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那加冕广场

于月中之夜的圆月之下,加冕广场此刻亮如白昼,人的影子比白日里还要清晰许多,拉杰尔已经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相当了不得的程度,却依然无法避开那股恶毒目光的追踪,怪物的确被其庞大而残缺的身躯限制了行动,可它的手段多得是。大团血肉在他的脚下爆开腥臭的花,那些毒花原本的颜色被月光遮盖住,一瞬间竟给人一种朦胧之美,直到它们下一秒闪电般向那敏捷的猎物伸出魔爪。

他在跑,也在思考,二者必须在同一时间进行,为了让怪物乖乖保持眼下不能行动的状态,拉杰尔只能把自己当作诱饵,让怪物用攻击来代替思考,相对地,他要尽快找到怪物的弱点并一举击破。凭借引以为傲的体力,这样的速度他可以跑上一天,思考对策的时间相当充足——如果怪物足够傻的话。可事实并非如此。

高速袭来的血肉飞弹本身尚不足以造成困扰,尽管发射的频率是如此之高,甚至能在空中变形,朝他伸出触手,或者直接炸成一团浓稠的血雾。。。他的速度够快,辅以频繁的变向和纵跃,触之即死的飞弹完全不能近他的身,在这速度面前,怪物三个头颅的配合与预判攻势全都没有意义,但是拉杰尔的处境同样尴尬,他拿不出手段消灭这玩意,能奏效的唯有比方才那一炮还要强的魔法攻击,凭他是做不到的,然而这是阿苏那,当今唯一流传着魔法的国度的王城,这儿总有几号人能做到,不管是那些月影还是别的谁来解决,他只要拖到那个时候便好。

他正这样寻思着,几乎被一片狼爪般的“花瓣”捞到脚踝,他在空中拧转身体,猛提膝盖,眼看那东西扑了个空,堪堪扭回头,两团飞弹呼啸而至,依然是一团直冲他来,另一团封锁他躲避的路线,它们旋转着带出一圈圈黑血,在接近他的途中竭力扩展开来,皮膜的裂口如狰狞的笑容,这一次它们察觉到了不同,目标已经无可逃窜。

远处留下观望的禁卫军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他们眼里,男人的举动正是一位英雄的所为,但此刻就是他壮举的尽头了,这位勇敢地接替了他们职责的人不会有任何奖章可拿,他即将殒身于此。在无可借力之时遭到攻击,这对任何人都是九死一生,那尚未展露出魔法素养的男人固然强大,却也只是凡人。

他们看到男人拔出剑去挡其中的一团,于是认为那是他无可奈何的愚行,怪物的血带有剧毒,没有比用武器招架更糟糕的应对了——或许比呆住不动死得有尊严一些,因为那无异于把毒蝎放在手掌中捏死,这是他们刚学到的血的教训。下一刻那男人会亲手为自己送葬,被剑下溅出的毒血化掉人形。

肉弹与钢铁甫一接触便崩溃了,皮膜里面包裹的东西大半是怪物的血,它们趁此机会挣开束缚,扑向面前这美好的生命。一滴龙血足以造物,尽管已经遭到严重的污染,这些血却不是那么好统御的,如今脱离了母体,它们的归属感正在飞快消失,拉杰尔体内的魔力呼唤着它们,冥冥之中它们本能地知晓那力量就是智慧之光,是它们真正拥有“自己”的必要之物,因此它们极度渴望着这力量,一心希望这力量的宿主能够包容和接纳它们。血液在空中扭结成环,无一滴遗漏,这条环套向那颗近在咫尺的头颅,就像是传说中会主动飞向英雄的宝冠。

拉杰尔没能想到这一团东西居然和之前的飞弹都不同,他手中铁剑已被灌注其中的魔力烧红,准备将制造出来的伤口在一瞬间烤焦,他全部的精力和魔力都凝聚在剑上面,这防御反而被毫不费力地绕开了,他不像有些战士随身带有第二把武器,刹那之间也来不及撤回魔力施法防身,他的肉体远比常人坚实,但在龙血的侵蚀下这差距根本无足轻重。结局似乎注定,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了,拉杰尔闭上眼,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

