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身体在燃烧,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被火焰包裹的,也不知道她烧了多久,她是那么孤独,不愿说一句话,着火的长发翻卷,片片化为火的蝴蝶,飞散进无边黑夜。

“俄瑞安!”他感觉到某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叫喊。

转头看到白衣的母亲,她抱膝坐在黑暗里,原来就在那么近的地方,火蝴蝶从她的面前飞过,却无法照亮她的容颜。她的嘴角向上扬起,然后张开口,吐出的血河淹没了一切。

阿戈玛的头滑进了浴池的水里,辛辣的液体从鼻孔和嘴里灌入,瞬间将他的梦境冲得七零八落,他扑腾着露出头,抹了把脸,一时不分东西,意识里只剩一股直冲头脑的药味,用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他低头看着碧绿浑浊的池水,提起泡在里面的右手,药水顺着分离的五指滴滴答答地淌下,他就那样举着这只手,直到最后一滴水珠坠入池面,再无消息。

这只手伤得这样重,凭它还能保护谁呢?

胳膊上沾满了某种红色的花瓣,他懂一点药理,这种花最能补血,泡水的功效比熬油好上数倍。水中泛起各色药材,还有大片树皮一样的东西,不知道那又是治什么病的,总之,这条千疮百孔的手臂被生生从破碎的边缘救了回来,新长好的皮肤看着就很脆弱,他碰都不敢碰。用力握紧拳头,很深的地方还有些隐痛,但并不碍事,热水里大概也有镇痛的成分。虽然身体已经从里到外暖起来了,但他还是舍不得起身,这种舒适不是唯一使他留恋的理由,因为他只要从这里出来,就不得不面对阿苏那这个巨大的烂摊子,他向来怕麻烦。

所以就再发一会儿呆,当自己还没醒来好了。

“能用魔法治疗多好啊。”他自言自语道,药浴固然是很好的发明,却不容易推广给市民,城里的浴苑倒是有大的浴池可以泡,里面也常放些提神醒脑,活血化瘀的花草,但那些不能救命,救他的是这些药,一般人就算知道了药方,也凑不够这些种药材吧?

得病就会死人,他在城里见得不少了,就算这里是王都,总会有人治不起病,治不好病。他帮了其中的一些,但更多的他看不到,在这个魔法式微的年代,疾病已经成了人们命运的大关,非生即死。一个王子管不完,也管不起。

遥想八百年前的灿烂时代,那时魔法还不是神秘的东西,医疗不过是它最基础的用途吧?在这片大地上,神明为人类驱逐过病痛,以此赢得他们的爱戴,并教会了他们同样的手段,从此平凡的生命不必终日担忧生死,他们也可以仰望星空,畅想未来,这是多么伟大的事啊。他明白凡人使用魔法的代价,那时的人只会更加清楚,但那又如何?就算寿命折损到五十岁又如何?世间多少因为饥饿、创伤和病痛活不到五十岁的人,谁不愿意用未来交换现在呢?他散布魔法的初心固然是想要保护母亲和阿苏那,但他的梦想不止于此,终有一天世界会归于和平,阿苏那人能再度用魔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不仅是阿苏那人,他想要天空之下所有人都能拥有自由,再贫穷的人也能有一块不会歉收的地养活自己,有五十年无病无痛的生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比如去一个城市,比如去看一树繁花,在那下面和可爱的人相遇。

现在他还是只能制造武器,不过十年以后呢?百年以后呢?这个世界终将改变,而他愿意做推动车轮的人。

“阿戈玛王子,阿戈玛,你醒了?”身后来了人,不用猜也知道是叶姨,她是总管阿戈玛起居的女仆长。

“头发湿了,刚刚呛水了吧?亏我一会儿一趟过来瞧你,到底是疏漏了。”叶姨在池边放下一个篮子,里面是烘过的睡袍。“差不多了,已经是第三遍添药了,这和吃药一样,多了反而不好,快出来,我扶你。”

“啊,没事。”他自己站了起来,身体的动作有些迟缓,不过力气是有了。他就那样光溜溜地上了岸,背对着女仆长草草擦干身子,换上睡袍。他并不介意她在场,也不愿意让她帮自己做这些。叶姨是跟了母亲少说十几年的人了,看着她从公主成为王后再成为女王,一直到死。母亲管她叫叶姨,他存心扯平辈分,便也叫她叶姨,尽管她的岁数足够做他奶奶。

“带我来的女人呢?还在不在这里?”他不够清醒的头脑第一个想起俄瑞安,她根本没有离开的理由,这话是自己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女人女人的,她看着可比你小,你当是我吗?我给她安排房间了,她哪里也不去。”

“禁军包围这里了么?外面怎么这样安静?”

