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大的神殿内,阿戈玛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越往深处走,就连这点声音也仿佛被阴暗的四壁吸收掉了,死寂让他产生幻觉,心里期盼有谁弄点声音出来,他总觉得周围的柱子后面藏了人,绕过去看,那感觉又消融在空气中去,重新凝结在另一个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他把手贴在石柱的表面,意料之中地沾上满手石粉,于是把阿波利斯丢开,两手拍拍,用力吹上一口气,粉尘便在高处射进的阳光中纷扬,他忽然觉得这里变得热闹起来。

经由特殊的设计,进入神殿的阳光全部射在阿苏那女神像上,和四周的昏暗截然相反,她洁白的石躯满溢光辉和神圣,美丽的面庞俯视着阿戈玛,仔细看去,能看到她的眼珠上模拟瞳孔的纹理,那不是一张毫无生气的,仅仅将完美的五官拼凑在一起的脸,被那张脸看着,人会觉得雕刻者真的见过那位月之女神,记住了她的容貌,抑或是她遗留在此的神力引导了雕刻者的锤凿。

头顶华冠,臂缠环饰,这位月之女,司掌生殖与死的女神全部的装饰都只为了凸显她的美,而不是遮蔽,她几乎是裸身的,未持任何武器或权杖,而是环抱着一面巨大的椭圆石镜,略略遮住她不着寸缕的丰满胸口。镜面被划为上下两部分,月牙与圆,象征月亮盈缺的轮回,传说这面镜子连接着死之国,可以映照出灵魂的形状。阿苏那神的形象始终如一,人们在石镜投下的光中祈祷,拥有纯洁灵魂的人愿望会被实现。

“我的愿望,大概实现不了吧。”

不论是取得胜利还是仅仅想要活下来,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想。

如果神从一开始就是爱着自己的,那么此刻的凄凉命运便无从解释,如果已经被抛弃了,现在再怎样乞求也毫无意义。

可是,如果说想要活下去是他的愿望,相对的,想要他死就是那些人的愿望,无论如何,月神都会选择二者之一实现,自己固然不被她眷顾,就算如此,就算如此,那些混蛋又有什么资格称心如意了?

神只是看着罢了,他早就知道的。

如果许下愿望就能实现,那些互相矛盾的愿望又怎样呢?如果几个人都希望娶到同一位女孩呢?如果有人祈祷自己长命百岁,他的仇敌却来祈祷那人遭飞来横祸呢?该实现谁的愿望?神自己该拿什么衡量?祭品的数量与丰美程度么?祈祷者的美丑或善恶?还是将以上综合的,神的心情呢?

这样的神只不过是人类的顶点。就算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心却仍充满着人的感情,智慧可以被喜怒蒙蔽,双眼也能被表象欺骗,在无穷的生命中不断犯错,却不必受到任何惩罚,于是可以自在操弄人类,随心所欲地作出可能改变某个或是很多卑微人类一生的决定,这和放纵的王有什么区别呢?时而贤明,时而残暴,无法用好或坏来形容,对不同的人而言,这两面各有各的深刻,他们不会晓得,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为“任性”二字罢了。

所以事实绝不是这样的,阿戈玛始终相信神是更为崇高的存在,阿苏那不过是她的拟人化,真实的她也许就是那高洁的月亮本身。

每个夜晚都观察着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里的人,将平等的爱怜投向一切,绝没有任何的偏袒与不公。她或许也拥有感情,或许因听闻虔诚的祈祷而欣喜,因地上她所象征的国的繁荣而微笑,却始终对人的命运不管不顾,因为无论多么微小的插足,那影响都不可估量,所以任人世兴衰变换,她都约束着自身,维持绝对的公平,这正是真正的神性。

正如他向往克己的王,他也相信着这样的神存在。

就像那条在传说中作为生命之母的巨龙选择了永远的云端,再不去扰动这世界,就算察觉有人走上那大逆的道路,终有一天会将剑刃对着自己,也不屑于将其扼杀。五年过去了,他想,构成天国的黄金躯壳中,那条龙的生机大概已消逝殆尽了,那是真正的神的遗骨,那里的新主人,那一心称霸的狂人,无名者,尽管强大,可哪里算得上是神呢?那条路和黑暗时代的邪王所走的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啊,怨恨着那混蛋的自己,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呀,徒然叫嚷着反抗,复仇,可天国遥远到无从触碰,来袭的数万撒兰人又强大到不可抗拒,至于隐藏在身边的叛逆,愚钝的自己在今日以前竟毫无察觉,凭借一把几乎要杀了自己的魔枪,他有任何胜利的可能么?

