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踢开了。

“你在干什么?”

严厉,可以说是非常严厉的语气,很接近训斥,但底气稍嫌不足,恐怕是因为无法准确地判断眼前情况,尚对我存有一些顾虑吧。

当然了,任谁看到那种场面,都很难判断正在发生的究竟是恶劣事件还是恋人间的私事。当然了,等到他冲到床前,发现芙蕾雅根本没有意识以后,便强硬地介入进来,要求我去桌前与他对坐交谈,那不如说是强迫更恰当。

同其他月影们对我的态度比照,猜出他是谁很容易了,昨天就是他指挥我折断叛军的大旗,正因为以前是老相识,才能在那种距离认出我吧,怎么,他算是朋友之类的吗?可他显然来者不善,扣住我手腕的手指细瘦却犹如钢铁。

他开始严厉地盘问我了,锋利的言辞刀子般割来,我明白他要确认的事:将这皮囊之下的灵魂证伪,他要我展露出一个失忆者应有的畏缩、懦弱和惶恐,好让他能在我的位子上坐得更加踏实。

过分啊,就算再怎么不欢迎我回来,至少表面上应该装出随和的样子才是,难道已经身居高位,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气度吗?如果这样,我也要拿出一些气魄来还击了,如果他竟这样不堪的话。

直到他有意无意地往她那里瞥了一眼,我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来如此。

他的话变得难以理解,含义剥离了声音的凭依飘荡着,不可捉摸。我只能凭知觉含糊地回答,可笑地把脸扭来扭去,尽量避开他的视线,直到他问完最后的问题。

每个字都能听懂,却已经无力将其整合为信息了,动摇的不是面前人的什么,而是我,是我全部的的感官在激荡。

他爱着芙蕾雅吗?是这样没错,我看穿了他,可那又如何?毫不信任自己,只会权衡利弊的我,此刻为何在心痛呢?

不想让给他。

嫉妒吗?嫉妒源于独占欲,如果仅仅因为那样的欲望,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想法。

依然,不想让给他。

那么,是因为少女对我怀有那种悲愿吗?“我一定要把你留住,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我愿意用十倍的心意换你的一份,让你带我离开这里,用你的吻覆盖我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对我这样说道,尽管她知道我与阿尔德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却依然要抱着火焰烧尽的余灰取暖。她啊,一定不是单纯地流连过去,而是真的想去爱这样的我,虽然难以置信,却无疑是事实,唯有从细微处捕捉心声这个方面,我是有自信完胜阿尔德隆的。

我正在因为这份心意而感动吗?非也。如果仅仅是怀着“他早晚能恢复成阿尔德隆”的心思等待,那么她不是幼稚过头就是愚蠢,而她自然都不是,正因为她的感情是单纯真挚的,我才深切地为她悲伤。

在这一天前,她一定遍尝了失败的苦果,坚强的龙之少女啊,在这条道路上,你得经受过多少痛苦挫折,才终于磨灭了原初的梦呢?

就算失去记忆也好,躯壳里换了灵魂也没关系,甚至连躯壳都残缺,没了至关重要的翅膀也能接受,你正是这样地爱着我。因为你的生命如此短暂,用剩下的时间已经找不到新的目标,也没有更多可以爱的人了,所以只能抱紧曾为之付出感情的寥寥,就算变成怎样也没法抛弃。

我为你悲伤,因为你最后的心愿也难以实现,因为你选择了这样的我,一个固执地爱惜着无能的自己,不愿将毫无价值可言的人生就此献给你的我,因为这个,我怀着歉意,心痛不已。

“抱歉,你如果就是现在这样子,团长我不可能让给你,除非王下令,而他如果见了现在的你,恐怕也会极度失望吧。”听啊,他平静地说着这些伤人的事实,让人想对着那张瘦长而好看的脸揍上一拳,但如果出手的话,会被立刻摁在地上痛打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如果狡辩说自己还有记忆的话,就会被提出不可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如果狡辩说自己还有力量的话,就会被要求立刻展示,无论怎样撒谎都不过是被当场拆穿罢了。

如果只能这样活下去,多听些这样的话也好,我早晚要接受自己的残缺,变得坚强起来吧。只是,越指出我的无能,就越说明芙蕾雅一意孤行的愚蠢,实在让人难过。

“正如你所愿,团长大人,你若心情正好,不妨放过我吧,我都这样了,还值得你特地来找麻烦吗?”

“听说你们回来了,我过来确认一下你的情况,虽然不算是出于好意,却也不是特地来嘲讽你的。嫌我说话不通情理吗?这不是你的风格嘛,我啊,偶尔也想学着忽略弱者的感受呢。”

“你。。。很讨厌我吗?”

