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薛世衍的灾难

乌云罩在九龙山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如此往复三次,才像难产的孕妇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上所有水分都挤了出来。

骤雨倾盆,黄豆大的雨滴成片成片往下坠,炮弹一样砸在树叶上。

薛世衍打了个喷嚏。

拉上外套的拉链,躲在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下瑟瑟发抖。

“怎么这么倒霉啊……”

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雪白的外套上沾满了泥土,鞋子掉了一只,打底袜上好几道裂口,腿上、手上破了些皮,血渍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皮肤流下来。

刚才一时不察从高坡上滚下来,还好这里树多把他挡住了,否则真不知要滚到那里去。

鞋也是那时候丢的。

“呼——”薛世衍缩了缩脖子,眯着眼睛寻找山路。

从高坡滚下来后,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去,这时又下起了暴雨,加上灰蒙蒙的雾气,根本分辨不出自己这是在哪里。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碎了一角,好歹能开机。

不出意料,没有信号。

薛世衍的侥幸心理没有得到安慰。

雾又变得浓了。

他振了振精神,心想自己不能气馁,否则还没找到薛丙,自己倒先遇难了。

这场雨来的突然,也不知会下多久,薛世衍留在树下等了二十多分钟,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碰碰运气,头上忽然响起了“吱吱”的叫声。

仰起脖子往上看,一只猕猴撅着屁股对着自己,嘴巴长得老大,像是在喝雨水。

“吱吱!”

注意到了树下的薛世衍,这只猕猴歪着脑袋看了看,忽然蹦到一根枝丫上晃悠,一大片雨水瞬间洒了下来。

薛世衍连忙躲避。

猕猴蹲在上面“吱吱吱”地大笑,蹦的更起劲儿了。

“这该死的猴子……”

薛世衍恼了,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扔上去。猕猴惊地跳起,石头却没有砸中它,远远落在了另一边。

“吱吱!”

猕猴虚惊一场,气得尖声叫喊,半晌又爬到更高的枝丫上探头探脑。或许是觉得安全了,才又呲牙咧嘴地冲下面的薛世衍叫。

那得意的叫声,仿佛在说“愚蠢的人类”。

又几颗石头被扔了上来。

薛世衍毕竟没有练习过扔石头,没什么准头,再加上那猕猴是活物,更难命中了。一人一猴的“战斗”中,人类代表薛世衍未立寸功,反倒是被抖下来的雨水浇成了落汤鸡。

猕猴捧着肚子在树上打滚,笑声在大雨中格外嘹亮。

“笑吧笑吧!摔不死你!”

薛世衍诅咒猕猴从树上掉下来,然而这只猕猴对树上的生活很熟稔,即使是滚来滚去也驾轻就熟,就像自家的床一样。

雨小了些,气鼓鼓的薛世衍不想再和这只猕猴疯闹,从树荫下走出来。

“吱吱!”猕猴叫唤着,他权当是听不见。

走了一段路,他还是没找到先前那条小道,这时头顶响起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活动。

薛世衍心中一惊,往后退了数步把手遮在额头往上看,可浓浓的白雾中只见到几根树枝的阴影,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吱吱!”

熟悉的声音从白雾里传来。

【那只猴子?】

他刚升起这个念头,一团矫健的黑影便从白雾后面跳出来,落到地上,凝目看去,不是先前那只猕猴又能是谁?

“你跟着我干嘛?”薛世衍皱眉,“我这里可没有吃的。”

他以前就听说过旅游景区的动物不怕人,特别是猴子,还会凑近了伸手向游客们索要食物,十分嚣张。

这猕猴弓着身子跑到一旁的树下,抖了抖雨水,蹲坐在那里看着薛世衍。

薛世衍微微皱眉,搞不清楚这猴子想干什么,迈步继续往前走。

“吱吱!”猕猴又叫了一声。

它往这边跑了几步,见薛世衍停下来,又试探地往前挪了挪。

薛世衍没有动。

猕猴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原地蹦了蹦,往另一个方向窜出去,又停下来回头看薛世衍。

【它……想让我跟上去?】

见猴子挠了挠头,似乎很苦恼的样子,薛世衍脑子里升出了一种近乎玄幻的念头。

这有可能吗?