“没有,加冕广场出现了魔兽,禁军留在那里镇压它,还要安排人手疏散居民,看来是暂时放弃你了。”

“忙着保护城市啊,看来发的誓还没有忘。”阿戈玛苦笑着摇摇头,幽幽说道:“杀我也是为了阿苏那好,他们需要一个能打赢这场战争的王,或者有自知之明的那种,到时候能干脆利落地投降。不管是谁控制了禁军、想要替代我,我活着他都会很难办,我既打不赢,却也不认输,他觉得我一心要拉整个阿苏那一起毁灭。。。我也担心会这样,如果所有办法都用尽,最后还要眼看着妈妈的城市被他们蹂躏,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到时你会用那个大炮?”女仆长淡淡地问道。“作为阿苏那王,还是作为她的儿子?”

“这并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只要一天没疯,就一天不会去用它。”他顿了顿,看着那双苍老柔和的眼睛“以一换十是给撒兰人听的,魔力实际的转化效率远远不够,我可以让撒兰人一个都回不去,但代价将是这里数万人的无差别死亡,叶姨你觉得这样的条件如何?战争总有很多人会死,这时士兵和市民的命又有什么贵贱之分呢?”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害怕才犹豫,又何必问我。”

他笑起来。“谢谢,叶姨,谢谢你。”

“我并没说什么。”

“已经够了,口口声声为了家人和城市的安危背叛我的人那么多,谁会知道什么呢?”他走到窗台前,推开窗子,让夜风带走屋里闷热的湿气,拨弄自己那几绺湿润的额发。

“放心睡吧!你们爱的人今天不用成为我的牺牲品了,就这样一无所知地活下去,继续厌恶和畏惧我吧!”朝着夜幕下的阿苏那,他张开双臂大声喊道,呆了片刻,眼里就流出泪来。母亲的死几乎让他疯掉,他本可以暴走、逃离,却还是回来了;他苦心研究出那种决战兵器,本可以用这些并不爱他的人的性命换取胜利,到这时却还是犹豫不决。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放弃了怎样的选择,没有人感激他的仁慈,没有人怜悯他的痛苦。他是个过分善良以至于懦弱的人,是根本不会想去伤害谁的人,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有作恶的能力却不去做”,他渴望感情上的支持,好让他把理想中的王扮演下去。

但这些是他不可能从人们那里得到的东西。人类只会因为得到帮助而喜悦,没有人会因为不被伤害便感恩戴德,世界的中心是自己,自己得到爱护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别人是否压抑过对自己的恶念,这点没有人想了解。反正作恶就会遭到法律的制裁,或者被报复回去,如果畏惧代价就忍住好了,这是一人的选择题。唯有在看待他人的时候,人类能做到如此的理性而冷酷。

“叶姨,我的枪放在哪里了?你要知道宫里也有敌人,以前大概只是卧底,现在战端一开,他们该做刺客了。”

“你现在绝对安全,所有卫兵都已调离了主宫,行动划一,相互监视,这里每道门都反锁了,只有你我能开,仆人也不得擅入,这一阵你和那女孩吃的用的我自己来管。”女仆长的声音有些疲倦,但平静如常。“只要你还在这里,我还能保护你,就别想再碰那东西。”