他似乎确是认了命,闭起眼不再做最后的挣扎了,四肢也放松开来,健硕的身躯看着竟像一片单薄的叶,全然把命运交予了秋风。

秋风不会留情,呼吸之间黄叶便堆积满地,此刻一呼一吸已过,拉杰尔的性命却还在自己手里,因为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的剑已经发生了变化。

除了闭起眼睛的他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变化,所有人也都以为是他挥了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指早已放松,他也根本没有挥剑,他一动都没动。

既然他的人没有动,那么只能是那把剑在动。

铁剑从剑尖的那一点开始剥落,整片卷起温和的弧度,像一朵真正的花在他的手上开放,钢铁化为柔软纤细的花瓣,直面血雨。

那种变化早已超越了铸造这把剑的材质的极限,不要说这只是凡铁,就算拿来最好的精钢,让阿苏那的巧匠摆弄上数年也无法完成,更何况是在瞬息之内。原因无他,这本就是超越想象的神代工艺,将铁炼成花这种事和在冬季种花一样艰难,或许这个年代有人能培育出耐寒的品种,可他怎么能想到去改变季节呢?

以魔力为死物赋予虚假的生命,换言之也就是将其化为自动机械,这是仅存于魔法之光黯淡之前的年代的神器炼成法,藉着注入魔力来强化武器不过是对它最笨拙的模仿,还远远没能摸到这技艺的门槛,然而这一日,它竟在阿苏那的加冕广场上重现了,没有任何仪式和准备,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内,可那确实是实现了,尽管是最低级的一种,却已弥足珍贵。

拉杰尔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一个古老的教团中度过,凭着在某处遗迹中觅得的断句残篇,他了解到世间竟存在那样的奇迹,从那以后他一直在磨练自己,朝那个方向探寻不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选择相信一个渺茫的可能性,他忘却了恐惧,忘却了一切,他让自己的脑子变成空白,他要抛弃所有束缚想象力的知识与华而不实的概念,他的脑子非得是空白不可。

在这片空白之中,那朵花出现了。

他不知道那花的名字,但还记得它的颜色和香味,花瓣边缘是很艳的紫色,往里面越来越浅,他记得它白色的花心,顶上黄黄的几粒散发出清凉的蜜糖味,正在他竭力搜刮记忆,思考它的特别之处时,更多的图景以那朵花为中心晕染出来,像一幅画作诞生的过程。他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正拿着花往谁的头发上插,花下的头发是脏而黏腻的,像小条的毛毡,他没敢去想那味道如何,他知道这里是他的记忆,一旦去想,那味道就会自己冒出来。画面水彩一般向四周扩散,绿草、土壤、树木阴影,地平线上的天空湛蓝无云,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要将他拉入那一时刻,最终摧毁他防线的是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张沾满汗水的,极度美丽的脸,那是可迈拉,就算在这样的恍惚中,那种美依然将他瞬间俘获了,她的目光投向这边,于是他想起那只手的主人正是他自己,那一瞬的可迈拉张大眼睛,金色瞳孔中有一种孩子般的纯真欢喜,她端详这只手的神情他再没有见过第二次。他恍然明白,这就是她动摇的瞬间,是在他的热情描绘下,野兽对人世爱情的片刻憧憬,她的梦幻和这朵花一样,美丽却不会长久。

他终于看到了心的内侧,对她的感情是爱,而不是出于猎奇或者自我满足的什么,在死亡面前他的心不会撒谎,因此他感到欣慰极了。然而一种不舍接踵而至,她毫无防备的神情让拉杰尔难过不已,曾经的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呢?他不愿去回忆,尽管那些承诺任谁看来都荒唐至极,根本不可能作数,但那确实是他当时的真心,就算理智告诉他要做的事不为人世所容,就算做不到也可以稍微原谅自己,可骄傲的他怎能如此呢?他想不通,自己固然是自不量力的蠢货,但是可迈拉那么聪明啊,她比人类聪明太多了,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当真的,那种男人心血来潮时候发的誓,怎么竟骗过了她呢?

