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戈玛盯着从天而降,笼罩在黑色烟云中的少女,右边的胳膊轻轻动了动,好像有些紧张,指尖的触感告诉他,袖子里的东西位置正好。

这里是阿苏那的中心,是他的主场,这里有数万民众,几百个士兵和潜伏着的月影精英们,如果来者此行是刺王杀驾,那么她无疑是为自己挑选了极困难的谋杀方式,就算是最疯狂的撒兰爱国者都不会用这行为来证明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只能是这女人自信到不需要任何掩饰,凭她的高傲也不屑于偷袭,那么阿戈玛可以肯定她从哪里来,她来自天国。

她的穿着很像阿苏那月之神庙里面的女祭司,雪白的长袍,腰里缠着乳白色的束带,同样作为神的侍奉者,圣洁的仪表或许是共通的,可如果仅仅是这样,她并不会让阿戈玛察觉出强烈的危险气息,高高勒起的胸脯,从那以下就开了衩的飞扬的袍子,黑发间张扬的巨大白蝴蝶头花,这样的装束于女孩的年龄而言显得相当突兀,使她带些说不出的邪气,尽管那张尚存孩子气的脸孔让他很难提起戒心。说明一切的是她身后蠕动的那团巨大黑影,那似乎是有形有质的黑火,从她的体内燃起,像是扇尾雀的尾羽在背后展开,高台的风中那一团如河中水草一样变幻着形状,向每个方向伸缩着触须。看到这东西,再没有人还会侥幸以为她怀抱着善意。

“我来自天空高处,神之居城,今日为阿苏那的王和人民带来神谕。”少女的声音相当清亮。最初的骚动过后,多数人选择了尽臣民的责任,留下来和他们的王一起听着这位自称使者的少女发言。五年前那位神明曾毁灭了大半个阿苏那,残存的畏惧和面前那团漆黑火焰带来的新的恐惧压过了仇恨,使得台下的咒骂声并不怎样响亮,看到王挺直身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人们于是也收起了已经滚到嘴边上的那位神明的父母双亲。

“我为和平,为阿苏那的命运而来,身后这东西请你们不要误会,这里面是神明为讨伐邪兽制造的军队,人类的国度已有许多凭借这恩赐免于邪兽侵扰之苦,其中包括被你们视为敌国的撒兰,那里的人民因信仰真神而不为邪恶所伤。告诉我,阿苏那的王,为何你没有经由神意的考验就匆匆加冕?难道你要拒绝我们的善意么?我带它来这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但是如果必要,他们也可以成为神的制裁之矛,在此抹除叛逆之人。”

“制裁之矛。。。”阿戈玛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些微嘲讽的笑意,那让使者相当不快地皱起眉头。

“此地唯一被信奉的神明就是月神阿苏那,我作为阿苏那的国王加冕,这事还用不着向你的主子请示吧。”

“阿苏那。。。”少女似乎在细细咀嚼这个冒犯了她所侍奉之神的名字。“月女神,丰饶之神,既司生殖又掌管死亡,这样把各种杂七杂八的元素混合为一体的女神通常都来自于一些不那么开化的国度,我想,撒兰人把你们的偶像称为邪神是不无道理的。”

胆敢站在这里公然侮辱阿苏那名讳的,从这城市建立以来还没有过,愤怒的民众喊叫着要王下令把这使者关进大牢。白袍少女眯起眼睛盯着阿戈玛的表情,脑后黑发在同样颜色的火焰里飘飞,和她冠冕堂皇的词句相反,那神色是极为狡猾且带着毫不掩饰恶意的,阿戈玛觉得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动手抹杀自己的时机,至于他怎样回答,态度是恭顺或是刚烈已经不重要了。

“这件事恐怕就见仁见智了,我觉得只能执掌混乱和杀戮的恶神还是该学点好的东西,不然他自己倒无所谓,四处宣讲的使者怕是要被吊起来狠狠抽打了。”他迎着那不悦的视线,吐出一股脑儿的讥诮挑衅。受到如此冒犯,身为王的他理应义正辞严的训斥对方,恶狠狠地骂过去还以颜色也算是正当的,可是他做不到,他的心里很乱。懊悔、愤怒、悲伤,所有的感情搅合成一团带刺的玩意在脑子里打滚,逼迫他变着花样思考着话语里的修辞和韵脚,酝酿一些自以为精妙的讽刺出来,他牵着思绪的一端飞逃至此,还以为已将那团混沌甩掉了,直到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才发现逃避只是徒劳。那些字句中渗出的漆黑毒汁确实来自他的意志。“撒兰人嘛,我对他们还抱有一些尊重,总不至于信了什么邪教的。”他又听到自己这样说着,把那位神明贬低到连“邪恶的撒兰人”都不如的地步。

“尊重!尊重!”少女重复着这字眼,爆发出一阵大笑,但那确实是属于少女的笑声,不带那种邪气,看起来她似乎真的觉得阿戈玛的词句很好笑。“王啊,大声告诉你的人民,撒兰人还要几天打到这里?你敢不敢说来给被你蒙蔽的人们听听,看他们怎么选择,要活命还是要亡国?要做神的臣子还是奴隶?王啊,等到军队冲进你的宫殿,那时候你再展示你的尊重如何?请他们换上软一些的绳子,可别把你绑得太紧了?”