月影里固然有几个才能卓越的家伙,可只要他不开放图书院的地下层,他们学会的终究是小打小闹的东西,或许联合起来清除落单的怪物足够用,可在战场上面对人潮的冲击,那些就显得很无力了,今天的战斗已经证实了这点。要想逆转局势,每个人都非掌握以一敌百的大魔法不可,这不是什么难事,凭他们的魔法素养,没人学不会一两种,困扰他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处于这选择尽头的,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想起天国那女孩的质问,“就算所有人死绝都在所不惜吗?”,那固然是煽动民众的夸大之词,可在他心底也曾确实地出现过,那时候熊熊燃烧的复仇心,此刻为何降了温呢?

他对月影里的人们有些特殊的感情,月影是他一手创立的,属于阿苏那自己的盾,是阿苏那与天国彻底划清的界限,当年那些眼里有梦的少年如今全部成了光荣的战士,他们把赏识自己的年轻王子当作值得尽忠之人,不过那并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他们是他最接近朋友的一群人了。尽管彼此的了解都停留在表面,可终究是一起度过了不短的欢乐时光,那是他很珍贵的日子,对他们隐瞒魔法的真相,耗尽他们的生命帮助他复仇,他认为自己做不到。

那么利用阿苏那的人们又怎样呢?山谷深处,某样空前的庞大工程正在秘密建造,那是他最后的一手。武器的规模足以将万人的魔力连接起来,如果毫不顾惜地使用那力量,发射出的东西能轻易将十万撒兰人轰成碎末,甚至连天国都可以击落,然而作为燃料的人们必然会很快死去,他不知道这种交换是否值得。

和理由没有什么关系,不会因为复仇属于私欲就心怀愧疚,换成为了守护国家作出的必要牺牲就能心安理得,不是这样的。

对于别人的生命,他和所有的王一样不知其重量,换句话说,他对于一般人的生命没有什么实感。就如同他很难体谅平民的疾苦,也无法准确理解人们生存的意义,他离他们毕竟太遥远了。他可以和月影里一般大的年轻人把酒言欢,时常混入阿苏那的大街小巷,和卖花的姑娘们开不知好歹的玩笑,也接济过带着孙子乞讨的老人,他努力使自己接近城市里的人,可事实上,作为高高在上的王子,他们永远不是同类人。他自以为做到足够了,可是看到人们的快乐就想去尝试,看到眼前的痛苦就忍不住伸手救助,这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一旦要他凭空衡量起人们的性命,他又如何能够理智地决断呢?

他其实没有什么不舍,他只是知道“不应该”这么做,因为那和他的理想是背道而驰的,他希望成为的王绝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舍弃人们的性命。

他知道自己只是软弱罢了。连深爱着的她都失去了,手上也已经沾满鲜血,成为好的王,这悲哀的愿望已经没有可能实现了,怎么却还紧紧束缚着自己呢?

如果可以在暴怒的顶点作出抉择就好了,如果能在悲伤的极致作出抉择就好了,断绝所有的退路,所以不用犹豫,也不再畏缩,像一个快意恩仇的英雄那样不顾一切。。。就好了。

多么软弱,多么软弱呀!如果生在阿苏那的鼎盛时代,没有战争和混乱的年代,如此的软弱一定会作为仁慈和宽恕被爱戴吧?连最珍爱的人被夺去也不会发狂,也做不到不惜一切代价去报复,这真是身为君王自我克制的极致啊!他狠狠嘲讽着自己。这种什么都做不到,只会患得患失的废物才会有的理想,快丢掉呀!丢掉呀!还抱着它是要怎样!那玩意已经千疮百孔了,再也不能作为欺骗自己不是懦夫的挡箭牌了呀!只能证明自己就是那种家伙而已。。。

可是,为什么做不到呢?