“嗯,我现在有事安排,宫外待命的黑蝶该有五个以上,叶姨你把他们全都召来,我在政厅等着。”说完他走过去抱了一下头发花白的女仆长,从她身后离开了。

她回过头,看着那个缓缓转过拐角,分明弯着腰的身影,眼里不觉流下泪来。那是她当孙子带大的孩子,刚刚没了母亲,身体又伤成这样,眼下阿苏那局势难测,他治国日短,身边无人支持,只怕还要吃苦,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吧。他不久前才凿通一条隐秘的隧道,打算带着女王逃走,这事她一清二楚,现在这孩子凭着悲痛勉强自己,一定是准备与撒兰决一死战了。不知道这会将阿苏那的命运引向何方,然而她能为他做的事很有限,包括支持他的决定,尽力护他周全。她在这对母子身上搭了大半辈子,这条路接下来是长是短,她到底要陪他走到尽头。

“叶姨!那个,她住的是哪一间。。。啊你这是怎么了?”是阿戈玛的声音,他大半张脸从拐角那里退回来,看到女仆长满眼的泪水,一下子慌了神。

“你母亲不怎么睡的那间,左边。”她草草应了,转过头匆匆走开。“还是挂念这点事。”她一边抹抹泪一边嘀咕着,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阿戈玛转动两扇门板上的齿轮,齿轮共有自上而下四个,每个齿轮朝外一齿,面上刻有阿苏那古语字符,阿戈玛从小就没学这种早已式微的语言,但他能记住字符的排列顺序,内宫是王室成员的私密居所,这里的门很多年都没有锁过了,但是为了今天,他在五年前就被要求记住每一扇门的密码,母亲担忧的事成为了现实,他终于要以王宫作为自己的堡垒了。

机关响动,沉重的金属门板向两边分开,无窗的政厅里面意外地亮着烛火,真是给他省了不少事。属于国王的座位前,铁案上点着一根粗壮的蜡烛,但那光芒却十分微弱,仅仅撑开一团小小的光晕,显得政厅里鬼影憧憧。这种蜡烛是特制的,为了让主人随时回来都能有光可借,它必须尽可能地耐烧。阿戈玛迈上台阶将它取下,点燃了墙上插着的一排火炬,光明从他背后燃起,整个大厅的阴影全都缩回到角落。他很小心地将身体放到自己的位子上,等待前来汇报的下属。

政厅分高低两层,面前台阶下又是一条长桌,两旁摆放有十几张样式古朴的长生木椅,这里是曾经的议事厅,在议政大臣还存在的年月里,他们就在这儿与王商议国事。然而自从五年前他们与母亲发生激烈冲突,全员解职以后,这里再没有开过类似的会议,直到近年来他培养了自己小小的情报组织“黑蝶”,这间大厅才偶尔有了生气。

开门的声响由远而近,散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女仆长敲了两下门后第一个进来,后面跟着六位负责执行国王秘令的“黑蝶',这些人的外表和他们的名称好像完全无关,也没有统一的服饰,几个人身着便装,其中有老有少,看起来倒像是从人群中随便拉出来凑数的。他们还算整齐地向国王行了鞠躬礼,便无言地在阿戈玛右手边坐成一列。女仆长正打算回避,阿戈玛抬手制止了她。“叶姨,留下来吧。”她先是一愣,随后叹了口气,站到他身后去,顺手把点心架放到他面前。阿戈玛往她手里塞了块杏仁饼,自己也摸一块吃了。

女王不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不必对谁隐瞒,必须忠于王的女仆长与深爱母亲的王子的配合也结束了。

“有从铁隘回来的消息么?”

六人中的五个从口袋里掏出了小巧的纸卷,它们每一张都来自一位“黑蝶”,由西风圆喙鸟从亚希腊山铁隘背后的湖光城带回,为了让王得知第一手的前线消息,至于同一份情报为何需要多人分开汇出,这是阿戈玛别出心裁的保险措施。

年轻的国王将它们一列排开,借助指尖仔细阅读并对照上面的内容。没有异样,看来消息准确无误。发出鸟儿的日期是四天以前,彼时撒兰军队仍疲于在丛林泥沼中跋涉,除了捣毁了几个村寨以外无所作为,还需一周左右才能威胁到亚希腊山的防线。