“对啊,我讨厌你。”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比任何人都强大,同伴们流血死去的战场不过是你摘取荣誉的花圃。我们需要不断克服自己的弱小,而你从未尊重过这种努力,因为你不需要,因为你没有需要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只有你是光辉耀眼的,而我活在你身后的阴影里,你拥有的我永远得不到,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你?”

“我以为。。。”

“你以为我们是朋友?错了。你确实是个可靠的战友,战场上我们可以托付背后,但不代表平时有一个字好说。”

“我对你并没有任何同情,你还是阿尔德隆的时候,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不在了,我便坐上这个位置,这是规矩。我不欠你的,所以你别对我有任何指望。当然,你可以尽量讨厌我,如果这能让你舒服一些的话。”

“我想我没有那种资格,也没有恨你的理由,但如果你不把我当成阿尔德隆来看待,就不该对我迁怒。”

何塞.托雷斯咯咯轻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用手半遮住嘴,耳后长发中的一缕荡过来垂到眼前,看起来很是秀气。他比我帅气呢,他会更适合芙蕾雅吗?我忽然之间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说你啊,难道讨厌谁还要资格或者理由吗?如果遇到了比自己优秀强大得多,甚至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家伙,就必须先掂量自己的分量才能回答吗?不需要!就算面对的是王也无罪,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国家就不值得为之战斗了。”

“那你。。。”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不过失忆要说有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些糟糕的东西你也一并忘了。我啊,不过是向你抱怨一番,逞逞嘴上的痛快,还真的要趁人之危吗?我已经没有怨恨你的理由了,只是你不该那样对她。”

“哦。”

“不,不要误会,我们可做不了朋友。她那时选择了你,因为她爱的是能拯救她母亲的力量,现在又如何呢?”

“你知道她的事。”

“嗯,在你来这里之前,她早就开始了自杀式的尝试,每次都弄得遍体鳞伤,总得有个人把她背回来。”

“那你能治好她么?她醒不过来了。”

“我看着呢。”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起身来到床边,伸手搭上芙蕾雅的一只胳膊,手指扣住她的小臂,五指起落间,隐约有青色的波纹在指尖下落处产生,缓慢地扩散到她的整个身体上,肌肤上仿佛荡漾着幽幽水光,她的面容在这光里显得端庄而凛然,像一位长眠于海底的宫殿深处,被时光长久遗忘的女神。

这便是魔法么?但这梦幻般的景象还不足以使我沉醉,我惊异于这颗心的狭隘,才刚刚见识到了他的力量,心里便有嫉妒滋长,害怕他会将芙蕾雅夺走,这时我忽然就理解了他那些令人不快的话,如果代入他的一方,我可能会想要杀掉阿尔德隆吧。

这时他抬起头,张口对着屋顶呼出一口白气,遮挡住我视线的长发垂落,在因痛苦而紧皱的眉头松开前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波纹不再生成了,最后的一线自下而上漫过芙蕾雅的脸,隐没在她的黑发里。我收回目光,正想发问,他突然捂住嘴,从里面狠狠吐出了什么东西。

他身子并不敢动,右手一甩,从袖口抖出一张手帕,放下捂嘴的手,用手帕从容地擦了擦脸,我看到那只左手的手心里面全是血,在那中心有暗红的一块。他对我张开手,我才看清楚那是一枚血块,如果往坏处想,也许是内脏的碎片之类的。他身体不好吗?像他这么瘦弱的身材,有什么早年落下的隐疾也说不定,这样一想,心里竟有些欣喜,他的不利就相当于我的优势吧,在她的事情上,我的胜算多了一分。

这样思考的自己,我已经不能期待了。

“你怎么样?”我扶住眼前摇摇欲坠的年轻美男子,他似乎惊讶于我的举动,很不适应似的挣脱了。

我不会任这颗心摆布的,想让我因妒生恨吗?那么我反而要关心他,虽然我真的对他关心不起来就是了。

“昨天魔力的使用过多了,现在调动就很容易吐血,你果然什么都忘了,你用不了魔法吧?”

“多少还会一点。”我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她怎么了?”

“缺血。她昨天又流了多少血?”

“她被一群黑色的逼着吐了好多血,而且我见到她时她就带伤了。”

“那就是了,她之前和天国的黑色巨人战斗,被砍了一剑,从那时就开始流血了,现在她身体里的血只剩一半不到,换做人类早就死了。你救她回来的?”

“她回来时还清醒,你能救她吗?”