泪水顺着母亲光滑的膝盖流走了,他把头埋在那里,抓住她的衣袖抽泣着。

全部都尝试过了,军略,政治,剑术,能够早些成为合格的王,还给她自由的方法,全部都尝试过了,没有一种让他满意,没有才能,没有天赋,因此全部放弃掉了。每一种都耗费了他数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足够看出一个人是否是天才。三个月,他没能用剑打败宫廷教师,于是他果断地抛弃了,转去学习军事策略,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了。

“人不是生来就是全才,您虽然不特别擅长,也并不是有什么困难,只要坚持训练总会超过我的,没有必要这样着急。”他的剑术教师说道,他看出王子的热情在急剧降低,他以为这位王子是过于自负了,谁还不是练出来的呢?阿戈玛则苦笑着离开了,并拜托他不要和女王提及。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唯有找到一样为他准备的才能,一日千里,那是唯一的办法。极度懒惰,毫无耐心的他唯有向自己的天赋寻求,结果彻底失败了。

他哭得那么伤心,他痛恨这无法控制的自己,稍有毅力就可以做到的坚持于他而言却是不可能的。人不会生来就散漫成这样,明知不过是优渥环境滋长出的恶习,却没有铲除它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母亲越是安慰他,他就越难过。偶然目睹母亲的痛苦而生的,这份希望拯救她的心情,他没有办法留住。等到擦干眼泪,离开这里,一杯麦酒,一夜好梦足以让他回到原先混沌而安逸的生活中,回到编织好的,欺骗自己的谎言中去,下一次良心发现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于是他向她全部坦白了,那些痛苦,懊悔,自怜和无能为力,他大哭着恳求她原谅软弱的自己。

“我承受的是没有道理的负担,我不认同,更不想让它改变你,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不要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阿戈玛,你要成长为应该成为的人,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要说这裙子的事,那我原谅你了。”她笑着摸摸沾湿的裙边。

“你是个温柔的孩子啊,懂得为别人悲伤是件好事,总有一天,你的理想会实现的,因为你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妈妈,我连你都帮不了,又怎么能拯救得了别人?这样的温柔有什么用呢?”

“没有什么用吧,温柔不是有用的东西。可是倘若是我们拥有,那便不同了。”

“就不需要让别人这样痛苦了。”

只是一句话的缘故,那样孩子气的理想便再也无法放弃了。

嗓子里依然像是有团火在打转,手臂上尚未愈合的孔流出浓水,肿起的皮肤下紫黑顺着血管蔓延开去。也许只是淤血,也许是肢体坏死,像被剧毒的蛇咬了那种,需要整个切掉,他说不准。他很想呻吟几声,很想流点眼泪,因为实在是痛极了,痛到要死人了,可眼角刚刚湿润,想起这里不可能有谁过来怜惜他,便收起了无谓的浪费。

他径直出了神殿后门,拐上一条长廊,一边是神殿的外墙,另一边是山坡下的一片荒地,大概明年春天就能移植来树木,现在满是高过靴边的衰草,在黄昏的风里摇晃。

他忽然很想看雪,想就站在这里等到今年的第一场雪降下来,看白雪慢慢覆盖那些山峦,直到视线里再无别的颜色,自己的身影也淹没其中,就那样安静地离开这座城市。

他的心渴望着这种归宿,提醒他如果此刻不能放弃这一切,也许再也无法回头了。性格使然,他深深地厌恶所有麻烦的事,比如体验王子复仇这种老套的情节,不过他似乎可以理解那些宁为玉碎的笨蛋了,至少在感情上。

他来到祭司的起居室,想找张床睡上一会,神殿正式落成前是没人住在这里的,不过床兴许已经搬来了,他推开门,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尽头靠墙果然有张床,垫了不知多少层褥子,看起来软乎乎的,就连那么轻巧的女孩睡在上面都微微凹陷下去。

女孩蜷着身子,大概是在等待的时候睡着了,直接倒在被子上面,鞋子也没脱,两条腿还垂在下头,阿苏那的秋天对她或许还是冷了些。

阿戈玛很小心地走近,可残破的身体仍然弄出了声响,本想轻轻落下的脚步像是要故意吵醒她似的。他来到床边,费力地弯下腰,端详着少女的脸庞,轻轻吐出那个心中默念了几十遍的名字。

“俄瑞安,真的是你呀。”