“愚蠢的人啊,你们可知道自己的王心中怀着黑暗?”少女顿了顿,张开双臂,抬头仰望,身后墨色的火翼张开,随她的呼吸伸展着。“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我问你,阿苏那王,你可愿意在此向我的神明屈身,为你的国换取永久的和平?那代价只是一点可怜的的自尊罢了,同得到的好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难道你还没从伤痛中吸取教训?到了现在还要执迷不悟吗?”

人们等待着王的回应,在自己的事上只能作为旁观者,无法亲自抉择而只好忐忑等待,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所以谁都没有出声。

“用尊严换来和平的王,至少在这里,人们并不会爱戴她,阿苏那的人民想要的,是别的,是我能带来的一些东西。”

“啊哈!战争!你想要给他们带来战争,看看这些人,刚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谁会愿意为你而死?你能代表多少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谁?如果你违抗神意只是为你的母亲不平,让这城市在你的复仇中毁灭,就算所有人都死绝也在所不惜,那么你正是需要清除的暴君,为了正确的多数,我绝不会让你发动战争。”

“反叛者啊,如今正是挺身之时,听我号令!——”少女高举右手,包裹在精巧的白丝手套里的五指向王竖起了战旗。

人群里四处都出现蠢动的迹象,如暗海中的涡流很难再被平静的水面束缚。弩弓从隐藏它们的袍底露头,发亮的金属尖端在无数肩膀和手臂的缝隙之间寻找着直通国王头颅的路线。卫兵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忽然涌现的军队将整个广场包围,盔甲上那华美的纹理属于阿苏那城的禁卫军,层层叠叠的银甲的光辉远远在阿戈玛眼中闪耀着,提醒着他,刺痛着他,他听到烟尘里战车的巨轮在街道上翻砖碎石的轰响,那是战场上才会用到的东西啊,像这样拉上一趟,整条街的路面都得翻修,这些人就这么想让他彻底消失么?可他并不比城墙更坚硬,那只能是为一小撮支持他的顽固势力准备的。

可他只是微笑,看着那些混杂在人群中的木然面孔和阴翳目光,微笑着。民众对母亲不满他是早知道的,反叛的迹象也不是没有察觉,要造反的话,没有什么是比这典礼更适合的场合了。那时候自己正一心想着带母亲逃跑,也就破罐子破摔地不去在意隐患,等到自己下定决心时它却找上门来要自己的性命了,想想真是自食其果,可为什么,自己竟然露出这样舒畅的笑容呢?

一直以来他所扮演的形象,那位热心帮助人们的王子,就算谈不上受人爱戴,也万万不会被谁所憎恨,可这些反叛之人现在竟要他死。自己还未执政哪怕一天,甚至连被憎恨的机会都没有过。这场早有预谋的叛变无疑是利用了人们对亡故母亲的恨意所,母亲以为可以给他留下完好的一切,她所背负的人们的恶意却没能带走,那些也都随着王冠留给了他。这当然是很不公平的,但和无辜的母亲遭受的不公比起来,和温柔的她为这国家付出的一切都不被理解,留下的存在都要被抹去这种事比起来。。。只要这样想着,他便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痛心刻骨的愉悦。在人们惶惑的视线中,身处叛逆场中心的这位新王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能够背负母亲身受的怨恨是多么可喜啊,这是自己未能保护的她留下的最后赠予。如果可以紧紧拥抱它直到最后,也许就会得到救赎吧?在沉痛到让人疯狂的悲伤中,阿戈玛颤抖着大笑,声音却如同撕裂的号哭一般,他捂住脸,泪水在指缝间横溢。他欺骗自己相信的一切都崩坏了,他曾以为这些人对他还抱有希望,以为就算母亲让他们怎样不满,他也能像她那样尽力去弥补不属于自己的,甚至谈不上过失的过失,以为只要善待人民,大家就能为他而战,可他连作为王去善待什么人的机会都不被给予。

刚刚走上这里的时候,他真的有做好一位王的觉悟,可笑啊,那有什么用呢?这么多要叛逆的人里面,没有人问过他的心意,没有人愿意多了解他一点,就只是一心想他死。就算自己承受着如此的伤悲,却丝毫没有拿谁发泄而施行暴政的意愿,抱着满身血迹的冰冷的母亲,他的心痛得好像被揉成一团,就算这样他仍然挣扎着来到了这里,这些该死的叛徒谁理解他的痛楚了?为什么不能看在他这样悲惨的份上,对他抱有一丁点怜悯?为什么愚蠢到宁愿依附伤害过自己的恶神也不选择他?

