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鸦雀无声,安静得可以听到屋顶上有东西在爬动。那不是猫,我看到有灰尘从上面落下,那是房梁在抖动,没有猫会那么重。我想起马车上笼罩自己的视线,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梁溜过。“不要怕,栋,我在这里。”芙蕾雅坐直了,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听着瓦片的碎裂声从那边响到这边,碎块擦着屋脊滚落到外面的砖石地上,有什么断断续续地蹭过墙壁的外侧,听起来好像几块石头在一起摩擦。摩擦,而后化为粉末落下,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趾爪在上面印下巨大的痕迹。幻觉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东西来找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明明那些声音来自头顶,来自四面八方,让所有人都面如土色,有些旅者钻到桌子下面去,手里紧紧握住匕首,巴龙的民兵队在正试图用长桌堵住大门,他们的枪夹在腋下不敢离身,可是我感觉到只有自己被注视着,渴望着,墙壁阻挡不了那些黑色的视线,它们刺穿我,蹂躏我,我无处可逃。大门被狠狠拉上的前一刻,我望向门外,那里全是雾,黑色的,像是潮水,这里是最后一块未被淹没的礁石。

我尝试止住了颤抖,放松手掌,拇指在女孩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我很想告诉她我不害怕,可我不能说谎。我希望这个时候会害怕得发抖的人不是我,而是芙蕾雅,那样我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她,可以紧紧握住她的手,怎样都不放开。现在的我不堪一击,如此缺乏勇气,保护她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拼上性命这一点努努力还做得到。我很希望自己可以死掉,只是不要遭什么罪就好了,就仅仅为了她死掉就好了,那是最省力的办法了。

“哦,那家伙还在外面吧,和他一起的,喂,你们没人想把他扛回来么?”男人故意等到门被关上,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木门发出沉闷的巨响,好像在回答他,那是扇很厚的门板,很难被打破的样子,所以它整个从门框里飞进来砸在地上。看到黑雾中蜿蜒而入的东西被光照亮,我那些自暴自弃的热血瞬间结出冰碴,一张诡异的脸转向我,慢悠悠地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如同受尽折磨的人终于得以一死前的解脱,苍白肌肤下,黑色的筋脉疯狂蠕动,牵动那张嘴夸张地咧开,似乎要诉说什么欢喜,却只能看到鲜血往外直冒,像井水缓缓漫过井沿。一条肿大的舌头从里面翻出来,死物一样垂着。

那张脸长在一条蛇上面,没有脖颈,或者说,那整个身躯都算是脖颈。在我最深最恐怖的噩梦里都不会有这东西造访,我无法想象世上竟然可以有如此的扭曲和纯粹的丑恶,那不是人身蛇尾或是人身蛇首的半人,只有凭最邪恶的想象,把两种生物在手里泥巴一样捏成稀烂的一团,才会有这样的造物。我看到人的手脚像无用的枝丫四处伸着,看起来都被随意地折断了,可能是阻碍了爬行的缘故。上面的骨刺就那样戳在地上,或是指着空气中的虚无,黑血肆意淌着,一直流到我脚下。我希望自己会什么咒语,可以一瞬间从这里消失才好,我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这个,就算给我最锋利的剑,给我可以摧毁一切的强大魔咒,就算身边有爱我的女孩亲口说要我保护也做不到。我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想要活下去,尽管前一刻我还心心念着要为某人而死,可我不会责备自己,只要身在此地,能看到那个,任谁也不会责备我。

如果这些人知道我才是最鲜美的饵食,还会这样愚蠢地挡在前面么?他们会让出一条道,然后推搡着挤出门去吧?不知道呀,可芙蕾雅绝不会的,她那么镇定,她见过这种景象吧,她会是位深藏不露的大魔法师或是女剑客吧,她必须是,我需要她是呀,就算以后要我还多少恩情,要我做多少事才能让她不厌恶我,现在请务必救救我吧。那家伙又像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看着她了,还巴巴地拉着她的手,她扭头一笑,竖起拇指比了比,便松开手走上前去。

巴龙的民兵队早已经调转了枪尖,徒劳地对着那怪物,金属的光一闪一闪,是那些人的手在发抖,没有人上前哪怕一步。芙蕾雅拨开一个人的肩膀,正对着那卧在地上仍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怪物,不慌不忙地念动了一串什么,那是什么厉害的咒语吗?我可以感觉得到,以她为中心有什么正汇聚着,那股力量使她的身影包裹在一圈朦胧的光晕中。所有人都给她让开地方,于是她脚下好像踏着鼓点的节奏,口中不可辨认的吟诵也加快了,我只看得到她的背影,纤细孤单,为我挡住那充满食欲的视线,我看着她的光芒照进我的心中,阴影如雪融化,恍惚中只想触摸那温暖又饱含爱意的光,竟不自觉站到她的身旁,再看那丑恶的生物,我竟带着些怜悯和蔑视,自己似乎是站在高天云上的神祇,高贵不可侵犯,凌驾于所有的生命之上,这种感觉仿佛来自曾经的我,那个芙蕾雅深深爱着的人,这一刻我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