“你居然。。。没在撒谎?”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诡异的表情,像是人见了鬼,或者鬼见了她。

“你说的这一堆确实不是谎话。。。净是些蠢话,梦话!你是傻子吧!滚啊!”可迈拉恼火地盯了他很久,可他没有滚,她也没有动手真的让他滚,等到她的眼神开始变化,他知道自己不用滚了。

那一天他为她戴上花朵,她第一次相信自己是美丽的,那些男人甘愿为她而死的原因并不是他们的愚蠢,她为此高兴了一整天。

没人能骗过她,在她藏有魔力的双眼前,人类任何的伪装都没有意义,她是被他强烈的热情感染了,他需要多么坚信自己的梦话可以成真,才能让她动摇呢?

那个自己散发着光芒,很天真,很愚蠢,却是那么可爱,而且遥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挡住了攻击,他想自己也许就要死了,而可迈拉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在悠久的岁月里打盹,捕食,睡很多的农夫,铁匠和勇士,一个人翻过山岭,寻找到好喝的河流,便在那里住下来,不再是任何人的同伴,也不再被谁想念。她的生活一直如此,孤独本是她的爱侣,于她并不是好怕的东西,而他现在却害怕让她回去面对了。他算是欺骗了她,他给她的不及承诺的一半,就算如此他也不愿就此放弃,她还没有对他失望,同她的旅途不会在这里终止,如果要以他的死结束这份爱的话,那的确比被她厌倦抛弃的方式好得多,他向往过这种死亡,很符合他追求浪漫的性格,但他的对手只能是一个国或者一位神,他得像一个先代的英雄,在悲壮无望的抗争中死去,那才像话,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糊里糊涂地死在一个大肉球的手里,何况那玩意也没有手。

那条血色的圆环不可思议地消失在剑之花的里面,难以计数的银色花瓣遮挡住人们的视线,没人知道那本是死物的铁剑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的血犹如坠入无底深渊,而那深渊马上闭合了它的出口。男人的剑在吸收了龙血以后立刻恢复了本来的形状,好像里面有一个空间将那巨量的血液容纳了,在其他人眼中,这剑大概也成了怪物一般的东西。

危机并未结束,在拉杰尔使出全力解决了眼前这一团飞弹之后,他已经没有余力对付瞄准他身体的那一颗了,不过有人会替他解决,他嗅到了援军的气味,余光里出现了一个身着长袍的身影,翻涌的布料下面是接近沸腾的魔力之潮。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摔在地上,滞空的那段时间对他而言是无比漫长又艰辛的,后背着地的这一刻竟充满了卸下重担的快感。担心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另一团龙血飞弹再也不能接近他丁点,它被包裹在紫色的魔力牢狱中,正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转,怎么挣扎全成徒劳。它拼命地调动自己临时的身体左冲右突,想要同牢房的四壁接触,吸收近在咫尺的甘美魔力,然而一层空气的障壁将它与魔力之壁彻底隔绝了,并且开始毫不留情地压缩它所在的空间,不用片刻,那一团龙的血肉在世界上消失了,几块渣滓坠落在拉杰尔面前,他看着那些漆黑的碎块在嘶嘶作响的烟气中化为一滩墨水,那高大的身影并没有开口,他的威压似乎将怪物短暂地震慑住了,然而这状况仅仅维持了几秒钟,龙血飞弹再度于怪物的龙口聚合成形,趁这机会拉杰尔手脚并用地退开了老远,他的任务到此结束。

“哟,很行嘛!看来完全不需要我救你嘛!”身后传来可迈拉的声音,难得地没有一贯的慵懒,而是换成了相当豪爽的腔调,甜腻还是那么甜腻,不过就像是蜜桃上沾着清凉的露水,比往常听得舒服多了。他就知道她不会丢下自己不管,虽然更大的可能是刚刚去哪里逛了一圈,无聊了才回来看一眼,不过无论如何,无论。。。!?

从他身边走过一个女人,他扭回头,刚刚说话的可迈拉不见了踪影,他再转回来盯着那女人的背,才注意到她那一头淡金长发和巨大的翅膀都过于具备某人的特色了,让他觉得一直以来的认知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冲击,于是他直接愣在那里,直到她转过身,看着他那副模样笑得弯下腰去。

她确实是可迈拉,眼前的一幕虽然让他震惊不已,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倒不如说是这事实让他过分惊喜了,以至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如果可迈拉拥有这样的姿态,他们所面临的困难几乎全都能迎刃而解,只要有了稍微像样点的人身,她就不再会被视为那一类高度危险的怪物,也就可以长久地生活在人类的国度了,对他而言难道还有更好的事么?

