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了大雨,厚重的雨幕里一切都朦胧失色。郑航没带伞,遂顶着又脏又旧的雨披跟在其他人后头,心不在焉地漫步。

一行人到了小舅家,把遮雨的行当放在门外。郑航的舅母和他简单讲了几句话,绝口不提自己女儿的事情。过一会大舅也从外面进来了,大衣下摆还滴着水,没讲三句话就催促郑航上楼去敲门,探探小茜的口风。

郑航敲了三分钟,没人应,不由得怀疑是空房。然后舅母顶着张能吓死人的黑脸上楼来,也不正眼看他,只是开口说:“白天把门敲碎了她也不知道,晚上再来。”郑航讪笑两声,忙下楼去了。

郑航挨个打量现在呆在小舅家的各路亲戚,大外婆、二外婆、二外公,大舅三舅和小舅,没有二舅因为大外婆家老二是他妈;从父亲老家搬过这边来的小姑,同时也是三舅母,两家是连襟;二外婆家的两个远房亲戚,一男一女,看起来大他不过五六岁;还有几个吵吵闹闹,看起来还没读小学的开裆裤小屁孩。

就这么坐着,歇着,时间就到了中午。

乡下饭菜让他很不适应,随便吃了点蔬菜,找了个借口从房里出来透透气。下过雨的农村,空气颇为新鲜,木头的陈腐气和牲畜粪便常年累积的异味也被吹拂一空,郑航却对这种乡村生活产生了实质性的恐惧。

他甚至还没看到这些人在田地在工厂终日劳作却捉襟见肘的痛苦无望,却先恐惧起这些人围在照明不佳的矮桌边一言不发吃着粗制滥造饭菜的单调枯燥来了。

他控制不住想象自己被迫出柜的各种可能性,想象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曝光,曝光之后又可能发生什么。

他在国外大学不参加社团,不皈依宗教,也不跟留学生社群有过多联系。第一学期结束后老爹给他发了个电子邮件,说是生意伙伴家的千金要去他在的国家读书,让他帮衬点,邮件里还附了联系方式,他根本懒得回应,转头就删。

然后他又想象起表妹和她的英语老师之间的关系。

她们是如何看待这种感情的?

她们思考过将来吗?

她们曾为此筹划过吗?

假如这种曝光是以一种破坏力更大的方式——假如是被某个厌恶她们的人,或者被某个比郑航还恶俗的闲人公之于众——她们会不会遭遇更多的指责、更多的敌视和恶意?

晚饭的时候他端着一碗懒豆腐去敲郑茜茜的房门。敲了六百下到七百下之后,房里响起一声嗫嚅。

“谁啊。”

我是郑航。你哥。郑航回答。

房里马上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一条缝。“是你啊。”少女的眼睛从门缝里看着他,“等我一会。”

于是郑航就等了一会。门不多时便打开了,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木头味,幸好不是烂木头味。郑茜茜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坐在床边,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略微歪头,眉眼低垂,看着房间里的旧梳妆柜。

郑航一点都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表妹长着这么一张偶像脸,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对方伸手指了指梳妆柜边上的椅子。“哥你坐。”

郑航在椅子上坐下。

好久不见。郑茜茜耸了一下肩膀,可能是想抬头看他,你不是我爸叫来娶我的吧。

郑航已经几乎麻木了。娶你?娶你干啥。他说着把碗放在梳妆台上,整个人惬意地靠在椅子里。

我都记得我小时候说的,你非我不娶,我非你不嫁。郑茜茜还是没看他,两只手握在一起。我爹还跟你爹订了娃娃亲呢。

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单身。郑航甩了甩手,环顾四周。这房间看起来不太适合住人,家具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设计,看起来也都是用了三四十的老古董,透出一种迟暮的、腐朽的气息。

他问郑茜茜,你就在这地方呆了一星期,嗯?

嗯。郑茜茜的手绞扭在一起。

不难受?

没什么难受的。

郑航起身关上房门,转头对郑茜茜说,来,给我讲讲你的女朋友。

没什么好讲的。少女扭头看着枕头。

你确定?郑航双手抱在胸前。给我讲讲,从她叫什么开始。

我都说了没什么好讲的!你是我妈还是我爸啊!郑茜茜大喊。

郑航把她推倒在床,按在床上,伸手捂住她的嘴,凑到她耳边说,你给我讲讲你女朋友,我也给你讲我男朋友,行不行?

少女身躯一抖。郑航放开手,坐回椅子上,等她冷静下来。

郑茜茜一脸复杂神色,迟疑着开口,所以说,老哥你也是……

懂了就行。言多必失。郑航指指一看就有好些年头的木门。

我不相信。郑茜茜皱眉看着他,也学着他双手抱胸。

郑航突然特别想笑。他拿出手机翻了翻,找到自己和男友在外面吃饭的照片,放在郑茜茜面前。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不是来害你的。他还说。

郑茜茜看了好半天,迟疑着说,左边这个帅哥是你?

不是。郑航拼命忍着笑。

那,那你是……少女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是右边这个漂亮大姐姐?

