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仔细检查了所有人,芙蕾雅告诉我那东西的血是剧毒的,沾上兴许也会变成那副模样,我倒吸一口冷气,背上便忽然火烧火燎地痛起来,那时候果然是溅到了不少,可他们说我好得很,大概是我神经太紧张了。

他们叫我团长呐,我以前居然是那么风光的人物,真是不得了,我自己可一点印象都没有。芙蕾雅只是吃吃地笑,唇色鲜红,那里的血迹还没擦去,但她现在看起来倒是好多了。

她没事,真好啊,自己一下子多了个大身份,似乎也是不错的,回过神来,我想自己是应该笑么?我这样一个既无才能,也没武勇的家伙要做一支军团的团长,大概几天就会被推下去吧,毕竟我不再是那个人了,他的一切都被我忘记了,就算曾经和这些人积下了多少深厚的情谊,让他们不至于立即发作,最后我这个冒牌货总是要被赶走的,只是希望那时他们能客气一点,不要说我是骗子之类的就好。这位子反正是白来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我原本就一无所有嘛。可是,到那时候我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想想就很难受。芙蕾雅那么聪明,她该知道我不是他,她以为我是脑子还不清醒,看我愣头愣脑的反而觉得很可爱,我想她很快就会厌倦带孩子的生活,那时她就会离开我,可我心里希望她永远留下来。我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她,我想一厢情愿地把她变成我的私有物,我爱她。我不是傻瓜,我没有那个权利,也没有那个能力,这我知道的,所以啊,自己要是个傻瓜就好了,不去想这些事,还可以和她开心地笑。

我恳求他们不要再纠缠那位守护者和他的同伴,他们便毫无异议地服从了,我原以为会有人站出来说这是原则性问题不能错放之类的,暗暗酝酿了些句子准备搪塞过去,可是没人质疑我的决定,这些人对我很尊敬,敬意中透着生疏,莫非自己曾是个不苟言笑,对下属凶巴巴的长官么?

芙蕾雅简单解释了几句,大概就是说她把头部受伤,基本失忆的团长大人从哪个荒山野岭捡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自执行秘密任务失踪以来已经一年多了,而芙蕾雅找了我整整一年。现在我俩要随他们回到王都去,等到明天,“月影”团长的归来的消息就将通报给王,这支部队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的长官回来了。出门时,那男人冲我竖起拇指,可那双弯弯的细长眼睛却仍呆呆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我们的马车跟在他们队伍的后面,前面那辆的车板上,黑布蒙着两头怪物的尸骸,淡淡的腥臭飘来,转瞬间就被夜风吹散。浓雾散去,月光皎洁,芙蕾雅抱膝坐着,低着头,把脸藏在阴影里,时不时轻轻咳嗽两声,便抬手擦擦,月光下手背上面淡淡的血迹很是刺眼,我悄悄握住那只手掌,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她用食指做出“嘘”的手势,又指了指为我们驾车的那人,示意我不要说话,另一只手安安静静让我握着,那是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掌。

早已下闸关闭的城门为我们打开,若在白天看去,那一定十分宏伟气派,月光下,高耸城楼上无数整齐排列的砖石散发着温柔的光辉,而那气度却威严无比,厚重的底部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我们的队伍就在这阴影中穿过了城门,我看着那条明暗的边界在我们身上溜过,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悄悄改变了。银色月光下,女孩的黑眼睛望着夜空,今夜的月亮几乎是无缺的圆满,这样的背景下,那个高悬天空的黑影让人很难忽视,我知道那是新神的宫殿,关于这世界我知道很多,自从望见这座都城,越来越多的事涌入我的脑海,还有零星破碎,不成片段的记忆。

我记得那个夜晚,那一夜无名者击杀了天空龙,取而代之成为这世界名义上的掌控者,我想那还没有过去太久。巨龙的碎片如流星一般燃烧着从黑色的天穹滑落,那时我好像站在什么高的地方,亲眼目睹了那场面。那真的很难忘记。村庄,市镇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凝聚数百年建筑工艺的都城毁于一旦,比如阿苏那。升月之塔已经毁了,我刚刚才想起来。这座城市最美的建筑现在只剩半截,自己是否曾有幸看到过圆月如镶嵌在塔顶的宝石,照耀整座王城的景象呢?现在我来到这里,我却只能想象了。可我总比某些人幸运得多,记得阿苏那的王死在了那一夜,王子不知道现在即位了没有,在那一夜失去了他的父亲,至于无辜民众,又有多少人的家庭破碎了呢?我对那位神明殊无好感,至于自己,倒是没有失去什么重要的人。。。。吧,可是为什么,胸口会隐隐作痛呢?