难道这猴子还能认识路,想带我去九龙寨?

对于这种故事里才可能出现的剧情,薛世衍本能的不信,可看着那只猴子在自己与另一条路上来回跑,分明是叫自己跟上,他又有些迟疑起来。

或许……

还真有可能呢?

说不定这只猴子是九龙寨里的人养的,把自己误认成了寨子里的人?

大雾封山,又骤来暴雨,迷失了方向的薛世衍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不会更糟糕。

跟着这只猴子,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这样想着,他便跟了上去。

一人一猴在大雨的山林中赶路,猕猴的速度很快,对这里很熟悉,时不时会停下来等薛世衍,又或者忽然趴在地上刨坑,揪出一条肥肥的虫子扔进嘴里。

“吱吱!”

猕猴又抓了条虫子,跑过来递给薛世衍。

薛世衍果断拒绝。

他还没有饿到这种地步……

说起来早上只简单吃了点油条和粥,过了这么久,他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想起什么,他从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

这些瓜子原本是李秋妤的,在给他整理衣服的时候顺手塞了进去,说什么兜里有点瓜子才有生活气息,也不知她那小脑瓜里所谓的“生活气息”是个啥。

不过也亏这样,他还能用这些瓜子填填肚子。

薛世衍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走,猕猴回头一看,见这只花花绿绿的“大猴子”在吃什么东西,立刻凑了过来。

“你要吗?”

“吱吱!”

薛世衍给了它一些。

看了看毛手里的瓜子,猕猴歪着脑袋,用鼻子闻了闻,头一仰,直接一股脑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

“你还真是不讲究……”

薛世衍笑着说。

猕猴腮帮子鼓鼓的,瞅了他一眼,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去。

过了一会儿,前方有一个小土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猕猴三两下窜上去,在最上面摇着尾巴等薛世衍。

这小土坡上没有草,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又湿又滑。

薛世衍一只脚上没鞋子,踩在碎石上一阵一阵疼,咬牙坚持住,用堪比蜗牛的速度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

时间回到几十分钟前。

刚进山的夏果正和任小蕊在争执着什么。

“你真要继续?山路不好走,现在下雨就更危险了,你疯了吗?”

“嗯,我必须去。”

“哎,你们城里人真是的……反正我不去,给我买再多娃娃也不去。这雨下不了多久的,大不了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到寨子里,让阿爷叫大家一起进山帮你找,这总行了吧?”

“你也说了吧,现在走在山里会有危险,我更不能放下世衍一个人了。”

“你……”

“小妹妹,我也不拖累你,你把进山的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夏果说。

任小蕊气得跳脚。

“你这人看着挺聪明,怎么这么傻呢?你以为进山是玩游戏呀!知道路线有什么用,你认得了方位吗?这下雨天山里路滑,又这么大的雾,一不小心就会死掉的你知不知道呀!”

“把路线告诉我吧,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你、你!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我是为你好,你知道九龙山有多大吗?就算是大晴天都未必找得到你的朋友,更何况现在!”

夏果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

任小蕊泄了气:“他是你的好朋友?”

“嗯,从小到大的朋友。”

“男的女的?”

“……你问这个干嘛?”

“哼哼,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还要进山,肯定是男朋友吧?”任小蕊人小鬼大地说,“得了,你想作死我也拉不住你,那咱们就走吧。”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哼!所以说我才讨厌你们城里人!自以为懂得很多,其实什么都不懂,不要小瞧了咱们九龙山啊!这里可不是让你们花钱来玩的地方,没有个熟悉路的向导,你死一百次都不够!”

“可是你……”

夏果担忧地看着任小蕊,为了找到薛世衍她可以什么都不顾,但这个小姑娘和她们非亲非故,没必要跟着犯险。

任小蕊拍拍胸脯:

“放心吧,要真遇到危险我会毫不犹豫溜掉的。”

瞧她这信誓旦旦的保证,夏果扑哧一笑。

“那好,等找到我那朋友,我给你买三个漂亮娃娃。”

“这可是你说的啊!”任小蕊眼睛一亮,又补充说,“对了,不许让我姐姐知道哦!”