没办法了呀,他想着。本来大家都有机会的,他可能成为理想中的王,而人们将会相信他,成为不必向任何人或神屈身的自由人民,可现在这样的的未来被毁掉了,既然自己是如此该死的,那么他也必须要做些该死的事了。

惊惶的人们狠命拥挤着往外逃去,却被雪亮的长枪逼退,最外面的在身后人海的巨力推动下险些扑倒在那些锋利的钢铁上,卫兵们被缴了械,举着手排成一排跪着。没人可以离开,他们不会让他混进人群中溜走。广场的中心几乎形成了一片真空,除了那些反叛者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的弩箭对准了台上的王和他身后的仪仗队,他们知道月影的精英大概就藏匿其中。阿戈玛盯着台下一个魁梧的身影,那家伙在人流的冲击下如一块沉默的礁石立在那里,拄剑的双手被带金属尖刺的手甲包裹着,像是那柄大剑上的装饰。那柄剑的巨大与古拙很难描绘,就像倒竖的石笋被人握在手里,阿戈玛认识这把剑,它曾经是南方边境战场上飘扬的阿苏那的旗帜,而今天它调转锋刃对着本该守护的王。

“迪尔莫德将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因为他本想叫他迪尔莫德叔叔,这情景让他想起哪本书里记载的,某位国王面对熟悉的刺杀者,颤抖着说出的那句“你也要来杀我吗?”,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看着那张脸上从未见识过的神情,他知道那个曾经带年幼的他四处游玩,在父亲死后这些年给予过他和母亲近似家人间温情的人并不在这里,现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他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帮帮自己呢,再晚一点就要来不及了啊,他那么在意的阿戈玛就要被人给杀死了啊。

如今站在眼前的,只是个欺骗了他们的恶徒么?不,不会的,他想着,不能承认啊,自己和母亲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竟被那样拙劣的亲情游戏耍得团团转,深信着直到最后那个人都会默默守护他们,深信着只要有他的剑和三万将士在,无论面对的是凶横的撒兰人还是那神明的黑甲,阿苏那都有一战之力,沉浸在这样幻想中的他们实在是可悲至极。

在很久以前,母亲还常常笑的时候,那时他逾越了忠诚的关心大概不是虚假的,只是人都会改变,他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希望,选择了这条保全国家的道路吗?也许这样的结果才是人们想要的,自己毕竟是在千万人面前拒绝了和平的王,是人们不敢追随的。他这么想着,妄想从捏造的剧本中感受到一丝宽慰,因为他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什么,只能抓着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放,于是宁愿为这位亲近的反叛者编造理由,宁愿把自己摆在恶的一边,想着只要还能相信那些回忆,就算现在变成怎样都能忍受。

“如果那些温暖是真实的,他绝不会对我挥剑,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他只是想避免战争,他不会让我死的,”阿戈玛逼迫自己这样相信着,向那身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叔叔。。。帮帮我,好不好?”

乞求的对象沉默着皱了皱眉,似乎这称呼或是毫无骄傲可言的乞怜让他感到了厌恶。

“妈妈。。。一直都,相信你啊。”阿戈玛的手指紧抠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这句结结巴巴的话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女满脸鄙夷地看着年轻的王自欺欺人的表演,高举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或许在她看来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吓得精神错乱了。

“事到如今,你把死人抬出来还有什么用呢?”迪尔莫德发出一声叹息,随即深深吸了口气,提起他的重剑,在身侧缓缓划起一道弧线。

“拜托了。。。”似乎有字句从那颤抖的双唇间漏出,声音几不可闻。

“抱歉。”迪尔莫德双手持剑,庄严地摆出了冲锋的架势,这是他对面前的王最后的尊重,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多余的什么了。女王已死,得知这消息的他再没有什么犹豫了。虽然那个软弱可怜的年轻人到最后还对自己抱着一厢情愿的幻想,可阿苏那不需要这样的王,这一剑将终结他的性命,也终结这混乱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如雪花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却已失去了本来的形状。

没有人看清那一瞬间的情形。那些在弦之箭锁定着的身影从高台上消失了。

只有来自天国的少女似乎凭借着某种力量捕捉到那运动的轨迹,近乎恐惧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她的手用力地挥下,似乎要斩断自己所见的,完全不合常理的景象,那无疑已经成为神的威胁。

没有谁能像她那样迅速从震惊中恢复,抹杀的指令已下达,而那些僵硬的手指没能立即扣下弩弓的扳机。

人群里,某个推搡得比谁都要起劲的家伙忽然伏下了身,就那么不见了,他的空缺马上被两个人抢着填补上,没人会留意身边突然消失的家伙去了哪里,他们还能去哪里?难不成还能回去么?

某人惶恐地看着自己射出的箭被从身后阴影中伸出的手捏住,轻巧地像是摘一朵花,那动作却快到不可思议。可他没有惊讶的时间剩下了,下一秒他的箭就被插在了自己的喉咙里,血顺着那只手黑色手套上面的银线流下来。

这是唯一一支离开弦的箭。

随着一连串躯体倒地的沉闷声响,广场中心的叛乱者再没一个活人,包括迪尔莫德。

金色的枪尖自下而上贯穿了他的头颅,另一端被一脚踩住撑在地上,勉强支持着他的身体。阿苏那的王站在那,直到眼前熟悉的面孔透出死相。他再没说一个字,就好像这一击把一生的力气都使尽了。他扶着枪慢慢蹲坐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这时那把重剑才坠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大响,嗡嗡地震了许久,终于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