“我说,她还是那么喜欢你么?说实话我就回答你。”他仰头看我,擦干了嘴角最后一点血迹。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相信自己能胜过我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就算治好她,她也会投进你怀里吧,我已经不指望她了。以前就是这样,不管为她做了多少都不会感激,因为心里除了要救母亲什么都装不下,所以看到强大的人就头也不回地去追求,哪怕那家伙是个混蛋。。。她真是世上最最恶心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救她?”他竖起眼睛,把问题抛给无话可说的我。

我确实无话可说。“她是你的下属,是你的同伴,所以你要尽团长的责任救活她?”要说这种干巴巴的话吗?我当然知道他会救她,只是心里有气罢了,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无法怜悯,也不忍嘲笑,我只好移开眼光。

“第一次见到她伤这么重,一般的医疗是救不回来的,就算交给康也很难处理,他的魔法太过霸道了。”他终究是开口了。“你得去神恩救济会。”

“那是什么会?”

“一个侍奉月女神安苏娜的民间教会,传言教主是个圣女,什么伤病都能治愈,不分对象,也不要报偿。是不是圣人我不清楚,不过几年前她救过我的命。我本该和你同行,但是我的立场不允许我这样,近年来他们总是要求王交出魔法的独占权,让平民能够学习魔法,为此闹了不少乱子,和我们的关系相当紧张,我的面孔出现在那里是不适合的。”

“那我不是更不适合?”

“他们恐怕还不知道你的改变,你的出现对他们意味着机会,他们会试探你的态度,或者借机提出条件,你随意发挥就好,反正也不作数。”

“真不会抓我做人质吗?你这话好可疑。”

“那你就说实话。”

“他们会信才怪。”

“不不,我看他们不信才怪。救她的命是要紧事,真到了那时候,我好歹也是会去交涉的。”

“我不信。”

“你看我像恶魔吗?”他叹了口气。“我真傻,脑子里灌了气泡酒才会想要救她吧,哦,你知道那是啥么?”

“有很多气泡的酒?”

“没错,狠狠摇瓶子还会把塞子顶出来的那种。你来回都坐马车,让他拉你到下城区的集会井,到那儿你让车等着,下去随便打听打听,就有他们的人来接你了。需要我派个人帮忙吗?我想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吧。”

“我一个人就好。”

“身上带得有钱吗?来回这些够了,或许还能给她买点小玩意,如果你执意要现在翻她的柜子找钱,那我也没有意见。”他看着有些得意,往我的手心里放了几枚大小不一的铜币。“并不是给你花的哟。”

就这样,我们连被子一起把芙蕾雅抬到了大门。终于有功夫仔细打量这巨大的工艺品,说实话还是挺气派的,敞开时足以让数辆马车并行,金属工艺也很是考究,两面贯通的镂空很好地减轻了厚重感,那些藤蔓以及陌生符文的蚀刻都精细非常,估计也是我根本没什么鉴赏力的缘故,连顶上亮闪闪的尖刺都觉得威严。这里基本上无人进出,想必多数行动都从里面走密道吧,而我好像享受了一回本该有的特权似的,大摇大摆地直穿而过。

据何塞说这里其实是有担架的,毕竟要和怪物战斗,月影们受伤是家常便饭,不过他也懒得跑去取了,等到他放开手,我自己抱着芙蕾雅,才发现他真是坏心眼,她好重,哪里像少了一半的血呀,果然还是龙骨占分量,莫非船上的龙骨就是取这个意思,好压住船不容易翻倒吗?

“暂时交给你了,好好体验我的活儿吧!”他在身后戏谑地说道。“走不多远的,上大道就有马车了。”

“你真敢放心?我们一去就不回来啦!”我扭头还击。“刚才不还在发怒吗?踢门那一脚还真是野蛮呢!”

“你们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但如果你只是想占足便宜再开溜,我还有别的可以展示。”他的声音很平静,很适合拿来威胁人。“我不是欺软怕硬的人,也没想特意趁这时候和你竞争,因为我一直如此,我对她,从来都没放弃过。”

“好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阳光下脑后长发灿然生辉,我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我无法拥有的某种东西。

转过身,面前的坡道向下延伸,直到远方,但我知道它没有看上去那么长。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矮墙,越过那些空荡的枝条,我看到这座银色的城市在下方闪耀,那是这里的人们钟情的,恒久不落的月光。

我开始前进了,芙蕾雅静静睡在我的怀里,没什么能打扰她这份难得的自由。仰望所见的天空碧蓝如洗,对我来说,那些云朵也正如初次见面一样可爱,可爱而且狡猾。不是狡猾是什么呢?虽然这种自然之美很能打动人,但如果万人仰望,所见的便是同样的光景,人啊明知如此,仍以为自己受到世间的眷恋,因此而自我感动,渴望着抛却重负,向未来伸出双手,就算对已经注定之事,也能梦想不同的结局。

人便是这样的吧,所以明明那么脆弱,却不会轻易被命运打倒,因为希望是那么容易萌发,只要活着,总能鼓起勇气。

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