我的接近让那怪物几乎发狂,身躯一阵扭动,猛地向我弹射过来,那张脸上流露出得见救赎的狂喜,就像扑向多年不见的恋人,那东西也想拥抱我,用它沾着血的尖牙利爪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我静静看着,它的动作笨拙到极点,在我的眼中缓慢到可以拆解成无数个片段,可是我感受不到自己,我的意识游离于空斩断了牵连,我无法操纵它回来,我找不到我的身体,我无从躲避,没用了。

我听到芙蕾雅的惊呼,我看到她的手一抹,那里就有无数的光芒出现,像是漫天星河,每一颗细小的星辰都钻出无数金色的纤细脉络,他们紧密相连,纺织出细密,牢不可破的防御。怪物强行终止了进攻的动作,射出的前身硬生生地僵在那里,可那星河还未受到冲击就骤然崩碎成粉末,芙蕾雅忽然弯下腰,好像小腹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原来她身上本就带着伤。

她摇晃着吐出大口的鲜血,随即在一连串的猛咳中面朝下倒在地上。我看到她挣扎着用膝和肘支撑着自己想要离开地面,可她太着急了,她只想着要保护我,可能又触到了痛处,身体就猛地缩紧,颤抖着喷出更多的血。她很痛苦,她要死了,我就要失去世上唯一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当我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我发现身体又能动了,可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逃,死亡只在片刻之间,这点时间或许可以留给我挣扎一番,或者找个角落藏着,可我哪里都不去。

我跪在她的身前,俯下身,吻她的面颊。那里沾着她的血,很温暖,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很香。她的唇凑过来与我的相接,温热的血流滑进我的喉咙,泛着甜腻的腥气。背后响起低沉的吼声,我想那只东西正在咽口水,我没有回头。

“我们才不会死。”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空气撕裂的声音从我头顶掠过,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我身后倒下了,发出一声闷响。液体溅在我的背上,透过袍子灼烧着皮肤。我回过头去,那怪物栽倒在地板上,脸上插着一把大号的铁剑,黑血如喷泉从伤口中射出,蛇一样的身躯还抽动着,长尾在自己的血泊里扭摆。

“你们俩在玩什么呢?亲热也看一看场合啊”高大的男子挠挠头,一脸困惑。“这不是有我在吗?”随即他走近蹲下来,查看芙蕾雅的状况。她伸出一只手将他挡开,又是一口血吐到我身上。

“我没什么,请你多砍两下,要切碎才死得了”

“哦,这样吗?”男人扯出剑来抡圆了,像打铁一样乒乒乓乓砍了几十下,在他惊人的膂力驱动下,每一剑下去都血肉飞溅,大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臭,终于那东西成为了一滩烂泥,怎样看都没有任何生机了。

“扶我起来。”芙蕾雅搭着我的肩,让我把她放到凳子上。我害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后面让她靠着,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她自然把我当成了靠背,全部的重量都压将上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还行么?我这有止血的内服药。。。嗬,了不得。”男人俯身用手指沾了些芙蕾雅的血,闻了一闻,眼光锐利地盯着她看。她的血怎么了?我刚刚就喝了一大口,也并没觉得怎样。“这就吐血了,你还不至于吧?”

“我病了。”她的语气透着点不耐烦,“屋顶上还有一只,那个也拜托你了。”

“应该的。”男人抄起剑,剑柄在手掌里旋转一圈,被他很潇洒地握住了。这时,我听到屋顶上一阵乱响,有东西发出刺耳的哀嚎,随后有什么滚了下来,一路压碎了不知多少瓦片,最后在外面的砖地上砸出“砰”的一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也随之戛然而止。片刻,门外走进来一伙人,这些人都很年轻,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衣,银线在上面勾勒出漂亮的图案,像是黑色夜幕上的群星,今晚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夜晚,我还未曾留意过星空的样子,不过我想差不多就是那样了。这群人自称来自巴龙提到的“月影”,他们接到报告来捕杀怪兽,然后刚刚就消灭了一只。令我担忧的是,他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那位女性。

“我真是懒得再说一遍了,你们一个个都是蠢货吗?什么是怪物分不清楚吗?”男人脸色阴沉得好像可以挤出水来,“一起上吧。”他平端着那把宽得不像话的剑,在身前划了个弧线,那剑上还糊着黑血。看来他真的不打算废话,这种事原本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讲,这些人要杀的人正是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所以他必须要战斗,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他若是败了,她就会死,如此而已。

“喂喂喂!”芙蕾雅突然拍着手掌大喊,那些人便朝这边看来,她让我扶她走过去,烛光在那些人的脸上映出无比震惊的神情,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把亮好架势的勇者扔在一边晾着,齐齐走到我们身前,整齐地低头行礼。我听到他们喊“团长!”便惊异地看看芙蕾雅,我没想到她竟有那样的身份。可她狡猾地看着我笑,像一只小狐狸作弄了人一样得意。

“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