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表面的漆已經有些剝落的二手三廂轎車在公路上疾馳着,道路兩旁的田野,以及上面生長着的,已經被雪壓彎了的麥子與玉米稈,還有那些孤零零的,或是已經被廢棄,或是還會在黑暗降臨后從窗戶中發出一絲微光的房子,都以極快的速度從我的視線中掠過,甚至不等我看清每一個細節。剛剛飄落完雪的天空似乎十分寂靜,也十分肅殺,深橘紅色的太陽捉住了雪后還不及散去的陰雲,將其燒紅,釀成赤紅的晚霞,而太陽自己則躲在在這一片血色之中,繼續以冷眼旁觀的態度看着這個世界。

坐在駕駛座上的老哥一言不發,沒有向平時一樣打開車載音響放他愛聽的歌,而只是兩隻手抓着方向盤,專註地看着向遠處延伸的公路。整個車廂中安靜得令人不舒服,受這種不舒服的氣氛的影響,坐在老哥後排的我不安地晃着腿,而晃動的腿與座椅所摩擦的沙沙聲便成了這無邊的寂靜之中唯一的聲音,而這聲音又不可避免地令我更加不安。

在我的後面,也就是這輛車的三個車廂最靠近尾部的一個之中,星光子靜靜地躺着,彷彿陷入了沉睡一樣。她的嘴唇依然如死前一樣微微上揚,彷彿依然在微笑,而她的眼睛-雖然我嘗試了很久-仍然沒能完全閉上,始終眯着一條縫,而在她那天剛換上的淺色衣服上,淡粉色的血跡還沒有徹底風乾,如她所言,看着彷彿一朵朵盛開的櫻花,或者說像是已凋謝的櫻花的靈魂。快速開過公路上的起伏的時候,整輛車都在震動,而星光子的身體也被拋起,之後再被重重地摔下,我不忍心她這樣,便向後探過身去,伸手想扶住她。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但不僅沒能扶穩她,還被顛簸帶的差點翻到後面去。

“算了吧老哥,別太執着了,沒必要。” 老哥在從後視鏡中看到我的所作所為時這樣勸慰我道。

也是啊。

畢竟人已經不在了。這麼做確實沒必要,也會給老哥添麻煩,本來他答應接我回來的同時把星光子帶回,就已經是在儘力幫我了,以社交禮儀來說,我再引起更大的騷動,就是無禮了。

我坐回了座位上。“抱歉。” 我向老哥道歉道。

“沒事,沒事。我其實不介意的。” 老哥回答道。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補充道:“請節哀。” 

是啊,我確實應該這麼做。我這麼想着,卻忍不住仍然回頭看了看星光子。此時天上的雲散開了些,太陽的光變的更為強烈。在一片陽光之中,星光子的身體看上去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此時我突然感到一絲悲壯,彷彿自己是海明威筆下的桑迪亞哥老人,明知不可為,卻仍然不斷與命運抗爭,希望將大魚帶回港口。最後他成功地返回了,甚至超越了自己,但魚卻只剩骨架了。這樣來看,我和他何其相似,但是我畢竟不是他一樣的硬漢,不說別的,我不覺得我今天晚上能夢見獅子,或者說,我估計,我今晚能入眠就不錯了。

這樣想着,我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卻也無事可做,只能拿起手機,一遍遍地刷着微信,自然,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消息。而就在這時,車順着公路的一個出口駛出,而再往前開了一陣之後,學校的建築群便漸漸浮現在我眼前,並且越來越清楚。老哥開進了學校的大門,之後七拐八拐,便行駛到了我們宿舍門口。

“所以說,你打算把星光子怎麼辦?” 老哥一邊將車熄火,一邊這樣問道。

再次不得不直面現實。

其實之前我試着逼迫自己想過這個問題,但總是在稍微想一想之後思維就跑偏到別處去了,也許在那時,儘管理智已經接受了現實,但在感情上我仍然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將繼續踐行和星光子“同進同退”的誓言。

但顯然,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現在唯一能做也很應該做的,就是想出讓星光子安息的辦法。

“那麼,找個地方把她下葬了吧。” 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我這麼回答到。

“那葬在哪裡呢?” 

