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这偌大的城市里仍有未眠人,巷子里的酒馆还开着张,从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里面显然还有人意犹未尽。今夜月光皎洁,等到他们醉醺醺地离开时,大概不会因为看不清路而摔倒在街上,就那样一睡到天亮。门口停着的马车上,车夫用帽子遮住脸打盹,等着把一两个醉汉拉到他们的住所去,这时候多要一点钱也没关系的。那马和它的主人一样睡得香甜,满心希望不要被敲醒赶路才好。

年轻的王子站在王宫的露台上俯视着这座城市,明天他将成为这座城数十万人民的王,他的国土从这里向西,一直绵延到陆地尽头的大海。可这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父亲就是阿苏那的王,父亲死后则由母亲继承了王位,他没有兄弟,从来都知道自己必然成为阿苏那的王。可当上王能给他带来什么呢?这个国家也许就要毁灭了。

这城里只有极少人知道,撒兰的大军正在朝这里前进,而他想不出赢得这场战争的方法。边境的城镇已经在那铁蹄下粉碎了,他的人民正在遥远的地方死去。如果没有任何阻挡,不要二十天,就可以望见那个国家的旗帜,再有二十天,那旗帜就会插到他脚下。他是末代的王,他会和书上记载的末代君王相似,年轻,所以理所当然的软弱,没有挽救自己国家,成为伟人的命运,只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终点,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可有可无的痕迹,那只是表明有这么个人存在过而已,至于这个人是否抵抗过这种命运没有谁会关心。民众只要自己过得下去日子就行,上面换了人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已不是那个吟游诗人活跃的年代了,那时候这种事还会被写出悲歌来传颂,只要王不是直接开城投降,都会被美化为不屈的英雄。阿戈玛听过一个上了岁数的吟游诗人的表演,确实很夸张。那一天是父亲的忌日,在老者的唱词里,父亲成了一个在天灾面前挺身而出保护民众的伟大国王,他的死被描绘成大无畏的牺牲,加上老人多年修炼的的高超技艺,在场的人很多都感动极了,只有他和母亲苦笑着对视。没人看到父亲死去,那一夜燃烧的流星把半个王城变成了废墟,是他和母亲最后把父亲一块一块挖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那么卖力地讨好他们的原因,他老了,旅行对他而言已经十分吃力,于是他想攒一点钱留在这座城市。他说自己是最后的吟游诗人了,晚年想找个人或者写本书把这门技艺传下来。

“这么悠久的东西可不要失传了。”老人在离开王宫那天对他说道。那时他已经和老人混熟了,便请他留在这里住,因为外面的世界哪里有人愿意学这玩意呢,倒不如留下来教自己唱歌。阿戈玛当时觉得像老人那样唱歌能让人感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没有一年老人就去世了,他那本书没有写完,阿戈玛也远远没能达到自编自唱的水平,不过唱歌的技法倒是大有长进。他本来就只是想学唱歌而已,因为那时生活是很空虚的,他身边没什么朋友,也不忍再给母亲添乱,整天无所事事,想着如果要能找个女孩唱歌给她听就好了。

“妈妈,您睡了吗?”他轻轻敲了敲门,听到踢踢踏踏的便鞋声过来,门开了,白色的女人开心地抱住他,他微微俯身,让母亲可以容易地搂住他的脖子。这几年他长高了很多,母亲总是打趣说他很贴心地想要为她分忧了。

在阿戈玛的心里,母亲一直是那么好,她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有不属于这个国度的样貌,肌肤雪白,长发亦然,眼睛很漂亮,睫毛长长弯弯的,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对他总是温柔地笑着,一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就弯成月牙儿。

可她忽然松开他,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狠狠咳了起来,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朝他伸着摇了摇,叫他不要靠近。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止住咳,飞快地把满满一掌心的血和口水抹在背后什么地方,然后缓缓直起腰身,费力地笑笑。看着那两弯皱巴巴的月牙,他的泪就流下来。

