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距离加冕大典的正午时分还有不到三刻钟,阿苏那王宫深处笔直伸出的加冕之路连接着巨大的平台,仪式将在那里举行。这接近千米、高如墙壁的路全部由阿苏那特产的白石砌成,因其对日光的显著吸收作用被称为月白石,借与日相对之意。王都所有的标志性建筑最外层都使用了这种石料,即使重建后仍保持了这一传统,月白石反映的光芒圣洁如月辉,而月亮正是阿苏那的象征,阿苏那是人们所侍奉的月之神祇,是她建立了古阿苏那,她的后代全部以阿苏那为名,世代守护着这国度,直到最后的传承断绝。王都没有另外的称呼,这个名字正是人们最高最深的纪念。

平台所在的圆形广场上人头攒动,自清晨起这里已经陆续聚集了多达数万的民众,此刻仍有人潮从四面八方的街巷里汇入通往广场前的大道,前来目睹他们的新王带上王冠。广场一周环绕着十三根极高的白柱,那些平日里让这个偌大的圆盘显得不那么空荡的摆设,这时似乎已经成了累赘,它们的空隙里填满了人,像是过窄的门框,限制了民众高涨的热情。着铠甲的卫兵们紧贴着石柱,免得被人流卷走,他们早把枪尖转过来戳在地下,不然指不定要伤了谁。早早到的人这时候已经被困在中心,晒了一上午的日头,免不了头昏口渴,他们就算现在不要这特等席了,想出去也难如登天,只得大声叫苦。看到远远有小贩把装着酒和水果,凉扇之类的筐子高举过顶,拼了命往里挤,便伸臂疾呼,远远望着那露出筐边的酒瓶晃到了眼前,抢也似的一把抓来,再摸出差不多的铜币塞到小贩前襟里,至于卖货的姑娘是否也该这样对待,既然胆敢悍不畏死地挤进来,想来也不会惯着什么流氓行径。城里的扒手倒是倾巢而出,早已混入人群,趁乱摸点酒钱。来这儿的人不会带多少钱,谁心里都有数。被偷的嚷嚷几声,自然算了,偷的也乐得不用顾忌。高悬的巨钟金色的分针慢吞吞地往时针靠拢,白石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其下人声鼎沸。

年轻的王终于远远出现在路的尽头,离这堵高墙远些的人们首先看到了那身影,带头欢呼起来,不要片刻,声浪就席卷了整个广场,无数手臂在阿戈玛的眼里挥举着,这场景和五年前像极了。那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路,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自己紧跟在母亲身后,手捧王冠,小心翼翼地走,仔细着不要踩到她层层叠叠拖着的白裙。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身后的演奏队跟着一步一顿地整齐前进,号角,鼓以及带有粗长空腔的管乐器演奏着专为此刻谱写的乐曲,威严而高贵,每个人都鼓足了劲才让这乐曲在喧嚣的海洋里勉强露头。和五年前相比,周围的欢呼声似乎更加响亮了,他想着。是啊,那时候阿苏那刚刚从灾难里缓过来,还到处是断壁残垣,那时在这里的人们不少和自己一样刚失去了亲人,有些则没有了居所,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快乐呼喊实在是太勉强了,可他记得那些笑容,和如今他四周充满的没有差别。

人们真的会关心王么?他问自己。五年前的他看着周围,他知道那些笑脸总不至是虚伪的,为什么人们能笑得出来呢?明明应该和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难过啊,可那时抬头望见母亲的侧脸,她也用笑容回应着周围的人们,附身用指尖轻抚伸向她的手,他竟找不到那个夜里抱着自己大哭的母亲了。现在的他知道,那正是王与她的人民之间相互的期待和彼此传达的善意。

他稳稳接住右方飞来的花束,顺着来路看去,花束似乎来自一位少女,看到自己接住了她的花,兴奋地呼喊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喜悦。他知道,少女并不是喜欢自己,她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和曾经的自己毫无关系,可是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要产生了,她期待看到的年轻人会是一位英明的王,她用花束来传达她的寄托,人们所有的寄托和期望他都真切收到了,所以,就算他对这些人并没有某种称得上“爱”的情感,至少也要表露出他的善意来回应,就像那位少女,这人海里有无数对他还怀着期待的人,这些人的命运将因自己做出的决定而改变,这责任他不得不负。他们的命运现在连在一起,母亲不在了,那条密道在他心里也永久地封闭上,阿苏那的王位是他的开始,也将是他的终结。