我开始拼命回忆,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人被我永远忘却了,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曾拥有这些人吗?他们会不会像芙蕾雅一样一直记挂我,到处寻找我好久好久?我活着,我想让他们知道,可是我忘记了所有人,我很难过,直到马车最后在院子里停下,我都没能记起任何一个。

月影的人在我发愣的时候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我和芙蕾雅,他们没有盘问我,也没有表示关切慰问,就这么走了,挺好的,因为无论哪一样都只会让我尴尬。

“这是我住的地方,今晚我们住一起。”她牵着我从院子花池里铺的青石板上走过去,来到她房子前面。门一推就开了,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用手指在口中蘸了蘸,走到黑影里去,不用片刻屋里便亮起了潭水一样的淡淡绿光,我注意到光是从角落里架子上搁的透明水缸里发出的,那大小像是用来养小鱼的,可里面来回游动的竟像是那绿光本身,灵动得像是在水里窜动的一缕烟,我走近去看,芙蕾雅把手指伸进另一个相似的缸子里,随即淡淡的橘红色又亮了,和那绿混为一种温柔的,说不清颜色的光线,那些小东西在缸里打转,光影投在四处,像是养了一屋子的鱼。

“这养的是什么啊,芙蕾雅你好厉害。”我盯着那两个缸子,看得眼花缭乱。

“难说。”我听见她笑,再看她,竟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轻袍,胸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肌肤,腰间用长毛巾一样的东西随意扎起来,她走到桌旁,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细小的声响,桌子对着唯一的窗,她坐在月光里伸了个懒腰。

“栋,我们来聊聊吧,你有很多话想问,不是吗?”她拉了把椅子放到身旁拍了拍。“别坐那边,来,坐这里。”说完便用手指伸进一头长发,灵巧地把辫子解开,又探身去架上拿来几小瓶不知什么油膏,挖出些涂在头发上一点点捋着,直到再也看不出绑过辫子的痕迹。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听话地坐在那里只是看着。

“怕我难过,所以不问我,然后去找别人问么?”她说。“你为我考虑我很喜欢,可是你要知道,这里的人很多都讨厌我,他们会告诉你我如何如何不好,找到你怕是要利用你来谋求权力等等类似的话,就算知道你会信任我,我也并不好受。”

“哈?那你以前就有很大的权力嘛。”我笑道,这可真是滑稽,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还是货真价实的团长,她在月影里岂不就是一人之下?

我察觉到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不安,可那慌张转瞬即逝,被温柔的笑容取而代之。我想她总不会骗我,就算她真的犯过什么错,就算她对别人并不像对我那样温柔亲切,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她我都愿意接受。

“也许吧。”她没有看我。“可你现在还有什么好利用呢,栋?你这样子能帮我什么呢?你很多事都不会做,反而我什么都要帮你,至于这位置被人夺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们觉得我很精明吗?其实我是个傻瓜啊,我就是想这样爱你。”

“栋,你也会爱我吧?”

“当然。。。了。”怎么会有人不爱她呢,这世上的一切都该爱她。

“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旅行好么,去北方或者哪里看看吧,这里就要打仗了,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栋希望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啊,反正我总是没见过的。”

“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四处旅行了好久,去过寒冷的北方,嗯,还有温暖的南方,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没遇见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没什么钱,随便帮人家做点事,就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没去过什么特别冷的地方。其实我还蛮怕冷的,最远就是艾因希尔了,那里不怎么冷,冬天那条穿过城的大河也不会结冰,只是流得慢了,所以那里的人冬季庆典也能放河灯,几千人一起放,那么多灯把整个河面都点亮了,我那会儿就划条小船到河中央,用桨推那些灯玩,那些灯都做成水莲的形状,就感觉自己像在采莲一样,哦,那是南方的花,很大,粉红色的整片开在水上,北方水太冷,可没有这种花。”

“采莲是南方的事,那是工作,采来要拿去卖,所以还是很辛苦的。那边好多大大小小的河啊湖啊,这种花到处都是,水里还到处长着高高的草,所以小船比较有利,一条船上一个人,多数是女孩子,不过也有年轻男子,有时候就会有美好的邂逅,两个人便一起把船划到水草茂密的深处去。”

说到这里她坏笑着冲我挤了挤眼。

“你来这里的时候,这座城市还很美吧?”