母亲是不愿让别人同情的,就算是他也一样,他宁愿让她觉得真的掩饰住了什么。她不知道,他昨夜就来了这里,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敲门,悄悄坐在外面听她咳了一夜。

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母亲,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哭得一塌糊涂,他原本也想做出坚强的样子,可所有的事都让他很难过,除了母亲的怀抱,还有哪里能让他这样哭泣呢?可他也只能哭泣而已,很多话都不能说,很多话都说不出口,那些都化成没完没了的眼泪。

他感觉到母亲的慌乱,她总是那样,小时候自己受了伤,她便惶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总要跑去找父亲。他听到母亲的声调都颤抖着。

“孩子你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啊?告诉妈妈。。。这样子我好害怕。”

“。。。。是因为我吗?不要担心我,我有按时喝药的,没事的。。。没事。”

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叹了口气,用那只不知在身后蹭了多少遍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明天要加冕的,阿戈玛,你的大日子,眼睛不要哭肿了呀。”

他松开她,擦着眼泪,摇摇头。

“不只是我,妈妈,城市终于修好了,这是您的事业,明天等放上最后一块砖,我们的阿苏那就又完整了。爸爸如果能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阿戈玛,我们一起看看这城市吧。”她走到露台边上,扶着栏杆,夜风把白色的薄裙吹得鼓起波浪。

“今夜月光真好,让我想起以前的日子。”

“以前?和爸爸?”

“嗯,真好啊。”看着月亮,她稍稍出了会儿神。“不过现在有你陪我,也挺不错的。”她抱着肩,又轻轻咳了两下。

“妈妈,你冷了吧,我去取件衣服。”他说着话,就取来长衣给母亲披上。手指触摸到她肩上的棱角,才发觉她已瘦得不成样子,之前没注意到,大概是母亲脸上的浮肿给他的错觉。衣服显得很宽大,披上了总是往下掉。

“你会是个很好的王,你总能为别人着想。我常常听说你在城市里行善,那很好啊,以后民众都会爱戴你,我就放心了。”

“不,我不爱那些人,我只是随性而为罢了,我恨这里的人,也不要他们爱戴我。”

“因为他们不爱你啊,妈妈。”

说完这句话他又止不住地落泪了。

正如母亲所知道的那样,他总是离开王宫,到下面的城市去,不动声色地和人们打成一片,但绝不深交。在下面,他了解到人们对母亲,对这位阿苏那女王的看法,不管对她还是他而言,那些言语都无疑是令人心碎的。

人们说这位王的统治只为阿苏那带来了两件事,一纸屈辱的停战条约,和数年繁重的建筑工程。他有时在酒桌间试探着谈起她,得到的回应只有不甚顾忌的轻蔑嘲讽和恶意诋毁的字眼。那时候他就沉默着离开,悄悄收起本要拿来请客的金币,等到早上买一点集市上的玩意带给母亲,有时是一束带露水的白铃花,有时是一块油乎乎的肉饼,她总是开心地收下,那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儿时记忆里那个大姐姐一样的女人,笑得花枝招展的。

这几年她老得很快,现在她病得很重。

他觉得母亲是个英雄。王都被砸毁,撒兰兵临城下时,是她接过王位,保全了国家,这些年又把残破的都城几乎恢复到原来的样貌。人们说那是耻辱的乞和条约,因为阿苏那割了相当多的地,王都几乎暴露在撒兰人的面前,她的重建工程耗费的人力物力也十分庞大,被讥讽为有偿徭役,确实母亲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填补,千疮百孔的阿苏那再怎样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样子,可是那些创伤明明是所谓的神造成的,为什么弥补这一切的可怜女人要替他受责难呢?这里的人都是混蛋吧?他想,是这样不会错了,因为他们对天上的那家伙无可奈何,口水吐不到,谩骂也传达不到,可是总要有人为这一切承担罪责,那不如归罪于这位王好了,万一听到这些怨言,能让她多一条皱纹,或者难过得流一两滴泪,他们就十分解气吧。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想从在下面学来的脏话里挑一个狠狠骂将出来,可是没一个词儿能胜任。