好問題,答不上來。

我們沒有任何工具,而且以我們的體力短時間內也無法挖出什麼像樣的土坑來,而且在學校中挖坑勢必是會引起別人的側目的,所以土葬不行。而火葬的話雖然貌似可行,但是一樣的問題,在學校中生火,難保不出安全問題,而且也會引人注意。

不過還有一個地方,就是星光子經常出現,又經常約我去的地方。這裡似乎是可以的。

“嗯,咱們將她葬在商院的水池中吧。感覺那是這附近最接近她的家的地方。” 我這麼建議到,雖然是很牽強的理由,但我也找不出別的理由了。

老哥沉思了一會,居然沒有反駁我這個同樣不太靠譜的提議。他點了點頭道:“好吧,目前為止看來這是最不會引起騷動的方法了。但同樣咱們得小心行事。星光子就暫時留在這裡吧。今天凌晨四點咱們在此匯合,之後一起去商院的水池吧。” 老哥這樣計劃到,之後他又建議到:“對了,帶上樂器吧。我也把我的小號帶過來,這畢竟是葬禮,咱們還是要為她演奏最後一曲的。” 

十分合理的提議,我知道現在以我的狀況已經無法用語言講述自己的內心了,那麼便只好用音樂寄託哀思了。

“那麼,再見,四點見。” 老哥向我道別後,就徑直上樓,去了他的房間。

自從上次之後,我本來過了一段時間清靜的日子,不過今天這種寧靜被打破了。

本來到了凌晨一點半,光顧我住所的最後一個學生已經離開了,而燈也已經熄了。前陣時間這裡新進了一批關於神話的書,我讀的津津有味,結果這時燈滅了,於是我也沒辦法了,只能躺在書架旁我的床上,瞪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而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就在我快要睡著了的時候,我住所的燈居然又被打開了。我定睛一看,走進來的是之前常來我這裡自習或者借書的那個男生,不過自從很久之前,她給一個女生在我這裡講了半天題那次之後,他來這裡的頻率就明顯減少了。沒想到今天這麼晚的時候他會來。

他衣衫有些不整,拿着一瓶礦泉水和一瓶威士忌,隨便找了個桌子坐下了。他從飲水機邊拿了個紙杯之後,加了一半威士忌進去,之後似乎是為了快速買醉,又倒了半杯水進去,仰起脖子后一飲而盡。之後,他馬上又以同樣的方法倒了一杯摻水的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又立馬去喝第三杯。他的行為令我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這種狀態不像正常地在品酒,而彷彿像是針對某種疾病在服用某種藥物,也不知道他是否是經歷了什麼非要用酒來刷洗乾淨的傷痛。我於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看着他。

在三杯下肚之後,他明顯是有些醉了,臉上泛紅,並且扯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猛地站了起來,彷彿使出全力般地走了幾步,之後岔開馬步,一隻手收拳放於腦後,而另一隻手以劈掌的形式伸出,嘴裡念念有詞:“俺の名前はオ-ブ…”之後似乎忘了用日語怎麼說台詞了,轉而用中文如念咒語般地說道:“我將劃破黑暗,帶來光明!” 之後他以同樣興奮地心情往前橫劈了一下,之後轉身,兩手收拳之後向前猛擊了一下,彷彿是在和想象中的敵人打架。但緊接着,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沉默了一會之後,他突然手舞足蹈地跑出了圖書館,不知道回宿舍那些什麼。

我承認看到平時安靜沉默,對什麼都不太在乎的這個學生此刻的行為之後,我完全驚呆了。我不知道他心中是鬱結了什麼,或者是遭受了什麼傷害,才這麼急不可待地想通過喝酒和胡鬧在精神上獲得滿足。

就在我這麼想着的時候,他又猛地推開了圖書館的大門。這次他帶了一套玩具過來,有類似圓環的電子產品,還有一疊卡片。回來之後,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之後猛地朝自己嘴中倒去,他喝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被嗆了一下,酒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之後他連連咳嗽起來。但是他完全不在意,藉著這股架勢,他摁開了圓環的開關,之後再次叉開馬步,從桌上拿起一張卡,之後插入圓環中,以嚴肅的口氣念道:“ウルトラマラソさん” ,圓環似乎可以感應那張卡片,也有一個機器的聲音讀到:“ウルトラマン”, 他又拿起了另一張卡片插入圓環中,以同樣的語氣念道:“チーガさん”, 圓環也以同樣的聲音讀到“ウルトラマンチーガ”, 之後他輕跳了一步,將圓環使勁舉向天空,叫到“把光的力量,借予在下吧!” 這之後他模仿了閃光的聲音,又發出幾聲叫喊,一隻手在腰間握拳,另一隻手握拳舉向高空,喊道:“歐布奧特曼,重光形態!” 