“不是的,那时候这里已经毁了,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风景。”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觉得这里离妈妈会比较近,什么时候抬头看,她都在那里,我好想见她一面。”她的神情暗淡下去,“一直一直,我都是这样想着,可我从没见过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黑影也沉默地注视着我,它离我很遥远,所以看起来像是一颗星星,只不过是黑色的,而且不会眨眼。我知道那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空中宫殿,是用被杀死的巨龙的身躯塑造而成的永不坠落的星辰。

“你说妈妈在那上面?”

“我妈妈是那条龙,我也是龙,别跟别人说啊。”

“喂,看什么啊,怎么没有尾巴翅膀什么的我就不能是龙啦?你要是喜欢那样,等会儿我可要吓死你哟。”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会变龙。栋,是你赢了。”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吧。”

“她还活着,我能感应得到,只要活着,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嗯。”她用力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话,像个没长大的女孩子那样,可那语气却是苦涩无比的。“有几万个恶灵在那混蛋的麾下,他要比那些个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妈妈逃不了,她需要我,可是我变不出翅膀去那里。。。。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成功过。”

“芙蕾雅,我,能够帮你什么吗?”我小心地问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我也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只是看到她难过,不说些什么的话,竟感觉心都要被撕碎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是她的事,我却会有这样感同身受的悲伤呢?

她沉默了半晌。“如果说天上天下还有谁能帮我,那只能是你了,栋,以前的你。”

我好像整个人沉入到冰冷的水里,慢慢坠落,好冷,好孤单,快要透不过气了,她站在结冰的水面看着我,离我越来越远。

“可是找到你这件事我不会后悔,我对你的心意不会改变。如果你真的想帮我,栋,那。。。。。算了,你还在,我此刻能拥有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也许是时候放弃了。”

我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说算了?我想帮你啊。我对你也。。。芙蕾雅你不知道么?”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来,我刚刚来得及扭过头,便有泪水落下,我赶紧给擦掉了。我没有资格这样自以为是,她若是真的求我帮她找到妈妈,我却永远都做不到,那又当如何?她只是为我好,不想让我徒添烦恼。

“栋,你知道么,你现在真的很温柔,比以前要好得多了,我宁可你找不回以前的力量,也不要你变成曾经的样子。帮忙的事以后再说吧,就算我终究要利用你,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今晚早些睡吧,这几天有的你忙。”她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显得有些冷漠地起身去铺床,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其实真的有很多事要问,比如关于我在这里的身份问题,这种事要我怎样处理呢,就算缩在她家里也会有人找上门来吧,那我就去当这个团长了?要是什么挂名职位我觉得自己装装样子倒似乎能糊弄一阵,这种指挥手下去冒死奋战的角色,肩上扛着那么大的责任,一点也疏忽不得,我干怕是要连累别人了。

芙蕾雅的床足够我们俩并肩躺下,一条长枕头我们各分半边,床意外的很硬,我原以为她会把床铺得很软,垫上好几条在阳光下晒得蓬松的棉褥子,闻起来香香的。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困得直打哈欠了,就算给我一张石头床我也能立刻睡给你看,可我还有问题要问,想了半晌,翻个身却见她朝墙卧着,用背对着我。那两个缸子里的光熄了,只有月光从拉下一半的木帘下进来,停在床边,并不惊动上面的人。我想轻轻戳她一两下,却怕扰了她清梦,她累了,也许刚沾床就睡着了。我就那样发了一会儿怔,屋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听夜风在她柔软鼻孔里往复呢喃着,似乎自己翻身回去都会发出大的声响,打乱那微妙的节奏。夜有些凉,大概已过初秋了,我轻轻往上拉了拉被子。就这样吧,我想,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好了。这时她却发出声音来。

“栋,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说话,我在想一些事情,晚安了。”之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而我片刻就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我梦到田野,小镇,房间里燃着红色火光的壁炉,我也梦到人,很多人,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可我知道自己认识他们每一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出现,晃荡一圈,在我来得及回忆起他之前又消失不见,换别的谁取代了他的位置。有人和我说话,那些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像是隔着幽深湖水传向我,可我知道那意义,他们思念我了,他们想我回去。有长发在舞动,灰白色的,在我身前飘飞,那身影纤细美丽,渐渐远离。那种心痛的感觉又忽然涌来,我还没想起她是谁,就要永远失去了,无从挽留,然后不再相见。“栋。”我清晰地听见那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如耳边的低语,从柔软的唇发出,随着吐出的温热气息钻到很深的地方。

“我们约好了。”

“我去找你。”

“栋。”

恍惚中睁开眼,竟满是泪水,辗转中又坠入无数浅梦追寻那身影,却终究不见踪迹,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看到芙蕾雅站在床边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