这感情被他藏了起来,从某天起他开始更加频繁地造访下面这座城市,带着大把的金币,张扬地帮助那些可怜人,有意无意地表露出身份来接受热烈的感谢。可惜他太年轻,做事浮躁又急于求成,他只想帮到母亲,做什么善行都以她的名义,不厌其烦地重复宣传着她的善良,告诫人们她的辛苦,结果除了受助者愿意相信他,其他人几乎都把这看作是女王拉拢人心的手段,而他则只是个工具。他假装不知道,像个傻瓜一样干了很久,徘徊在街头巷尾,一个一个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偶尔有游手好闲的家伙来他这里碰碰运气,编造一套不幸的说词,却被他轻易识破,后来他们换了一套招术,就是把女王的功绩添油加醋地吹捧上一通,他们知道这时王子就会神色古怪地掏出钱袋来。

自从父亲死后,阿戈玛始终都想着要守护母亲,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可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感到后悔不已,看着面前的母亲,他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这几年他一直在走弯路,为了心里好受些,他刻意回避着母亲,不去看她日渐憔悴的模样,想当然地做着自己那一套,结果也不如人意,最后他既没能守护母亲的名誉,也没能守护记忆中的笑容。他想,从一开始他就应该陪在她身边支持她,那样至少可以趁她的身心尚未疲倦之前留下更多的回忆,若是他争气一点,早些把她的重担接过来,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一步。事到如今他无话可说,只能流泪而已。

“不要再哭啦,我都有点难过了。”母亲抬起手臂捧着他的脸,用拇指为他擦去眼泪,阿戈玛抓住那只手摁在脸上,怎么也不放开。

“阿戈玛,你要懂得,王是没有借口的,她没有得到宽容的权利,因为那么多人都依靠着她,她什么事做得不好,就有很多人要受苦,就算她有怎样的苦衷也不是理由,这件事我很早就晓得了。”

“况且我做这些多半都是为了自己,我是个自私的人啊。我希望这座城市能保全下来,多少能恢复些原来的模样,因为在这里我有很多重要的回忆,那年和你父亲去看常花树,然后结婚啊,还有生下你,这些事就能永远陪着我,看着这里慢慢修补好,就像时间没有流逝一样,感觉一切都没有发生,都还来得及。唉,我是在骗谁呢?我都这么老了,你也大了。”她抓了抓头发,好像要扯下几根白的证明一下似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就是白发,便笑了起来。

“然后把一座崭新的城市留给你,你看,我就是这样想的,他们说我并没有说错啊,我还是任性了。阿戈玛,是你太袒护我了哟,因为是妈妈,所以见不得我吃苦,受委屈,是吧?”

“嗯。”

“所以,不要责怪自己了,你已经尽力了啊,想到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很高兴,这几年你也受苦了,谢谢你,我的骑士。”

他的泪决堤一样涌着,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的啊。

“只可惜我的命不好。”她轻声说,哀伤的字句在夜空里零落。

“再多陪我会儿吧,我好好看看你。”

“。。。还在哭,你这个样子明天眼睛一定是肿的,多丢人哦。”

“啊,是啊。”

他只是攥着那只手,把泪都抹到上面去。

他的命也不好,母亲却不知道。在她病重的日子里,一切消息都先汇报到他那儿,他当然把那件事扣下了,他不会让母亲知道,她辛苦为他留下的阿苏那转眼间就会沦落到撒兰人手里。明天他依然会庄重地带上王冠,和她一起实现最后的愿望。母亲的病治不好了,她的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她还能活多久?十天,一个月,也许半年,他请来的那十几位各有各的说法。

妈妈是那样温柔的人啊,他想,自己虽然恨下面的人,却从未真的伤害过谁,为什么他们深深爱着彼此,结局却是这样呢?这些年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劳,所有的愿望都要破碎,这是什么道理呢?

