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凰灵市北旧城区。左辰根据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的指示走进了一处盖了约有四十年的老旧楼房,空间里弥漫着沉积许久的冷清灰味儿。电线灯当然只是摆设,墙上贴着的小广告大概已有十余年的历史。他将横放在楼梯里挡住去路的自行车小心挪到一旁,金属的摩擦声在楼道中回荡。

六层。这已是顶层。

他站在陌生的门前,里面住着据(zi)说(cheng)是凰灵市最强的无证医生兼机械技师兼吸血鬼——左辰印象中这是爱莲娜在今年内换的第四处居所,一开始住在莫听寒所经营的众神寮,后来搬到了某个上班族的公寓里,大概是暑假的时候自己买下了一台车库,到了冬天便住到了这个…这个……

“你这家伙,上来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地方好破吧!”

这个“待处理楼”中。

左辰正打算敲门的手停到了空中,热气从室内涌出——像这样在城市中算是垃圾浮岛般的地段按理说是不通暖气的才对,那像这样的温暖来源便十分可疑了。作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亚汉联邦公民,左辰并不相信所谓魔法。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和他所处的认知领域之内,的确存在自然规律尚未触及的事物。

比如穿着灰色考拉装的吸血鬼。

身为常识之外最强人形存在的她、在区区左辰的面前竟抱住双臂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赤裸在地板上的双脚后退了几步、灯光中原本便很娇小的身形显得更加纤弱。她像是失去了继续行动的力气一般,身体微晃着站在原地,乱糟糟的卷曲金发下脸微微地垂着,因为逆光的原因左辰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好冷。”

她道出原因。

“那你就快进屋!”

爱莲娜在左辰的推搡下一点点走回了屋里,很快左辰便明白了她刚才神色恍惚的原因——矮脚桌和地板上不止何时起便堆满了大量500ml红蓝白装的罐装啤酒,且都是空了的。左辰拿起了其中一个,上面印着着“Sherry&Dunich”的陌生商标。

“小辰辰也要喝么?——冰箱里还有好多哦。”

“别那样叫我……”

“那小辰?”

“叫我名字。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

每次念这个像是她自己把德语跟法语随便拼到一起的名字就会感到很怪,说不定这也是她一直不愿意被叫全名的原因。

“犯规啦!——”

说着她几乎是原地跳到了左辰脖颈之上的高度,剪刀状的双腿试图扭住左辰的脖颈——但左辰的身体中依旧存留着过去训练留下的闪避本能,轻松躲过后抓住了她的脚踝,以倒悬的形式将爱莲娜拎在了半空中。

“呀啊!——”

悲鸣好生尖锐。

“好疼好疼快放手啦!——”

女孩的脚踝真是细。

“嘎唔!”

牙齿陷进了肉里。

左辰大腿内侧约莫二十块一斤肉的位置——爱莲娜一口咬了上去。

“我说啊,你既然不想让别人叫这个名字,用本名不就好了么?……”左辰忍痛摇了摇头,你很难想象酒精在接下来会让她做出怎样的行为。

“这、这个就是真名啊?”比起被拎起,这更令她慌张。

“还真是是假的啊……”

“我没在辩解啦!呜呜,左辰趁我喝多了脑子转不动就欺负人,我待会儿要找小本本记下来!”说着她伸出双臂胡乱挥舞,但死活锤不到左辰的双腿。

“不说也无所谓,名字这种东西,”左辰想起了安迪,“你冷静点了?”

“本来也没醉!快,快放我下来!”

尽管左辰百加小心爱莲娜头部着陆的过程还是略显生硬。她摘下帽子双手抱头揉着磕到地板的部分,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抱怨道:

“酒都是那家伙带来的啊,也不打声招呼就拉着她妹来我这里了,然后也不记得带些吃的过来,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嘛……”

“你说谁?”

“孟倚灵的姐姐啊,她没和你说么?”

爱莲娜在作为机密级公民迁入凰灵市后曾在峰大附中就读过一段时间,要是这样想来她会认识孟倚灵的姐姐也不足为奇。但关系好到一下飞机就拎着两打罐装啤酒来住所见面的确有些出乎左辰意料,而且更令他在意的倒不是姐姐的一方……

“那你,也注意到了?”

“倚灵的病?”