到現在我明白他在幹什麼了,我之前也見過他在圖書館裡看奧特曼,他應該是在模仿裡面的人物。

此時他似乎已經完全認為自己是歐布奧特曼,而眼前有一隻等着他去打倒的怪獸,他重複了幾下之前的打擊動作,之後又雙臂交叉成L型,做出了放光線的姿勢,口中模仿着爆炸的聲音。他沉默了一會,之後嘴裡念念有詞,緩緩說道:”冥王怪獸奧西里斯已經被我打倒了,さ,星光子,咱們回去吧。” 

而這麼說完之後,他長久地不發一言,之後似乎漸漸地失去了他之前大鬧的氣勢,身體漸漸從剛才緊繃的狀態鬆弛了下來,還逐漸低下了頭。他在一張書桌前坐了下來,將雙臂伸出,之後頭埋在雙臂中,不斷地重複道:“星光子,你回來啊,明明我已經打倒死亡了,也該回來了吧….” 他漸漸無法再說下去了,趴着的身子不斷抽動着,放聲大哭起來。

那一瞬間,把他之前說的所有話聯繫起來,我突然明白他在幹什麼了。我還記得星光子是誰,就是之前問他數學題的那個女孩,而奧西里斯,我剛剛還讀到過,是埃及神話中的冥王神,而他剛才還說過,他已經打倒死亡了。

我完全明白了,一定是那個叫星光子的女孩去世了,他過於悲痛,於是來我這裡喝酒買醉,之後還在幻想中化成了自己最喜歡的英雄,打敗了奪走星光子的死神吧。

而從他之前堅定的狀態,以及現在泣不成聲的樣子來看,自那時以來,他和星光子間又發生了很多事吧。

這麼想着的時候,已經丟棄了喜怒哀樂這些情感很久的我卻突然覺得有些心酸。我想起之前在我的住所中他和那女孩相遇時我心中的想法,我當時感到他們之間一定會發生些什麼,但這一切都將是transient的。如今想來,真是一語成讖。

只是,這對不生不死的我來說transient的一段感情,對眼前這位哭得已經哽咽,嗓子已經有些沙啞,卻仍然死命地往體內灌着摻水的威士忌的少年來說,肯定卻意味着很多吧。

這麼想着,我突然很想撫慰眼前的少年,畢竟雖然他看不見我,但在我眼中我的樣子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這麼想着的時候,我悄悄地從我靠近書架的床上起來,繞道這個少年的背後,輕輕地抱住了他。我知道他感覺不到我,但我卻一直保持着這個動作,直到他從酩酊大醉中恢復了一點意識,之後踉踉蹌蹌地走出圖書館的門去。

再見了,我連名字都未曾知曉的少年,此後我們可能會長久不往來了,祝你之後重新找到幸福。目送着他出門,我這樣暗暗地祝福到。

鬧鐘得在響了三分鐘之後才將我叫醒,我試着從床上爬起來,但卻一個踉蹌,又摔倒在了床上。鬧鐘仍然在我的耳邊響個不停,我掙扎了幾下,才在沒帶眼鏡的一片模糊中拿起手機后關掉了鬧鐘。我一看手機,才剛過凌晨四點,我為什麼定了個這麼早的鬧鐘啊?

我的腦子中有些混亂,不過想了好久,我似乎想起來,是和老哥約好了,四點去安葬星光子的。

不對啊,星光子?她是在剛才前往冥界了,但是我不是打敗了冥界的審判者之後又將她帶回來了么?