郑航点了点头,终于克制不住,笑得跟傻子一样。

化妆是个好东西,他说。

郑茜茜目瞪口呆。

不信?不信你可以看看眼间距,看唇角的痣。郑茜茜听了,视线在他的脸和手机屏幕之间不断来回。

老哥你厉害。郑茜茜终于点头,心悦诚服。

郑航说,那你现在总可以讲讲你的女朋友了?

好。

少女吐出一个字,低下头。

她叫吕苗,今年二十六,在国外读的大学……我是她教的第一批高中生。

一开始她选我当课代表,我们只是互称朋友,课后一起去看看电影,偶尔分享音乐之类的。有一次她给我推荐了一部电影,《指匠情挑》,然后还提到“毛姆文学奖”,以及一些相关的名著。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很好看,然后她鼓励我动笔写点什么。我给她写了好多东西。故事、散文,还有情诗,她也跟我越来越近,请我吃饭、带我去她家,搂搂抱抱,亲嘴,还有别的什么……

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懂得那么多、那么厉害的人。她是女的又怎么样呢,还是克制不住羡慕她,喜欢她啊。

少女说着说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下来。

郑航看在眼里,心中翻涌着偷窥他人生活的阴暗狂喜。

有什么。

他在心里呐喊着,有什么东西,有某件事……就是现在,我要让这件事发生。

我有个办法,让你不被你妈关起来。郑航突然说,但是要你和你的小女朋友配合。

你说什么?郑茜茜抬起头来看着他。

郑航露出阳光的微笑——或者说卑鄙猥琐的微笑。

别急,我一点一点跟你解释。

他说。

郑茜茜顶着红扑扑的脸蛋一手端着碗一手拉着郑航的手下楼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舅母带着颤声问,茜茜?

嗯,妈。少女乖巧地回答。

我们家茜茜回来了?不发癫了?舅母又问。

妈,我在这呢。

舅母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哭了出来。郑茜茜上前温柔轻抚她的脊背,摘掉她的眼镜,还用大拇指给她擦眼泪。

大舅忙不迭拍拍郑航的肩膀。

小航,厉害!半老的中年人一脸笑容,竖起大拇指。我就说你有办法,小智多星!

我没做什么,郑航又笑了笑,都是小茜懂事。

是啊,小茜真懂事!大舅又拍拍郑航的肩膀。你的功劳也肯定不小的!

没有没有。他只是笑。

关系不深的亲戚们这天晚上吃了饭,大都回去了,只有郑茜茜和郑航两家人还留在土坯房子里。低功率的电灯根本照不亮他们脸上凝重的表情。

大航。老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你……你真要娶你妹妹啊。

是,我已经想好了。

郑航微笑着说,看起来风度翩翩,

你清醒点,儿子,我刚刚上网查了,三代内近亲属不能结婚的……

说话的是郑航他妈。

没事的,在外国结婚是可以把这点瞒下来的。郑航依旧微笑。

你要带她出国,那就是你来养活她了。死小子,你不是还得读书么?

小舅手里拿着烟,嘴上骂得难听,根本不正眼看郑航。

这个不是多大的事情,郑航说,初步来说,还是得让她在国内读高中,不过她英语好,趁早把新托福、雅思什么的语言测试考了,拿个好成绩申请外国的大学,在国外也能半工半读补贴点生活费,毕业就在当地结婚,还不是简单。

他清楚自己完完全全是在扯淡。

不过这整间房里除了他没人知道他在扯淡。

坐在他旁边的郑茜茜握着他的手,他能感到少女的手心微微发潮。

郑航看过许多和性少数派有关的文章。关于同志平权。关于比男同性恋更易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女同性恋。关于男同性恋者妻子在婚内受到的强奸和家庭暴力。他以前一直认为这些东西和他没有关系,毕竟他是在真正的自由世界追寻爱情——在那里,家庭不能阻止,社会也无法打压,政府更不可能干涉。

但他知道他其实是个乡愿之辈,是个卑鄙猥琐无聊无耻的闲人。他的生活旨趣其实和这个陈腐的烂泥酱缸非常契合。老家出了对女同性恋,其中一方还是他的亲戚。这件事让他兴奋,极度兴奋。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生来就要在这种事里横插上一脚的,不是以前那些不计回报的帮助、单纯出于好意的施惠,都不是,都不一样。和男朋友称他是阳光一样的性格不同,他很清楚自己去帮助陷入困境的人,只是为了欣赏那些人在困境里的窘况。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骨头都要融化了。

燥热、狂乱,灵魂深处的残忍谐谑,他禁不住要赞美愚蠢的小舅和舅母。

隔天他用郑茜茜交给他的联系方式联系了吕苗。对方刚开始还算镇定,愿意和他交流。于是郑航开始陈述自己的解决方案,但吕苗甫一听到他要和郑茜茜出国结婚,突然激动起来,搞得他完全听不清她在对面吼些什么。

等对方好歹冷静了些,他便提出三人约个地方见面,当面商谈。吕苗沉默了一会,答应了他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