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妖风,若蛛丝一般蔓延,最终,席卷整个楚河。

  

  明里暗里的眼睛,窥视这楚河这个方寸之地。

  

  风起了,大雨,何时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