但是在我看到桌子上我帶回來的酒瓶子之後,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已經是現實了,而我那個彷彿現代版孫悟空的夢不過是喝過酒之後產生的幻覺而已。現實中星光子已經去世了,就在昨天,而我和老哥約好了今天凌晨四點鐘去把星光子葬在商院的水池中的。

哦對了,老哥還囑咐我帶好我的小提琴。

雖然我不想面對這一切,但是我不喜歡不守時,所以我掙扎着起來,費了好大勁穿好了衣服,之後帶上琴盒走下樓去。

老哥已經在樓下等了我好久了,但是也倒沒多抱怨。我鑽進了他的車去,之後他載着我和星光子的遺體,向商院的方向駛去。

雖然是在車裡,但畢竟緊貼着玻璃窗的外面就是漫漫寒夜,氣溫很低,我的腦子也從酒精的麻醉中清醒過來了一些。和所有剛剛醒過來的醉漢一樣,這一刻我感到現實如此迫近,簡直就像是在貼着我的臉,把所有殘酷的事情一股腦地告訴了我一樣。而我的腦子無法篩選這些信息,所以只能全盤接受了:

星光子死了,她的死是發生在現實之中的,而現實中不存在什麼冥界,也不存在什麼可以勾去生死簿的英雄,死了就是死了,身體喪失了應有的機制,被不斷降解,重新成為分子,回到泥土之中。

這是那薄薄的一扇車窗所無法隔絕的寒風告訴我的第一個訊息。我向我身後的黑暗中看去,雖然什麼都沒看見,但我知道星光子的遺體就在那裡,我甚至還可以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現實顯然不可能只告訴我這一件殘酷的事情,他既然談到了英雄,緊接着就將我的思緒引到了其上:你以為你是英雄,也一直這麼自我暗示,還花錢買那些並不便宜的變身器,但你不是,你不是英雄,你甚至不是一個顯赫的人。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不得不考慮將來養家糊口問題的人。不然你以為如何,你看,你為了那個叫星光子的女孩,已經錯過了一門期末考試了,雖然不想承認,但你不是其實什麼也做不了,其實是在後悔么,而下一門可是今天八點就要開考了,你能考幾分,你今年gpa打算拿多少,你將來還能不能找到好工作......寒風中的那個聲音毫不留情,這樣對我說道。

天哪,我感覺我看到現實了,我的意思是具象化的現實,而我現在就彷彿舒伯特的歌劇中那個看見了魔王的孩子那樣慌張。我恍惚間看到現實是一個披着黑袍,下身是馬腿,身體上長着無數觸手,而眼中泛着和我手機的電量提示燈一樣的綠光的魔鬼。他現在正在和快速行駛的汽車並駕齊驅,歪過他那隻剩下骷髏的腦袋,逼迫我看着他的視線。

“啊,不,不要再說了,不要了......” 我拚命地迴避着它的目光,但這是徒勞的,它突然生出了無數的頭,又用觸手將我的身體綁住,我除了凝視它的眼睛之外,已經別無選擇了。

“喂喂,就這麼想逃避么?別啊,直面吧,你就是一個軟弱的人,是一個需要虛構的超級英雄以及星光子這種隨機因素才能直面生活的人。” 名為現實的魔鬼繼續用它寒風般的聲音這樣說著。

我已經無法說出什麼話了,感覺我的身體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就要被吞噬了。而就在這時,突然身邊的一道光閃過,我看到一個身上泛着白光,但是長相和身材和我完全一樣的人站在我的旁邊。而從他身上發出的光中,我竟感到了一絲溫暖。

“你是誰?” 

“我是你的生命,也是你能斬裂現實與命運最後的武器。” 那個白色的影子這樣答道,聲音十分遙遠。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說?” 

“別忘了,生命和命運這兩個詞中都有一個命字呢。說明它們是高度重合的,那邊的現實,它之所以能束縛你,讓你越來越沉淪,根本原因只是因為你還活着而已。如果你願意將我捨棄,而作為向現實最後一搏的武器,你會得到相應的收穫的....” 他繼續用那宣讀天啟一般的語氣那樣說道。

我腦子中一片空白,在這片空白中,無數我知道的名人的影子從我腦中一幀一幀地閃過: 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海子,顧城,海明威,傑克倫敦......這些人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出現,之後照片中的其它部分慢慢剝落掉了,只剩下他們的笑容越來越顯眼,伴隨着他們的笑容,我竟漸漸也笑了起來,就像原來和星光子一起時一樣,從嘴角上揚,變成微笑,再變成毫不在意儀態的哈哈大笑。

