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单地醒来,不论是芙蕾雅还是梦境里的女性都不在这里。窗前的阳光中微尘飘舞,自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布偶,盒子打开前已经孤零零地呆了很久很久似的。周围还残留着芙蕾雅的气味,很熟悉,很香。微风从打开的窗子进来,外面花草的清香也一阵阵混入,渐渐地感觉心情平复下来了,便放松了紧紧抱着的枕头,梦里我把那当作谁了?我梦到的并不是芙蕾雅,没来由的觉得有些自责。

芙蕾雅给我留了张条子,就压在盘子底下,盘子里大概是所谓的我的那份饭,如果那东西还能被称做食物的话。淡淡的绿色在那盘食物上覆盖了一层,就连我都知道那是刚刚长出的霉菌,有一块饭被勺子挖了一点,也许是她尝了我的饭,现在那个凹陷已经被填得生机勃勃了。那曾是一份不错的早饭,真是可惜了,我把整盘东西倒掉的时候这么想着。我不知道在哪里刷干净这盘子,还有勺子,勺子上的霉尤其重,好像刚从湿漉漉的树丛里拔出来,才过了多久就变这样,是因为被她碰过么?我想到昨晚她用手指蘸唾沫点亮两只缸子里的水,会有那样的魔法吗?她大概真的是龙吧。

俯身抱起被我远远踢到地下的被子,放到床上铺好,最后把长条枕压上去。那样的枕头真是很容易在梦里当作什么人抱着,她也会思念起谁吧,也许是她的妈妈,也许是“那个人”,只要想着他们就可以睡熟。不知道她睡熟了会不会打呼噜呢?

在书架上随便拿了本书翻着,讲的是有关北方屠龙教团的历史,她收集这种书,应该是想弄清楚伤害她妈妈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她肯定觉得所谓的神是个邪恶的宗教疯子就好了,可以被她理直气壮地杀死,若不是这样,要有多大的勇气去挑战一位神明呢?万一她的妈妈,那条龙是咎由自取呢?我有些可怜她,真的,要能帮她做些什么就好了,可我现在连自己的事都搞不明白。

到底还是想知道那些事啊,就算她会在意,只要我不傻到去相信那些关于她的流言,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吧?是该去找人打听一下,我想,不然等到哪个大人物来盘问我,那时候就只剩难堪了。我身上还裹着那不怎么合身的袍子,随便在柜子里翻了翻,都是些她的东西,也没有可以穿出去的,终于就这么出了门,还好她给我留了钥匙。今天的加冕大典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结束,她要担任护卫的工作,是一步也不能离开的了,我绝对比她要先回来,那时候可以藏起来吓吓她。

吸入的空气带有清晨残留的凉意,秋日的阳光还不足以让那完全消散。行走在树荫下,纤细的叶打着旋在我身旁悠悠飘落,不慌不忙的,好像伸出手掌就可以接住几片。它们落在我脚边斑驳的光影中,有些落在光里,更多的在阴影里栖身,失去水分的叶片带着小小的弧度,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借着力一下子翻过身去。一路上只见到几个人,走在路的另一侧,远远的看不清模样。四周散布着一栋栋房屋,有的和芙蕾雅的房子差不多,更多的要大些,看起来有不止一个房间。几个人一起住可能方便些,打水啊,煮饭啊,浆洗衣服什么的一个人干都会很辛苦吧,芙蕾雅的屋子就没有厨房,我们的饭大概是她起大早在别人那里做的。视线投向大道延伸的远方,高大建筑顶端镶嵌的一圈什么在晨光里闪耀。

登上数十极相当之宽的石阶,我已经微微冒汗了。面前展开的狭长平台遥遥通向建筑的入口,地面铺的石料和台阶是同一种细细打磨过的白石,由于本身磨砂一样的质感,阳光被驯服,温和地伏在上面。两边高大的白色立柱在头顶相汇,搭出连绵的拱门,尽头的两扇大门敞开着。走在拱门下,光与影在我眼中变幻,我轻快地在那之间穿梭,最后随一小伙人进了门内。

像是站在一口巨大的深井底,我看着光从穹顶直射下来,四面的井壁上都是一层层的回廊和无数的门,有些地方整面墙上的砖都是竖着的,什么颜色都有,那些都是书吗?我不敢确定,我可从来没想到那么多书放在一起。人们在那些回廊和旋梯间穿行,我盯着某个家伙从斜上方经过,他的身影仅仅被廊柱遮挡了一瞬,便从我视线里消失掉了,不知道是进了哪个门里还是上了楼去。虽然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谁比较靠得住,可傻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看见贴墙竖起长长的滑槽,像通天的大道,升降台载着人平稳地上上下下,那玩意也是用大块白石打造的,只是把顶上磨出一个平面,不作别的雕琢,看来有种古朴的美感。我走到这装置近前,那块巨石在我头顶飞快上升着,我才看到数根固定用的铁柱深深埋在里面,另一端接在滑槽里的架子上。要托起这么巨大的重量,大概只有模糊记忆里的魔法可以办到,一般的机械是不行的吧?我很怕那颤巍巍的大家伙突然掉下来,希望不是今天,我还要坐这个到最顶上去,那里也许有我要找的人。

在最顶层的回廊上漫无目的地转到第四圈时,忽然廊柱的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一位老者,我想,还有什么比一位胡须花白,目光和善的老者更值得信任呢?于是我随他走进了某扇门里。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看到屋里的陈设,我倒吸了一口气,我想我被逮到了,被一个有资格盘问我的家伙。

他从又大又深的椅子里探出身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来得正好,不然我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想这种眼神一定空洞得吓人,可要应付这种老狐狸还差得远呐,他居然在笑,天啊!我索性低下头,慢悠悠吹着白瓷杯里的热茶,再也不看他,这大概有点派头了。就这么保持着,他不开口,我绝对不会先说一个字。

“你好,年轻人。”他的第一句话,口吻和他滑稽的大鼻头一样令人亲近,像是我从未有过的祖父。

“不认识我啊。”我心里偷着笑出了声,他真的不认识我呢,估计是把我当成了普通的月影,找我安排个任务之类的,虚惊一场。

“请问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你刚回来,很不习惯吧?”

我差点把刚进嘴的一口茶喷出去。

“哦,是啊。”既然已经露陷了,多喝一口茶也是好的,这茶实在很香,怕是没机会再喝这么好的茶了。

“你并不是他嘛,这是自然。”老者笑着说。

“忘了而已。”我懒得去想他是不是在套我的话,说实话,没那个必要了,我觉得他就是看透了我。这老人想必不是一般人,我用来应付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准备的托词根本拿不出手,那就直说好了。这么快就被揭穿,我忽然觉得有些懊恼,以为我真的愿意干这个?起码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要给我满意的补偿,让我留在芙蕾雅这里,团长随便换谁当,立了字据我马上就滚。我差点把这一串也说出来,可老人和蔼的面容让我终于忍住了。

“很不甘心吧?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个人是被他经历的一切所塑造的,没有记忆,你也就不是他了,很简单的道理。”

他把我的杯子重新注满。“从头再来未尝不可。”

“放弃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我不会赶你走,我只是个摆弄书的老头,总不会和你争。”

“可你总该担心这儿的未来吧?”我放下茶杯,随口说道。

“不,阿尔德隆,我还是叫你栋吧。”他摇摇头,垂下的白胡子在深色桌面上扭了扭。

“这里可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