“嗯。”

“你这次过来拿药也是给她的吧,我想不起来你身边还有谁会有患病可能,”爱莲娜点了点头,“她刚才一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她衣服底下的脓味了。那很明显已经进二期了。”

红珊瑚病。

爱莲娜也认真了起来。

“告诉我,她不去医院的原因?”“我要是能问出来,也就不会来这里朝你要药了。还有多少?”“我能搞到的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而且,你也知道和我要药意味着什么吧?”“我今天家里炖了两斤牛肉。”“想吃!——不对,抱歉。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接下来是她的工作。

不需要特定的场所,也不需要特定的时间。

硬要说的话,吸血行为之前的消毒是必要的。左辰将碘酒涂抹在脖子一侧,听到盥洗室里传来了爱莲娜在刷牙。

以防食物残渣落到你的循环系统里。

曲奇渣、碎薯片。

可能还粘了些啤酒酒精,来自那些空了的进口易拉罐。

血液流入同类的消化系统之后会被分解,但对于“肠胃不好”的吸血种而言,活体细胞是赖以生存的必要资源。左辰坐在电脑椅上拉开领口,头部上扬露出了线条坚硬的脖颈,爱莲娜将膝盖跪在两条大腿之间,拥住了他的头颅。

吸血的过程伴随着轻微的麻痹快感,很快,爱莲娜离开了左辰的衣领。

被刺透的是静脉,暗色的血很快涌了出来。当然爱莲娜不会允许这样的浪费发生。小猫般的舌头灵活地舔遍皮肤,未能回收的部分在渗入下方的衣物之前于低温作用下飞速凝结,之后用刮胡刀铲到盘子里一点点地收集干净。

结束后左辰坐在椅子上休息,等待眩晕感消失。

“那家伙为什么要骗我呢……”他自言自语。

“嗯?谁怎么了?”爱莲娜从厨房探出头来。

“我说孟倚灵啊,她说她姐姐已经住到宾馆里了——但这不是先来了趟你这里嘛,而且她要是去机场的话,地铁的方向也是反着的。”

“她还不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因果颠倒。左辰没说什么。

没等多会儿爱莲娜端着两杯特制浓茶走了出来,精致的茶杯和简陋的桌椅住房实在不搭。左辰之前领教过味道,成分似乎和红茶没有什么区别。

“你吸血的时候一定要用脖子么?”他随口问了出来。

“不一定啊。怎么了?”爱莲娜脸红扑扑的,似乎还意犹未尽。

“没,只是你每次都咬脖子就有些好奇。”

“只要是血哪里都可以啦,不愿意的话用手腕也好。”

“那为什么?”

“共情效果。如果双方都兴奋起来的话,接受起来会更顺利一些——和那些人也是这样做过来的,是不是觉得很恶心?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绝对不会。”

“那好,我还打算你要觉得恶心待会儿等你走了就吃上五千毫克的安眠药。”

“草,我就知道。”

“…怎么啊,你在等我谢谢你么?”

“哈,为什么?”

“那你盯着我脸。”

“没,你脸红了很好玩儿。”

“这哪里好玩啦!真是的。我这去取血啦、你给我好好坐着休息。”

左辰右手覆面、嘴角微扬。

灯光从指缝落下,脖颈依旧存留着些微的肿痛感。隔壁的房间,爱莲娜将袖口提至肩膀,用双臂之间夹住了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其从血肉之间用力抽出——少女的新鲜血液从两臂夹住的动脉切口中汩汩流出,盛满了下方的小烧杯。

吸血种的血液对于人类是毒药,但同时却能有效抑制红珊瑚病的进程。爱莲娜比谁都更清楚这点,倒不是因为她身边存在病人,而是她目睹过身边的吸血种作为药源从集容所中一个个消失。吸血种被吸干的尸体样子,和人类的并没有什么差别。

左辰是在知道这些的情况下还要求她进行药物制作的,他对此一直心怀愧疚——半小时后,爱莲娜将吸血种血清凝剂带了出来,脸色苍白了很多。为了掩人耳目她将血清混在了类可可脂内、凝结时用的也是食品模具、拿在手里就像两板黑巧克力。用的时候需要取适量进行再次提纯,相关抗病因子能够忍受高温,锅碗瓢盆这样的民间器械也能够完成。

用血换来的血。

“给你,左辰。这是孟倚灵两周份的药。”

——

“呕啊!——”