在这样的绝境,曾经萌生过爱慕的人儿竟出现了。她绝不是幻影,深于常人的肤色是来自遥远异国的证明,鼻孔中间的间隔和上唇没有分开,从鼻尖往下到嘴巴是一条优美的弧线,作为相当成熟的半人,那是来自另一边血统的微小印记,还有让他记忆犹新的黑色长发,那色泽和气味都只能属于一个人。

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想到她会在这里。他以为她一定是死了,和她的约定也随之成为泡影,可事实是她真的找来阿苏那见他了,他有点高兴,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实在挑错了时候。

弯腰久了,忽然的一阵眩晕使他几乎摔倒,只能狠狠用阿波利斯撑住自己,黄金的尖端在地上划出一声短促的悲鸣。那双眼睛睁开眨了眨,墨绿色的眸子对着他,顷刻间泛起光彩,少女打了一半的哈欠融化成为明亮的笑颜,她抬起手,手指慢慢地向他靠近,仿佛是想要触碰他,却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似的。

“我就知道,在这里一定能等到你的。”她眯起眼睛笑着,她的睫毛就像母亲的一样漂亮,在截然不同的肤色上又是另一种美感。

她犹豫了一下,搂住阿戈玛的脖子向下拽,好让他拉她起来。他明知承受不住,却忘记了躲开,一下子跪在地上。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呀?”她一副惊讶的样子,手上却毫不迟疑,飞快地扶起他,把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得了么?”

“嗯,嗯。”他感觉到神志正在离他而去,强行支撑了这么久,身体已尽到了极限,正渴求着彻底的放松,俄瑞安的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不清楚,也理解不了,只是尽力发出一点声音应付,残留的最后一点触感告诉他,自己好像是被谁背了起来,随即黑甜的睡梦将他温柔包裹。

“你住的宫殿在哪边,一边走你给我指一下,喂!不要睡过去哇!”

******

我活下来了。在飞速的下坠过程中,芙蕾雅反复使出了某种能力减缓我俩的势头,最后我们顺利地降落在某家商贩的木棚子上面,当然不是脚着地。

我们洞穿了脆弱的遮阳棚,满身灰土地滚作一团,倾倒的架子压在我的背上,而我压在她的背上。她在激起的灰尘中干咳,艰难地翻过身,把我连同其他的负担从身上弄下去,便再也动弹不得了。我竭力调整着呼吸,可每一次吸入的灰土都让我心烦意乱。被她弄伤的胳膊恢复了,连痛觉都没有留下,这幅身体现在毫发无伤,它报告给我这样的结论,就好像看到一样清楚,可我比较担心她。

她流了许多血,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不过喉咙都毁了,大概伤得不轻,恐怕得马上治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位老人,他说他治过她的病,我得带她回去,越快越好。

我从地上折叠起身体,用手托住她的腋下,晃了晃提醒她配合,接着尝试扶她起来。她已经不再发出动静了,虽然还在呼吸,却像死了一样。她很重,我半跪着,把她的头放在膝上,抱住她的上半身,猛一用力站起身来,发现她的两条腿软软拖在地上,如果她就这样昏睡,就非得背她回去不可,而我正打算这么做。

迈步跨出这堆小小的废墟,我把身体转向广场,她这一下把我们扔出相当远,那边的激斗似乎仍在继续,不知是禁卫军和月影仍在互相厮杀,或是那怪物也在其中,我没有时间去了解。芙蕾雅好像更重了,像一个装满石块却十分柔软的口袋。没了那些东西的追逐,我再也压榨不出这身体全部的力量了,再加上体力精力的损耗,我现在简直举步维艰,或许像一开始那样抱着她会轻松些,不过我找不到台面放下她,如果蹲下来把她放在地上,八成会跟着一起摔倒,于是我龇牙咧嘴,大声叹息着走出一步又一步,大街上的人早已溜个干净,没人会看到我扭曲的脸孔,这可真不错。

天色渐渐暗下来,血红的残阳在远方的屋顶上隐没,最后只留下一道亮边。我在无数的街巷里迷失了,那些紧闭的门窗里全都没有光,我似乎是在一座空城里徘徊,疲惫而且无助,没有人可以询问,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晚风开始收起它最后的一点温度。

风的味道很让人放松,那是区别于白天的爽快,烹饪肉类的香气丝带一样飘荡着,似乎可以顺着那找到某个家庭贤惠的妻子。对于有家可回的人来说,归途就算漫长也有尽头,而尽头等待的是喜悦。阿苏那,在这座城市,我没有家,也没有回忆,此刻无处可去。

