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完全跑到山腰左右的位置时,双腿已经变得疲软了起来,如果继续再跑下去的话,第二天双腿绝对会变得酸胀不堪吧。就算是进行对身体有好处的锻炼,但也必须要按照适当的分量才行,补药吃得太多的话就会变成毒药,如果晨跑过度反而导致第二天的不精神,那才是得不偿失。

  踏着青石山道的软胶鞋底在路边的地藏像旁兀地扭转一圈,将目标切换成了来时的方向——下山时不能用跑的,因此会比过来时消耗的时间要更长,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下山时用的是走的,所以才会较为轻松一些,在晨跑之后,这种慢速的移动可以将绷紧的腿部肌肉一点一点的松弛下来,与其说返程的路也是晨跑的一部分,倒不如说是晨跑后进行修养的关键步骤。

  腕表上的时间依然指向了六点二十一,太阳也已经升上半空:夏日的太阳早上升得很快,但由于是沿海的关系,小镇也不会显得过于闷热,跑起来会相当舒服;但冬日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了,过于冰凉的寒风与昏暗的山道,无论哪样都让人完全开心不起来,如果一不小心一脚踩空,那么后果自然不言而喻。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大概完全不会因为真奈位处海边而自豪了吧。

  相反,恐怕会非常讨厌。

  尚且先不提那个,说起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点,那么妈妈也差不多该起床准备早饭了吧。

  我一面在心中默数着台阶的数目打发时间,一面向下缓缓走去。

  昨天邻居家里送来了几条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早餐应该也有鲜鱼才对——只要不是培根蛋就ok,虽然妈妈对于海味料理的烹饪手法相当高明,但只要不是海味,那么一切就会变得一团糟,用杏子的话来说的话,就是“致死量的生化武器的程度”。这一点即使是最简单的培根蛋料理也不例外。虽然妈妈也有几次试图用其他口味的料理来替代海味,但坏消息是全数都以失败告终了。先不提以“生化武器”对于料理来进行比喻是否有失礼貌,但使用这个喻体的准确程度我只能给予认可。

  顺带一提,恰好相反的是爸爸只擅长蔬菜与红肉类的料理而对海味一窍不通,有时候我不禁会想:“神明大人不会是料理的缘故,才让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吧?”不过无论怎么说,爸爸妈妈能够周替轮流负责料理就是好事,如果仅仅只有其中的一人在做饭的话,无论如何恐怕很快就会吃腻了吧?正是因为有两个人,料理才会如此令人食指大动。

  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眺向远方依然映上了鳞片一般灼目反光的灰蓝色海面,此时的真奈已经开始苏醒,在尚且不算炙热的柔和日光下,镇上的人们陆续开始走出家门,店铺也零零散散的开始开张,几艘打早渔的渔船带着结实的麻线网正从码头出发,隐约可以看见船上那些正在忙碌走动的船员,在那其中有经验老道的中年人,也有年轻简装的小伙子,甚至还有好奇低跟着大人一齐跑来跑去的幼童。当然,最后一种仅仅是被带上便于看护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孩子早日认识大海:他终有一日也会驾着属于自己的海船,在真奈镇周遭的海域自由的游曳。

  镇上的渔民往往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自己的衣钵,而孩子们在幼时玩耍时也大抵以“水手”“船长”,“海盗”一类的角色进行扮演,这就是真奈镇急流沉淀数百年所产生的海洋文化,也是真奈人与海风自幼结成的羁绊。

  曾经我也热切地希望成为一位古铜皮肤的布衣渔夫,在凉爽的风浪与灼热的阳光之下撒出由自己亲手编织的网,用汗水换来满仓而归的鱼蟹:这种工作与其说是辛苦,倒不如说是浪漫,是战斗,能与广袤无垠的海洋尽力搏斗,恐怕是每个男人骨髓伸出中所铭刻的,最炽热的血液了吧。

  但无论怎么说,那也只不过是曾经了。

  是过往,是过去,是回忆。

  是应当被雪藏的秘密。

  『想去东京。』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大脑中已然填满了这种单纯却又现实的想法。

  想要去坐坐看拥挤但却迅速的地铁,想要漫步在水泥与钢筋凝结而成的立交桥,想要看见商店橱窗中倒映出的,自己身着西装的影子。

  想要见识一下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全新世界。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一定已经对这座古板的海镇厌恶透顶了吧,正式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如此渴慕外面的世界,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这么急切的想要离开这里。

