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屋里阳光正好。我从自己的胳膊上抬起眼,想要拽一块被角挡住脸,接着睡上一会儿,却隔着被摸到了柔软的某处。

芙蕾雅。

那是她的胸,我确认了一下。如果这就足够让她苏醒的话,我并不介意冒犯她,但那是不可能的。从昨晚身子沾上床的那一刻起,她就这样长睡不醒,显然,在唤醒她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后,我也在极度的疲劳中失去了意识。我当然是没有力气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来的,所以只能用两边将她包住,那种造型能保持到现在简直是奇迹,看来这一夜她没有翻身,恐怕是一动都没动。

她能有什么病呢?龙类的恢复力我见识过了,除了脑子里的顽疾,什么伤都能很快愈合吧?如果只是需要休息的话,这状态却未免太诡异了,这是要提前冬眠吗?脑子刚刚启动,还没什么逻辑可言,关节如机械齿轮一般推动我站起身来。

膝盖已经麻木了,这季节夜里地上一定很凉,我竟然能跪着睡着,勇气着实可嘉。或许是因为着了凉,身体意外的沉重,也可能只是休息不够,没有关系,我并没有着急的意思。

芙蕾雅的脸色很差,虽然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现在竟出现了玉石的光泽,那应该不是好兆头,我该送她治疗,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但我忽然很关心那张脸摸起来的质感如何,于是便伸出手揉了揉。拇指在她的唇上划过,从那温热尚存的肌肤上,忽然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流入了我的身体,那里以一阵喜悦的战栗回应了。

还不够。

膝盖开始作痛,再不坐下怕是要裂开了,昨日那种力量已经无影无踪,或许那不过是残余的潜能,本来就是残缺的,用完就不会再有了。我贴着芙蕾雅坐下,撩开她的额发,轻轻将它们捋到一边,这样,我就能把她看得更加清楚。

栋,你为何如此平静呢?明明应该立刻行动起来,却任性地沉溺于此刻的安稳。这并不是冷漠,恰恰相反,我的心里是如此安详喜悦,像刚刚从如晦风雨中归来的旅人,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麦粥,在那香气中嗅到了春天的原野。

在明亮温暖的阳光里,我俯下身,用指腹掠过她光滑柔顺的眉毛,用指节丈量那眉骨下精巧的眼窝,描绘出骨骼的轮廓。这里面盛满了光,像受着夏花眷恋的山谷。柔软眼皮上的每一条纹理都在发亮,那是安静穿行于谷间的、流淌着金沙的溪流。

芙蕾雅,我想要将你的睫毛数清楚,它们是这样健康茂盛,让我回忆起和你相遇时那片山野上的青草。我似乎记得某个传说,如果可以数清一个人的睫毛,就能了解她的过往,献给她的祝福终能成真。可我不愿意说话。

不需要言语,言语有那么多无谓的隔膜,我想要了解你,凭我热切的视线、笨拙的触碰了解你,这样就够了。

这样的你比较好呀,没有那些难以捉摸的言辞,没有泪水和谎言,你所背负的悲伤再也不能压迫我了。我不愿意从那里开始了解,因为一旦理解了你的痛苦,就不得不怜悯你;因为明白了自己对你的意义,就不得不负起责任;因为曾经爱过,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

对于将你忘记的我而言,这不是容易的,也不该是容易的,我需要仔细思考“拯救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样的责任——如果我还有理性。可是啊,某种感情却在努力让我放弃这种思考。“不需要去想,你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你能够克服一切险阻,将她送往没有悲伤的未来,那就是你的愿望。”它这样反复说着。

它没有错,和你的未来我能够预见,就这样顺其自然,就算失去记忆,很快也能与你再度相爱,找回曾经的羁绊吧,然后一同背负痛苦,向命运迈出步伐,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最后能得到幸福也说不定。。。很诱人吧?芙蕾雅,你希望这样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无论怎样的未来都不会比停滞不前的结果更坏,改变就是好事。

可不知为何,我在心里抗拒着这样的选择。

你曾读过这样的故事吗?王子总是会与仅有一面之缘的异国公主相爱,为她做尽荒唐之事,因为他始终坚信她是自己的天命。假如世上真的存在那样的两人,为了彼此而生,又注定会走到一起,不需要交谈就能互相理解,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见一面就知道对方值得托付终生。。。所以这样的爱没有顾虑,也不需要理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失去记忆当然也不能。

多么美丽耀眼啊,如从最高层开始建造的空中花园,有多美丽,就有多虚幻。

但是谁都向往。

然而,至少在此刻不是,这一刻我凝望着安静无言的你,寻找着比那低俗得多的感情.我想做一个只拥有视觉的男子,好好地看一看你,单纯地被你的美丽吸引。关于你的事,我还想要知道更多更多,让我知道你的鼻尖为何如此光滑吧,让我了解你的唇角为何这样暧昧吧,要让我多么深刻地明白你的珍贵,才能够鼓起勇气。

因为我是那么渴望着逃避。

我真的还记得你吗?不,不是的,恐怕我只是记得那份执念,并被它挟持着罢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身子里有一颗别人的心脏,自己之中还有一个自己。自出生以来就一直被那条龙折磨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吧?想到你只有这时候才暂时逃离了它的魔爪,我不禁更加想要保护你了。芙蕾雅,我不是不想爱你呀,但如果我的意志不是自由的,如果我说出的话、作出的承诺都不是我的愿望,就算继续又有什么意义?