月影逐渐隐没,远处的天空微微亮起来,看着城市另一边山顶那棵巨大的常花树万花层叠的树冠被一点点照亮,他便向母亲道别。他要回去做加冕典礼的准备了,熬了一夜,眼睛还是肿的,总不能就这样见他的民众。

“妈妈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见。”

“嗯,一会儿见。”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下铺着厚重红毯的白石台阶,两边的墙上挂着历代阿苏那新王旧王的肖像,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位末代的继承者,来到父亲的肖像前,他停留了片刻,似乎从父亲那里得到些鼓舞,脚步变得轻盈许多。

这场仗并非毫无胜算,阻挡在那些撒兰人和阿苏那城之间的亚希腊山是月神赐予他们的壁垒,这条钢铁的防线守护着阿苏那的国门,那位由被称为“阿苏那护臂”的迪尔莫德将军镇守的关隘依然坚不可摧,撒兰的大军会被困在山前的洼地里,那边布满危险的沼泽,近年来更是魔兽肆虐,如果坚守成功,那里会成为埋葬撒兰军团的大坟场。他刚刚得知,阿尔德隆竟然在大战前夕归来了,他本没指望月影能在这样的大战中发挥作用,可是那家伙既然没有死,而且还站在阿苏那这一边,那么他的作用必然是决定性的。阿戈玛决定亲自去拜托他,那武器还在王宫里,现在该还给它的主人了。

如果一切顺利,就算不能击退撒兰的军队,也能为他和母亲争取到逃亡的时机。他是绝不会死守这里的,到时候他就带着母亲从城下的密道逃走,带上很多钱,逃到风景好的乡下去。在最后的时间里,自己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似乎在这无尽的悲伤里,还有着一丝希望,拉住他不至沉溺。

他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王,政治不通,也从未指挥过一次像样的战斗,和撒兰签订合约以来,双方边境偶有摩擦,都远远达不到战争的规模,儿时那几次参观战场的机会,他的马车要比王的更加靠后。父亲死后,他更是被母亲过分地珍视着,溺爱着,像一块精致的玉器,唯有精致可言。因为无能,所以也不必在乎王的尊严,实在打不过,逃走就是了,他并没有丝毫的愧疚,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珍贵,却不能和他们的命比。他倒是很想知道凭自己的才能是否有机会逆转这样的局势,如果能尽力试试看就好了,可他必须放弃这无谓的纠结,他和母亲的未来绝不能寄托在这上面,他是无能的,要承认这一点。

太阳升高了,王城的黑暗开始退却。阳光总是带给人希望,让昨日的悲伤随阴影消融,为这座城市带来新的开始。王宫高处最后的黑暗里,白色的身影缓缓坐倒,下一刻,光明终于攻陷了全城,秋日清晨的阳光也无私地照耀着那女人,可她的身体不会暖起来了。她低垂着头,洁白衣裙上张扬地开满了红色的花。

阿戈玛把脸浸在凉水里反复几次,驱散了困意,擦干了照照镜子,那张脸看着还勉强说得过去,一会来人帮他往眼睛这一块擦点粉盖盖就成了。忽然想到母亲昨夜显露的老态,平常在人们面前她的妆容总是那么精致,显得神采奕奕的,自己竟时而犯傻,以为她真的没关系,还撑得住,便把该学习的东西放在一边,安心出门游乐,想来悔之晚矣,只有自责罢了。记得当年她刚刚继位,那时母亲还像个大女孩一样,为了显出王的威严,妆都化得老些,渐渐的,却变得要往年轻的样子装扮了,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这短短几年里过去了。

他想,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里要怎样弥补母亲才好呢?走出门去,隐约听见后厨的刀勺响,他从没起得这样早过,竟赶上他们准备早餐。他的房间靠下面,离厨房不远,半夜饿了叫夜宵是极方便的。他想自己可以过去看看,和这些勤劳的人们道个早安,挑新烤的糕饼装上一盘,端过去和母亲一起吃。平常他们在餐桌上总是坐在两边,中间隔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食物,这样的机会真是难得。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早上居然预备了新鲜的甜莓,年轻的女仆笑着解释说是为了他重要的日子准备的,他也笑了,便给他们分了些,剩下的全被他码在装点心的超大圆盘周围端走。

这些自己吃一个就够了,他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