“好。”

二、夏果的内心

茫茫大山中,两个人影艰难前行。

雨又开始大了起来。

冬季的九龙山像是一位掉了头发的中年人,有些秃顶,但也不是光头司令,从远处看,如同退毛期的狗狗,身上的毛东一块西一块的,很不均匀。

好在如此,行走在山林里的两人偶尔有个躲雨的地方。

夏果一边走,一边想着薛世衍的事,出来时他还穿着女装,又一头热跑入九龙山中,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下,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鲁莽。

她抱怨着薛世衍,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不顾警察和任小蕊的提醒与警告,执意入山,要是薛世衍在的话,也会说自己任性吧?

夏果苦涩一笑。

按照老道士的说法,薛世衍是问了他去九龙寨的山路后才入山的,所以她和任小蕊也就沿着那条山路沿途寻找、呼喊,如今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还是没有找到薛世衍的踪迹。

任小蕊告诉她,在山里找人本就不易,要做好长久战的心理准备,更何况现在下着大雨,脚印都被冲刷掉了,要找人更加困难。

夏果只是点头。

她当然明白这点,可一想到薛世衍就在诡谲复杂的山中,还是一个人,心中就不免焦急起来。

——从以前开始,她这个青梅竹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

【之于薛世衍,我是怎么看待的呢?】

这个问题曾长久的困扰着夏果,就像两人相交总得有个定位,或朋友、或亲人、或仇人。

夏果不是薛世衍的亲人,更不可能是他的仇人,但朋友呢?或许是吧。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薛世衍,是在她搬家过来的第一天。

那时的夏果远没有现在友善,更像是锋芒毕露的宝剑,随时会刺伤别人。

她喜欢薛世衍。

当第一眼见到那个比她小2个月的孩子,她就喜欢上了。

6岁的夏果,喜欢6岁的薛世衍。

在最最纯真的年纪。

然而实际情况远不如诗人笔下的“纯真”。又或者说,这份“纯真”过于纯粹与真实,就如同锋芒毕露的夏果,名为“美好”的表皮轻轻一碰,就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血肉。

夏果喜欢薛世衍,毋庸置疑。

这不是恋爱意义上的喜欢,小孩子不在意这个;也不是朋友意义上的喜欢,她并没有把薛世衍当作与自己对等的朋友。

那时的夏果,从不曾将任何人看作朋友。

薛世衍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一个新鲜的、漂亮的玩具。

夏果对薛世衍的喜欢,是对于玩具的喜欢。

过分早熟的她不可能拥有朋友。当别的小孩在玩积木时,她自学了初中三年的全部课程;当别的小孩在模仿明星唱歌时,她把钢琴砸了,嘲笑家教老师不如去参加残疾人比赛,或许能有更高的成就。

那些整日嘻嘻闹闹的同龄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群傻子,空有颗脑袋,本质上和猴子没什么区别。出于怜悯,她不介意逗一逗他们,但要说朋友,绝无可能。

一开始,她也是这样看薛世衍的。

小时候的薛世衍很可爱,像个粉嘟嘟的瓷娃娃,总是吮着手指看着她,眼中是一个又一个疑惑。每次遇到难题,小小的薛世衍都会啪嗒啪嗒跑到楼下,脆声喊着“果果姐”,把课本上不会做的题摊在她面前,当夏果随手填上答案,他又睁大眼睛,满是崇拜。

夏果很享受这个过程,有种智商上的优越感。

在薛世衍之前,她也有过很多这样的“玩具”,是她闲暇时的取乐对象,也是她烦躁时的发泄工具。

“玩具们”很喜欢和大多数时候的夏果玩,因为她就像是动画里的哆啦A梦,仿佛什么都知道,即使只有一根笔和一张白纸,也能翻着花样弄出好玩的东西。

但夏果并不是总体温和的。

即使过分早熟,她也只是个孩子。

世界很浩大、很广阔,吸收的知识越多,夏果就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对自命不凡的她打击很大,开始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近人情,她讽刺老师,戏弄同学,所有在生活、学习上遇到的挫折,她都一股脑转化成对身边人的羞辱,渐渐的,没人再愿意接近她了。