温柔如你,听了这些话也会骂我吧?我也在想啊,自己到底是不是辜负了阿尔德隆的心意呢?他就算多么坚强,如果能预料到自己竟然成了如此多疑又犹豫的家伙,恐怕也会痛心疾首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时空已经将我分断了,正在用双眼观察世界的我仅仅拥有此时此刻而已,无论如何,我要的是完全的自由,如果做不到,那就不该,也没有必要再前进了。

我正在呼吸,正在心跳,我正活在这一秒,这些是可以确认的事。这一秒我眨了下眼,捏住你耳垂的手指微微用力——我知道你不会醒的。这恶趣味的动作是我的临时起意,仅仅在我上一秒的思考中飞掠而过,便被我抓住了尾巴。如果我的故事正在被谁书写,这种小小的任性便是不被允许的吧,但如果往坏处想的话,或许思考的模式也早已经固定好了,就像水不自觉地流往低处,却感受不到身受束缚那样可悲。

在我看来,故事的主人公是最最可怜的人了,任凭执笔者操弄,连感情都不属于自己。他的爱情不过是推动故事的工具,所以才极尽荒唐。不迷恋上大王的爱妃,便没了战争与叛逆的起因;不爱上身负诅咒的女郎,便没有挑战试炼的必要,唯有这样粗暴地安排,才能展开更加精彩,更加抓住读者眼球的冒险剧。将其书写出来却不为讴歌,只是作为便利的道具,这样想来,没有比那种爱情更虚伪的东西了。

然而,这份不该存在于世的虚伪之物正在我的胸口燃烧。

“去死吧,为了我。”如果你这样说,我怀疑自己会立刻服从,我根本没法拒绝你,只要你开口。可这是不对的呀!凭什么?我实在无法佩服这种勇敢,只有深深的畏惧而已。另一种更加原始的本能让我警惕你的危险,我不想死,这份心情我和你一样,那感情越是热情地催促我为你行动,我心里反而越感觉到深沉的寒意,就算此刻身在温暖阳光之中,而你的睡颜又如此安详。

我在想,如果就这样离开呢?你知道吗,我正在严肃地考虑这件事。但是,在这座城里,除了你,我再没有谁能依靠,也没有谁会依靠我了。我或许可以启程去寻找不知身在何方的姐姐,或者回到格罗,我的家乡,在那样的旅途中,孤单也终究可以化解吧,找到那些仍然牵挂我的人,然后认识新的伙伴,开始另一段人生,和面前的选择相比,那更像是我能做到的事。

只是,留你孤身一人在这里,任光阴将你的人性消磨殆尽,这我做不到。

不是因为那时候的吻,也不是因为你向我表白的那些话,因它们而生的感情全部流入了那个可怕的熔炉,已经不是我能信任的样子了。但就算完全挖去那个部分,我的心里仍有你的位置。

在你的印象中,阿尔德隆一定是很成熟的人吧,但我还不一样,我还没法坦然接受美好之物的离去。看着秋叶在眼前飘零,朝露在晨光中消逝,我竟无法抑制地感到悲伤,所以我更见不得你受苦。像你这样美丽的人,应有与这份美丽相配的结局,而不是在痛苦挣扎中结束生命,我由衷地这样想。秋叶与朝露要对抗的是这世界的道理,人是无法改变它们的命运的,但你的事我尚有可为。

只要剥离那份偏执之爱就好,让我凭自己的意志来保护你。。。

求你教教我吧,芙蕾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爱的家伙是个笨蛋,已经想不出主意来了呀,为什么我用力摇晃着你的肩膀,却得不到一点回应?泪水滴在你的脸上,你却留给我自己擦呢?动起来!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只有我们俩,然后快快地逃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到可以治好你的地方去。。。喂!如果你还睡的话,我就真的自己走了,不开玩笑,你看我已经站起来了,再不抓住我就松手了。。。

你是故意的对吧,我看到你笑了,可别想骗人,牙齿都露出来了。。。

啊?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那么挠这里试试看,这下还能撑得住吗?。。。

呐,这沉甸甸的可是胸啊,你就没有一点作为女孩子的羞耻心吗?如果还没有反应的话,我就要讨昨晚的债了,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吗?也好,就这样做下去的话,一定会有新的、独属于我的感情产生吧,如果依靠那个,或许就能坚持下去。。。

我得感谢何塞.托雷斯的那一脚,虽然在屋外偷听的习惯真的非常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