“芙蕾雅,我们这边走吧。”面对又一个路口,我机械地右拐,总之离混乱中心越远越好,就这样走下去,把所有的危险都甩在身后。芙蕾雅依然沉沉睡着,均匀的呼吸让我微微放下心,我检查过她,她没有大量流血的外伤,我有理由安慰自己。我询问她的意思,明知道不可能有回应,可还是断断续续地和她说着话,我并不是要借这机会倾诉心曲,甚至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也不清楚,模糊的言辞大半是她的名字。我真的很害怕,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而我却在止不住地颤抖,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我的腰弯得很低,若不这样她就会拖到地上去,她的个子几乎和我一样高,之前我一直忽略了这点,而且她根本抓不住我,一直在往下滑,我走一段就得停下来把她往上送送,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昏暗中,力量正在消逝,我再次变得虚弱无力,和在她怀里醒来时一样。肩膀的关节里,难言的酸痛累积着,向我忍耐的极限逼近。月亮不知何时升起了,我的影子也在一旁佝偻着身子。已经走了多久?我还要走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计算它只能带来痛苦,我到了每迈出一步都要呐喊的地步,来命令自己不要在下一刻扑倒,那实在是痛苦万分的声音,却叫不醒她,也招不来任何人。

我摔倒在粗糙的石板上,挣扎着,身体却再也不能像那时一样自由使唤了,我变成了一条被扔到地上的鱼,怎么努力全都白费。芙蕾雅从我背上滚到一旁,摊开双臂自在地躺着,似乎十分安详的样子。我侧头看了看她,鼓起最后一点力气,一下翻过身来,注视着那遥远的,散发着白光的月亮,大口地呼吸。

“我究竟。。。”月光注满我的眼眸,望着夜空中更加深邃浩瀚的黑暗,回想起直至此刻我所做的一切,自己如同在一场梦境中跋涉,我忽然遗忘了它们的意义。

身旁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我扭过头,芙蕾雅正哀怨地看着我。

“栋。”她的声音低沉嘶哑,不过竟勉强可以听清,我惊异于她恢复的速度,不由得看向她的喉咙,月光下,那里原本存在的焦黑伤口不见了。她果然是龙。

“你真的是龙呀。”

“是呀,只要不是当场死掉,什么伤都能恢复的。”她注意到我的目光,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眼里的哀伤未减。

“你哪里痛吗?”

“哪里都不痛。”

“生气了?”

“你哪里不好,我要生你的气?”

“你看起来很难过。”

“或许吧。”她笑起来,垂下眼眸不让我看。几句话过后,她原本的音色也完全恢复了。

“呐,栋,你很爱我吧?”她朝着月亮张开手掌,月光好像有种朦胧的形态,正不断在她的指缝间流下似的。

我无法回答。我自以为知道她期待的答复,却被最后的一点理智拉扯住,不愿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不知道。”

接着,生怕上句话会立刻辜负了什么似的,我终究补上了一句。

“我想,或许吧。”

“我觉得是这样。栋,你是不放心我,怕我死,所以才会过来,你是爱我的啊,我好高兴。”

“哦,高兴。”我皱起面颊盯住她,好让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根本不是“高兴”。

“我说了是高兴!”她瞪圆了眼睛,语气里似乎有怒意,可我仍然只看见忧伤。

“嗯,你现在整个人都高兴得很哦。”

“少来!”

我们俩就那么躺倒在地上,侧过头脸对着脸,我感觉到她的一只手缓慢地摸索着我的,最后终于找到目标,用冰冷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

“我有些话对你说,答应我不生气。”

“我一定不生气。”

“我一直都醒着,不管是柱子那里,还是这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抱歉,栋,看着你难受的样子却一声不吭,如果我还有力气,现在就狠狠亲你一下来补偿,可惜了。”

“你究竟能为了我做到什么地步呢?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才会抛下我,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事情。”

“还没让你失望么?”