除了薛世衍。

夏果会对薛世衍态度转变并不是因为对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亦或是说共同经历了什么刻骨铭心的苦难,仅仅是因为无论夏果怎么羞辱、怎么贬低,薛世衍都一如既往黏着她,喊她“果果姐”。

就算被夏果锋利的刺伤到,第二天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屁颠屁颠跑过来,憨笑着趴在桌上,嘟着嘴说:“果果姐,这道题该怎么连线呀?”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很了不起吧……

夏果承认自己败了,败在了薛世衍的“厚脸皮”上。

从“漂亮的玩具”到“厚脸皮的玩具”,再后来,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对薛世衍的态度中又参杂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夏果变了。

她把浑身的刺都收起来,学习与人相处,开始变成大人们口中的“好孩子”,同龄人心目中的“大姐头”。

这里面到底有几分是伪装,几分是真的反省,没人知道。

但肯定和薛世衍有关。

薛世衍是个没主见的人,优柔寡断、随波逐流。夏果一开始只是把他当作“玩具”,是消遣的对象,但后来她发觉自己与其说是“主人”更不如说是“保姆”,担心他磕了碰了,被欺负了,又因他与陌生人接触而担忧被骗。

【这个小呆瓜,不知道这世界上坏人很多吗?】

夏果不知不觉已深陷其中。

薛世衍总是让她担心,明明很笨却不自知,被同学暗地里说三道四还把他们当朋友。李秋妤走后,薛世衍曾一度失落,这让夏果很不爽,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安慰他,又跑到网上去求助,只希望他能打起精神。

【你那朋友是妹控吧?这样的话我觉得可以推荐他看一些妹妹题材的动画哦!】

那时的她不知道“妹控”是什么意思,只能根据网友提供的名单一个一个找。

在将这些动画作品推荐给薛世衍之前,每一部她都至少“审查”了三五遍,以确定里面没有不合适的内容。

当时她还在上小学,为了“审查”这些动画常常一放学回家就坐到电脑面前,还让她妈妈感叹自己女儿总算变得正常一点了。

这也是夏果接触到动画的契机。

一切皆有因果。

无论是对夏果,还是对薛世衍。

“咦,这个斜坡上有东西滚下去的痕迹。”任小蕊的话惊醒了夏果。

她顺着任小蕊指向的方向往下看,只见一个陡峭的斜坡表面上,有处地方明显和周围不同。

杂草被压入泥土里,一些地方的土还翻了起来,沿着这个痕迹一路往下,犹如被蟒蛇走过,蜿蜒曲折,直通深不见底的下面。

“其实……也不一定是啦,或许是猴子或其他什么……”

任小蕊见夏果脸色骤变,犹豫着安慰。

可她也知道,以这道痕迹被碾压的宽度来看,九龙山没有体型这么大的野生动物。

只可能是人。

夏果一颗心揪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

“喂!”任小蕊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夏果身手矫健地落在坡道上,单手撑着地面,一溜烟就滑了下去。

任小蕊暗骂一声,也小心翼翼地跟着下去。

当她找到夏果,这位青春靓丽的城里女孩已浑身污渍,不顾形象地从泥地里捡起一只短靴,捧在手心发愣。

“这是女孩子的鞋吧?看来不是你的朋友呢。”

任小蕊看了眼说。

夏果没有回答,只是跪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怀里的鞋子。

滴答。

滴答滴答。

哗啦啦——

大雨倾盆,肆无忌惮地从天空落下,砸中树叶、从枝丫上滚落,滴在夏果的头发上,又一直顺着发梢,在鞋面上敲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夏果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天地间,仿佛只有手上这只刚从商店买来的鞋。

可鞋已经破损、肮脏,再也看不到原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