這樣,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了我的生命,在我握住他的那一刻,他化成了一把利劍,我舉起它,拚命向眼前的魔鬼砍去,它呻吟了一聲之後,就化成了一陣黑煙,被寒風吹走了。

而眼前的情景又恢復到了現實之中,老哥的車已經在商院的水池邊停穩了。難以想象,就在這三分鐘左右的時間我竟然出現了這麼複雜的一個幻覺,不過從這個幻覺之中,我似乎學到該怎麼做了。

我和老哥把星光子的遺體從車上抬了下來。還好現在天氣很冷,經過一天多的時間星光子的身體絲毫沒有腐爛的跡象,容顏看上去仍然是彷彿只是睡著了一樣,只是不可避免地,身體已經開始僵硬了。我和老哥費了很大勁才將她抬了下來。不過之後,在我的堅持下,老哥還是決定讓我自己一點一點地將星光子扶到水池邊之後推下去。

而我知道,沉入水底將不止是星光子一人而已。

抱歉了,星光子。可能有些辜負你的希望,但我是一個在遵守承諾方面分外執着的人,我承諾過和你同進同退的,終究不好食言。

我一邊這麼想着,一邊盡了全部的力氣將星光子的遺體搬到了水池邊,之後將她攬腰抱起,靠着齊腰高的水池護欄把她一點點地往下推去。最終撲通一聲,她的遺體終於落入了水中。我放眼望去,她的身體由於缺乏肌肉的支持,很快地沉入了水中,而她的黑色長發先是在水中浮起,散開成放射狀,但最後隨着她的身體不斷地下沉,最終也盡數沉入了水中。很快她身體激起的波瀾也歸於平靜,冷酷的月亮與微弱的星星映在水池中的影子又重生了。

話說今天的天也很晴嘛,星星和月亮比之原來分外明亮。甚至比我和星光子第一次重逢那天,下着流星雨的天空還要晴朗,明亮。

抱歉,我已經無心欣賞了。

星光子的身軀已經沉了下去,那麼現在該我了。正好,到時候省去了在星光子的遺體被發現時接受盤查的麻煩,也挺好。

嘛,馬上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去你媽的現實,盡情地失望去吧。在此引用海明威的一句話送給您老:“人不是生來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消滅他,可就是打不敗他。” 

我一邊這麼有些調侃地想着,一邊縱身朝着水池跳下去,在平靜與漸漸滿溢的歡喜之中等待着冰冷的水面吞噬我的身體的一刻,我甚至已經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星光子伸出兩手將我拉住,之後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將我帶去她的故鄉,一起在那有着七個大島和綠色的天空的星球上遊玩,去見她父母,被她父母要求講個笑話。這次我一定要講個高雅點的,我這樣想到。

可是水面始終沒有碰到我的身軀。我有些猶疑,這已經超過了自由落體的時間了吧。睜眼一看,我還保持着原來那個要墜入水中的姿勢,但是有人從後面緊緊地拉着我。

我回頭一看,是老哥。

“怎麼,還是喝酒太多了,走不穩路?” 老哥發問道,平靜中帶着一絲嘲諷。

呵呵,算了,果然普通人與悲劇是無緣的。我再次這樣想着,四大悲劇的主人公中,李爾王和哈姆雷特分別是王和王子,麥克佩斯和奧賽羅是將軍。這麼看來,果然普通人是無法譜寫悲劇的。那麼跌宕起伏的就不說了,連落入水池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有人阻止。

我這麼想着,心灰意冷,漫不經心地回答老哥說“是”, 之後呆坐在了草地上。

“那麼,如約定所言,來奏樂吧。” 老哥完全不給我發獃的機會,這樣提議道。

好吧,奏樂就奏吧。只不過我心不在這裡就是了。

在我最後的執着被老哥打破之後,我感到我已經無法對世間的任何事情持有任何看法了。

“奏什麼呢?” 