她新的身体白皙高挑,平时套在身上的袍子现在看着不伦不类,仅仅套进去一个脑袋,剩下的直接卡在翅膀上面,像异邦人用来挡风沙的围脖。她原本的乳房消失了,剩下一点微微的隆起,不单是胸口,她全部的性征都消失不见,头部往下的身体甚至无法辨别男女。她的腹部形成了战士般强壮的肌肉,腰臀却和女人无异,她好像把自己包裹在了一张光滑的人类皮囊里,另外戳出来几个洞来放她的翅膀和尾巴,至于留下尾巴的原因他无从知晓,大概是为了保持平衡?

那门差点击杀怪物的大炮被她提在左胯,拉杰尔不知道她是用偷的还是抢的,有没有闹出人命来,她一只手拎住上面悬挂用的铁环,另一只抓住炮尾的金球,两脚一前一后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开始了对那怪物的狂轰滥炸。

熔岩的光辉亮了又暗,炮膛来不及冷却便再度燃起雷光,集结百人力量才能释放的攻击被可迈拉随手丢出,看来这武器还远远不够用来发泄她的力量。在她身周电光肆虐,强劲的反力震荡着她的两臂,而她用双翼鼓起劲风将其抵消,一步不退。雷电飞弹的发射频率越来越快,那早已超越了“恐怖”这个词的形容范围,拉杰尔的眼睛快被闪花了,他只看到炮口喷涌而出的银色大河,他毫不怀疑,此刻拿着这东西的可迈拉可以和神比肩,她想要毁灭一个城市不是难事。

龙形怪物遭到了极端暴力并且不讲道理的压制,它吸取了此前的教训,不再硬接雷光的攻击,而是用一两个飞弹打偏它的方向,使其不能命中自己无法回避的本体,一开始这法子还比较奏效,然而很快它的三个龙头就不够用了,它必须在一瞬间制造十个以上的飞弹来抗衡铺天盖地的雷光,而这还远不是极限,“抗衡”很快也成了泡影,在可迈拉的笑声中,一边倒的压制开始了。为了换取龙身,怪物丧失了自由塑造躯体的能力,三个头已经不能再多了,现在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计后果地抽取自己的身体,以超过它承受能力的速度制造飞弹去抵御求生,原本铺在广场上的巨大脉络被它全部吸回体内,它的体型在片刻间膨胀了接近一倍,那是它用来自我回收,达成无限循环的器官,但现在留着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不能活过这一波,考虑什么都没有意义。

血浆和雷电在月光里共舞,两样飞弹和它们的残骸漫天激射,没有哪种爆炸魔法制造的场面能与之匹敌,雷的碎屑与鲜血肉块在极速中撕咬,残杀着彼此,将对方肢解为更小的碎片。一颗比较完整的雷弹被打偏方向斜射出战场,直接击中广场边缘的一根巨大石柱,那里传来的声音并不怎么惊人,大的碎块来不及坠地就被研磨成小块,那些小块又在碰撞形成的雷电漩涡中化作粉末,在夜风中温柔地铺满了广场。

怪物的身体开始崩溃了,凭借接近无限的自愈能力,它硬生生吞下了数颗击中它的雷弹,尽管每一颗都被削弱了大半的力量,却仍给它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更为致命的是它对自己无节制的利用,用以回收自己体液的器官已经吸收掉了,吸收它提供的分量也在转瞬间用完了,而对手攻势的停止仍然遥不可期,怪物的体型正在不断缩小,它就算再怎么缺乏智慧,此刻也已经清楚了自己的结局,而它选择慢性死亡。龙类强烈的求生欲支持着它苟延残喘,有时间就意味着有希望,不管那希望是多么渺茫,它有眼睛,有身体,可以看到,也能够抓住。

炮击停止了。那强大的武器从女人的手里坠落,她再也不能拿那个攻击自己了,有东西限制了她的行动,构造那些的材质和方才消灭自己那一小块身体的是同一种,是坚硬,强大,可以变换形态的某种力量,它们缠住了那女人,她试图脱离,她失败了。。。又一次试图脱离,又失败了,她被举高,她被送到面前来了,她可以被杀死!她可以被杀死!死!死!死!

怪物发出了它最强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