“要大约一周吗。。。”他自言自语道,这条本该令人稍微安心的消息现在对他毫无意义。今日王都巨变,迪尔莫德将军从铁隘潜回阿苏那城刺杀自己,他真的是孤身一人前来吗?他的军队呢?他叛国的事他们是否知情?镇守铁隘的三万中有多少参与了叛乱?有多少跟着他来了,现在又潜伏在哪里?如果迪尔莫德的军队全部叛国,那么亚希腊山的防线此刻应已失守,最靠近的湖光城恐怕已经深陷包围了,铁隘一失,阿苏那国门大开,五年前的屈辱场景就会重演,撒兰军队长驱直入,直捣阿苏那城,阿苏那城一破,背后更是无险可守,届时阿苏那的历史就将从此终结,这是最坏的结果。

阿苏城不是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危险,七十年前,古阿苏那的末代君王逃离了王都,取代他的是自己的曾祖父安卓,据说这位传奇人物在一日之间击退了九国联军的围攻;接着是母亲,她在五年前的守城战中坚持了数月之久,终于逼撒兰签署了和平协议,他的体内流着他们的血,敌人不可能从他手里夺走这座城市吧。

这样的豪气仅仅持续了一秒,阿戈玛苦笑着把嘴里嚼成粉浆的杏仁咽下喉咙,自己凭什么这样想呢?昨日还一心要弃城逃跑的自己倒很有那位末代国王的遗风。他不想否认事实,只是胜利背后的真相他太清楚了:相传曾祖父得到了月女神的青睐,靠她的神力击退了敌军,而母亲恰好拖到了撒兰王都发生叛乱,他们的成功是机缘巧合的结果,是命运的安排,可他的命并不好。月神是不会给他什么有利条件的,他得自己争取。

他一口气写了六份手谕,噼噼啪啪地换着章盖,调动军队需要他阿苏那王的身份,而月影只认阿戈玛这个名字。

“阿兹尔将军应该已经到城外了,你们两位分开从密道出去,把这个交给他,他看了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你们两位拿着这个去城门,如果城门还是我的,就让他们接应好阿兹尔;如果已经被叛军占据了,按我上面的时间地点在高处释放信号弹。”

目送四人先后离开了政厅,忽然到来的眩晕感让阿戈玛险些啃上桌面,眉心深处的血管好像突突地跳着,在脑子里敲起小鼓。他拿起一块用打发蛋清烤制的小饼放在嘴边,想要掩饰这种不适,然而那块点心在他的指尖“咔嚓”碎掉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因为疼痛用力过度,还是这只右手已经变得不灵敏了,他微微皱眉,用颤抖的手指摁住桌面上的碎块,试图将它们沾起来吃掉,于是那些碎块又变成了粉末。他把手掌翻过来,呆呆地对着火光看着,忽然一拳砸上了自己的头。

“这一封亲手交给何塞或者康。。。不要给阿尔德隆。”他从牙齿间挤出这句话,挥手催剩下的两名黑蝶赶快离开,之后便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寻求暂时的缓解。他给阿兹尔的手谕只是陈述了眼下的状况,如果他是阿兹尔,大概会立刻率军进城吧,接管阿苏那城的防御,将禁军全部缴械关押,再关起城门抓捕迪尔莫德带来的同党,同时派出轻骑警告战线上的各要塞加强防御,预备烽火。。。。。。阿兹尔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大概会想得更周密;至于月影们,他让他们刺探禁军的情况,顺便尝试捉拿总指挥奥尔多,逼城里这股神秘势力现身,这些都不是容易的差事,刺探情报交给黑蝶做反而更好也说不定,但对手深藏不露,一旦交起手来,月影精锐至少能够自保。他已经挪动了棋子,在局势开始变化前,过度的揣测只能伤神,就算不是为了这个,他的意识也已开始模糊了,连痛觉也一起迟钝下去,黑甜的睡乡又在召唤他了,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见到母亲吧。

“要睡回屋里去,你现在着不得凉。不说话?那我喊她来背你回去。”

“哦,是呀,俄瑞安还在等我,那样的话,得先去看看她。”他醉酒一样嘟囔着,微微抬起手腕,示意女仆长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