“那….就奏那個,她最喜歡的那個吧,那個ひ、ひらひらひらら。” 我這麼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反正不就是個儀式么,搞完完了。

“不,而且那個我也不會吹。我覺得,應該奏“喀秋莎”。” 老哥拿出了小號,這麼堅定地說著。

“誒?為什麼?” 再怎麼說,在葬禮之上奏“喀秋莎” 也太違和了。

“因為啊,在這個場合,這首歌的歌詞有很多重的寓意呢。” 

“怎麼說?” 

“首先是 ‘啊,這姑娘的歌聲,跟着太陽一起去向遠方吧’ 這一句,是送個星光子的,我們衷心祈願她對這個世界的愛可以傳達到遠處,被人知曉並銘記。” 

聽起來很有道理,我不禁點了點頭。

老哥頓了頓,之後一字一頓地說道:“還有,不是還有一句’駐守邊疆的戰士啊,喀秋莎的愛情永遠屬於他” 我這句話,送給依然活着,即將如戰士般走向現實深處的人,不也很合適么。” 老哥說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我不禁再一次感嘆道真不愧是老哥,看穿了我在這幾分鐘內的感情變化,並通過這種方式鼓勵了我。我感到感動。“那好吧,既然你這麼分析了,就奏喀秋莎吧。” 我答應到。

我們在水池邊站定,我緩緩拉響了提琴,老哥吹響了小號,旋律緩緩在無人的夜色中響起。中間我慢了半拍,老哥便也主動慢了下來。放慢半拍的喀秋莎的旋律在激昂中帶有了一絲凄涼。

我們就這麼向後演奏着,而當演奏到歌詞應該是“啊,這姑娘的歌聲,跟着太陽一起去向遠方吧” 的地方的時候,我看到了迄今為止我最不敢相信的一幕。

是的,即使現在想起,我仍然會覺得那一刻我在夢裡,但雖然這麼說,我也同時會熱淚盈眶。可能是因為在記憶里,那一幕一直是籠罩在光中的,過於耀眼了吧

就在那時,水池中突然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氣泡,緊接着,水面忽然發出了白光,那是星光子的身體,她被那天國般的光輝所籠罩,緩緩從水中升起,停在了半空中。而緊接着,在耀眼的光芒中,她的身體漸漸分為了七塊,而在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這光輝的時候,這七塊已經變成了七顆光彩奪目的鑽石,它們擺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之後向著天空的深處飛去,越飛越快,直到變成七個亮點,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那是今夜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看着這一切的時候,我和老哥都徹底呆住了,停止了演奏。而當這七顆鑽石離去了很久之後,老哥才終於轉向我,微笑着點點頭說道:“嗯,看來我們的心意傳達到了。” 

緊接着他又不帶惡意地調侃我道:“你看,這也是你口中的現實的組成部分之一呢。” 

是啊,我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也是現實,完完全全地發生在那個有“石墨只有經高溫高壓才能變成金剛石” 的規矩的世界之中。

但這是為什麼呢?

啊,可能是因為星光子,還有我們,都將我們的熱情獻給了星空,而這份力量過於強大,最終確切地使現實做出了妥協吧。

之前我就曾經告訴過星光子要將熱情獻給星空,但那時我只是做了一個莫名其妙比喻,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星光子卻讓我看到了這究竟意味着什麼。

帶着我體溫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最終毫無顧忌地流了出來。儘管這樣,我心中卻一點都不傷心。

“再見了,星光子。” 我向天空揮了揮手,小聲道。

不過緊接着,我意識到這句話我說錯了。

星光子根本沒有離開嘛,她就像她所承諾我的那樣,再次回到了我的身旁,而且這次是永遠的。各位,不信嗎?但請看清,那個方向照耀過來的星光就是星光子的化身啊,以後的每一天,我在學習到很晚,或者因為迷惘,或者覺得傷心的時候仰望天空的話,星光子就會在那裡,一直陪伴着我。儘管我會變老,而她也會因為宇宙的紅移而離地球越來越遠,但是我,我的後代,以及最終接替人類作為地球之主的那個物種,都將可以指着今夜星光子離去的方向,自豪地向別人說道:“將你們的天文望遠鏡對準那裡吧,你會發現,你至今仍能在那裡看到人類獻給星空的熱情呢。” 

《獻給星空的熱情》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