他冲那少女挥挥手,笑了一笑,看她开心得跳起来,他也学着当年的母亲,走在边上,弯腰拍拍那些手掌,仅仅几分钟的时间,他的白手套就被某个过于热情的市民给揪走了。他笑的时候眼睛也像是月牙一样微微眯着,薄粉下没人注意到他红肿的眼眶。

来到尽头的圆形平台中央,他停下来,身后的演奏也猛地刹住。地下刻着一个圆圈,示意他站在那里面,他知道自己站的地方就是这个略微下陷的大盘的最底部,在这里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最远。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偶尔的一两声呼喊显得格外遥远而响亮,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高处有青鸟飞过,这一刻起,曾经的自由自在不会再有了,想到这他略有些惆怅,直到目光掠过远远云端那个极小的黑影,他收回了视线。不论发生什么,有一件事是必须完成的,那位神明必须去死。

“我没有誓词,我只问一句,大家。”他用了个很亲切的称呼。“你们愿意接受我,阿戈玛,成为月神眷顾的阿苏那之王么?”

“你们愿意发誓忠于这个国家,绝不毁坏她的声誉,不背叛她,为她尽自己的力,与她命运相连么?”

人们发出海潮一样的巨响,向这位王表达忠诚。他听过大海的轰鸣,在那次远行的尽头,黑暗波浪相互冲撞得粉碎的声音,和这是相似的,那不是一片海的声音,那是千万朵浪里无数水滴的共鸣,现在这些人就是他的海,他必须了解其中的每一滴水,让他们包围在自己身边,直到有一天,这片海洋将激起巨浪,把污秽的天国洗刷干净。

他想要顺应人心,却不得不背离,他明白,一个聪明的王不会再往下说这些。

“最后,”他舔舔嘴唇,“最后,我向你们再次介绍,我的母亲,她是我,也是在场的每一位的重要之人,没有她,我们的阿苏那现在还是一片废墟,也许早在五年之前就被撒兰的军队烧成了瓦砾场,大家能从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里抽出空闲站在这里听我讲话全靠她的努力,大家更要感激她才行。”

欢呼声从山巅一下子跌落下去,他鼻子一酸,轻轻叹了口气,把那感觉缓缓稀释掉。他早知道会这样,可是他非说完不可,只有这些话,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只要下面还有一个人,他就非说完不可。

“作为王拯救这个国家,修补这座城市,弥补天上那混蛋犯的错,这些原本并不是她的义务。这些年她受了很多苦,她是那么温柔的人,就算被人指责了,也从来没对谁抱有过任何恶意,就算她做了什么让大家不满,那也绝不是她的本意。”

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只有足够平静的讲述才可能让人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发泄。这里不是可以大声吼叫的地方,就算他是王。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往喉咙里塞了沙子。他轻轻咳了几下,那些沙子仿佛又冲进了鼻腔,需要流出点什么才能冲刷干净。“对我而言,她是个很温柔的母亲,没有她也就没有我,如果你们要为我曾经或者以后所做的什么事感谢我,请不要忘了这句话。“

再说不出什么了,他掂了掂右手拎着的王冠,一路提到这里,手和日光的温度丝毫没让那冰冷的环状金属温暖哪怕一点,它像是用不会融化的冰雕成的。他最后端详了一遍这东西,这顶古老的王冠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悠久的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无形的印记,将赐予他理解之外的什么力量,可是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绝望中的妄想,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命运呢?命运是巨龙都无法逃避的东西。不管怎样,一切都太晚了,他希望可以改变命运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将为自己加冕。”高台上的年轻人捧起王冠戴在头上,人们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海潮似的声浪再次把他淹没了,年轻的王咧咧嘴,像是笑了一下,悄悄落地的几滴泪水转瞬就在炽热的喧嚣里升腾不见。

“自此刻起,我将履行王的一切责任,为你们带来胜利。”

“也为您带来胜利,妈妈。”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