  “一百一十九。”

  当心中默数的数字达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奇数时,我停下了脚步。

  并非令人赏心悦目的一百二十整,也不是足以被二整除的一百一十八,只是单纯的一百一十九,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含义,甚至脸在数学的领域中这个怪异的数字也几乎没有用武之地。这里既不是山顶也不是山腰,山脚更尚有数步。仿佛随意挑选一般的,我身处于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位置。

  转过脚步,跃下了地藏像下方的第一百一十九号台阶,向着左方的树林走去。

  那是因为踩踏而微微凹陷的山道,尚且新鲜的足迹正面自我之前还有其他人先抵达了这里。

  不,这么说起来的话,也许我对于真奈尚且没有厌恶的情绪吧,『想要前往大城市』这样的愿望也大抵只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的少年自然而然应当持有的情绪罢了:因为对于科技本能的向往,所以才会连带着渴慕大城市,所以才会厌恶家乡。但随着接下来的成长,这种毫无根据的浅薄情绪很快也会消散殆尽。

  如果要说明到底是为什么令我的态度有了180°的大逆转,如果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我意识到自己对于真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厌恶的话....

  我停下了脚步。

  『恐怕就是,这个了吧。』

  我这样在心中默念着,抬起了头,眼前是一处被灌木丛遮掩了大半的狭窄木屋:如果说那是为人类所准备的木屋的话,未免也太过于不切实际。先不谈那粗制滥造的制作工艺与毫无艺术美感可以的木质外观,光是看那脸人膝盖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便依然可以确定其正体了。

  是的,毫无疑问,那是宠物所居住的房屋,也就是Dog House【狗屋】。

  容我更正,并非Dog House【狗屋】,准确的讲,应该是Cat House【猫屋】才对。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对这样的宠物屋的居住者如此了解的话,那么自然是由一大堆理由可以例举:譬如猫类比起犬类更喜欢选取巢穴居住啊,木屋的旁边可以找到锋锐的抓痕啊,隐约能够看到木屋里又被咬死的老鼠啊——之类的。不过,即便没有这些理由,我也依旧能够立即判明其中所居住的生物。

  因为这座木屋本身,就是我的作品。

  不,请不要误会,我还没有闲到会为流浪猫狗卖弄我那蹩脚的手工能力的程度,事实上,这间木屋是他人拜托我制作,放在这个位置的。当时我刚刚放下木屋,草丛中便立即窜出了一只敏捷的,小小的白猫,温驯的钻了进去。当时还真是吓了一跳,我原本以为野猫应该会是一种更加怕生的动物,磨利的爪牙与阴险的肉球下,居然会寄宿着如此可爱有趣,会喵喵叫的灵魂,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此时,那只小小的白猫并不在Cat House中打盹,而是在不远处的草丛中伏着身子,努力地试图撕咬一块小小的,经过晒制的小鱼干。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着夏季学校制服的国中生少女。

  她正蹲在杂乱的灌木旁,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抚摸着猫的后颈,而左手则提着一只装着鱼干的油纸袋,早晨的阳光被树叶的阴影剪切得粉碎,轻盈地映照在她漆黑柔软的长直发与白嫩的手臂上。

  早晨的气温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热,甚至于使我感到了些许的呼吸困难,泵出血液的脏器不经意间悄然加快了跳动的频率,令这具躯体的行动变得僵硬而仓促起来。

  “早上好。”

  我抬起手,佯装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最开始想使用人称代词作为开头,但突兀地使用女孩子的姓名作为对话的起始未免有些显得太过于亲密,故此只能作罢。而后自己又想用诸如“哟”“嗨”之类的语气助词作为开头,但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过于痞气而轻浮。最终我只得干巴巴的以这样朴素无华的方式进行了今天份的问安。

  无论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恐怕直到无限拓展的明天,我都没有办法鼓起勇气说出诸如轻小说主人公那样有趣的问安。

  少女似乎注意到了我,她抬起脑袋,淡褐色的眸子望向了我的眼睛,笑眯眯地以一种柔软而温和的声音应答道:

  “早上好哟,桐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