“一点都没有。”

“闭着眼,我感受到你心脏的鼓动,你的不安,犹豫,还有。。。最后的选择。我感到十分幸福。。。可是,栋,回答我。。。”

“你为什么不怕死呢?我且不说你来救我所冒的危险,可在柱子那里你松开了手,宁可死也要抓住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那和喉咙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她为何激动如此,如果只是感动,那她该是个多么纯真的少女啊,而她显然不是,我忘不了她龙一样的眼神,事实上,我对真实的她一无所知,除了“爱着我”这一点。

“芙蕾雅,我不知道,我。。。”我是真的说不清,如果直说是“本能”之类的东西,未免有些刻意讨好她的嫌疑。

“拜托!栋,求你了,回答我,我一定得知道!”她打断了我关于自己性格的推断,逼我给她一个答复。她的语气迫切而激烈,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燃烧,可身体却做不出任何辅助情绪的动作,软绵绵的显得十分可怜,捉住我手腕的那只手上的力道仍然是那些,好像动一动就能滑脱。

“芙蕾雅,我真的,我。。。”

“绝不要不知道!栋!你说出什么理由都好!什么都好!看我的脸!你很想要了我对吧?还是你可怜我,可怜我还傻子一样深爱着现在的你?不够可怜吗?真的很可怜了!快说,给我选一个呀!还是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烂好人。。。。”

她忽然噎住了,朝我瞪大可爱的黑眼睛,一口气吸到半途,表情突然痛苦地扭曲起来,浓密的睫毛也不住颤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或者,小龙?我原本没有反应过来她骂了脏话,对那个语法我没什么印象,看到她惶急得好像要吞掉自己的舌头似的,我这才明白过来。看她的神情,我相信如果能做到,她是真会吞掉那玩意的。

我倒是无所谓,早在昨晚她和我说那些不明不白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还是那句话,她爱这样的我,所以不管什么样子我都接受,不过,多少还是觉得别扭,我指的是语言艺术方面。

她心中有无法排遣的痛苦,这一点我很清楚,曾经的我是她能抓住的,使她不至于堕入绝望梦幻的绳索,现在的我也必须充当这样的角色。忘记并不是理由,我不能不继续拯救她,我不能背叛自己。明知道阿尔德隆就是过去的我,可我仍然感觉到他遥远的心意,希望芙蕾雅最终能够被某人所拯救的愿望,他一定在拼命祈祷,祈祷此时的我不要放弃她,祈祷我终有一日能抚平她的伤口,这同样是我的心意,无法辜负。

“我这是对你说了什么呀!”

“欸欸?什么?芙蕾雅你慢点说,我还在想怎么没发现你在装,天啊,我敢打赌你中间真的睡着了,你总不会故意打呼噜骗我吧?”

“栋。。。哈,哈,那我一定是太累了,早该让你停下的,你走过头太多啦,等天亮我们还得往回走,嘿嘿,那个,我们总不能在大路上躺一宿,碰碰运气找谁家借宿一晚吧,我有月影的名牌,大概能成。”她缓缓松开眉头,朝我挤出一个微笑,狂乱的悲伤暂时隐没于眼瞳之后。我不知道她是否看穿了我,按理说我现在就应该是这种头昏脑涨的状态,没什么可怀疑的,我只是觉得直接表示自己毫不介意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比如直视她的眼睛表明心意,那十有八九会感动她,最后以一个浪漫的吻收尾,一切都变得简单许多,可我没有选择明显更加简单的那一个,大概是性格使然吧,我真是个不果断的家伙啊。

她不愿意让我背她了,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摔倒在我身上,她可真重,我对这件事的认识又深刻了一层,挣扎半晌才勉强支起的胳膊再次贴上地面,真是有苦难言,我俩跌倒又爬起,平整的路面似乎变成了粘稠的泥潭,最终都放弃了挣扎,像一对醉鬼酒友一样瘫倒在一起。

“栋,我们喊人吧。”

“你喊吧,我嗓子痛。”

“我嗓子也痛,你喊。”

“救命啊!这样行吗?”

“要是知道危险谁也不会来的——来人啊!这就好多了。”

“那——我迷路啦!”

“这里有人摔倒了,谁来搭把手?”

“腿断啦!好痛!我找不到我的手了!”

“他脑袋都摔掉啦,再不来人要出人命了!”

我们互相看看,一齐傻笑起来,她就像浑然忘却了方才那个自己,看起来开心极了。我们正笑得欢,不远处的某扇门忽然打开,一团可爱的烛光靠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