餐厅女厕所的单间内,孟倚灵干呕不止。

扒在马桶一侧的右手上出现了明显的曲张静脉,随着身体发力一次次如蚯蚓般扭动着。反倒是左侧的机械义肢给了她足够的支撑,让她能在绞空了胃部内一切液体后仍然能有力气将身体撑住不至于倒下。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马桶内侧。红色的,的确是自己的血。大概是气管之类的地方破开了吧,也可能是胃粘膜出了些问题。孟笑橙就在外面等着,不过她可能在第一眼就看出来自己身体状况并不正常。明明在地铁上还好好的到这里就开始发病,大概是有心理因素的影响吧,对陌生地点紧张啊之类的。

孟倚灵想着有的没的,一边吃力地笑着一边将后背靠在门上。红珊瑚病。第一次查出来是在去年九月,二期症状出现是两周前。

原异歼部队少校昏倒于餐厅女厕。

说出来能逗笑自己。

“怀孕了一样。”

怎么可能,最近几个月一次都没有做过。

难道你是能无性繁殖的蜗牛么?就家里蹲这点上来讲倒是差不多,但事实上蜗牛一天能爬过的距离说不定都比你远。她想象着自己胃袋里的样子,可能此时又涨出了一些鳞片般的零星结块儿、泡不到胃液的部分干燥的像是旱地,泡得到的地方在局部出血。浓稠的血会一点点地上浮,形成一颗颗红色的小蘑菇。

得给身子降温才行。

她这样想着,附近能想到能够用来缓解疼痛的只有门外的自来水。她这样做了——推开门,膝盖半跪在地上,蜷下腰用嘴含住,拧开水龙头阀门。

冰凉的自来水灌入胃里,她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季——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这管用。

胃里烧灼般的痛感退却了。

你只是有些渴,喝些水就会好。

四个月内在家里也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没有多余的钱浪费在布洛芬跟地西泮上,只要能让痛觉停息四个小时让自己睡着就算喝下去半瓶碱汤也无所谓——虽然这样做很大概率会疼的更厉害,但至少能在烧穿胃囊前减少胃酸的影响。凭借着体内科博露丝兽的血脉,这副身体遭受了多少伤痛都能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恢复如初。

体内再次翻涌起呕吐感,她转身回到厕所中,重复着数分钟前自己做过的动作——直到某日。她对此有所预感,直到某日她的身体将无法做到这点,血沿着食道涌出喉咙,染红枕头、躺在自己的床上双眼睁开盯着天花板死去。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高跟鞋声。

高跟鞋停在了自己的身后——准确的说,停在了自己所在的女厕单间的门外。

“倚灵你在里面吧?”

孟笑橙在门外。

她的声音孟倚灵不可能认错,这个女人的语气无论经过多少时间都还是像这般高高在上不容辩驳。但偏偏在她面前,孟倚灵失去了撒谎的能力。

吐意也随之消失了,孟倚灵将身子奋力挪上马桶上坐定,肘部撑住膝盖抵抗着低血糖低血压带来的晕眩,像是隔着门板对方能看到一般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

没有回应。少顷,门外传来了她的一声叹息。

“我本来也没打算管你的,但刚才,工作人员跟我反映,有名男顾客被洗手间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红发女性给吓出来了……连厕所牌子都能搞错,你到底怎么了?”

——

孟倚灵和姐姐见面是半个小时前的事情。

“灵灵灵灵灵灵!!——”

像这样说着就这样抱上来了。

灵灵是孟笑橙过去对自己的称呼,但孟倚灵一直朝她叫姐。

不过机场里的路人明眼的都能看出来她们是姐妹,毕竟像这般的红发着实罕见,更何况相貌也如一辙出,除了胸部——要是将孟倚灵不想见到孟笑橙的原因列出一份表格,胸怀上的差距或者能列入前三。

“怎么,还在生气么?”孟笑橙松开双臂,看着比自己略矮一些的孟倚灵。

“生什么气?”孟倚灵推开了她的手。

“爸爸把你和妈妈留下的事。”

孟倚灵没想到她会像这样直接说出来。不过想来她的性格,可能根本不会在意此时自己的感受。她回来一定有所目的,而除此之外的事项,对她而言都是不容得浪费时间的累赘。

“这是自然的事情,流行病期间能够跟随出国的亲属仅限一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当时离不开医院,你当时在世时间又比我多那么多,会带走你也是自然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没差多少了,对吧?”

说着她用右手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高,孟倚灵平时给人高挑的印象,但在姐姐面前依旧略逊一筹——但她指的当然不是身高之类的事,而是当时两人所接受的政策——原生种管制期间的人口限制,强制性要求独生制度。这也就意味着出现双胞胎以上的情况时,要求父母选择其中一个先行抚养,而另一个将交由医疗部门进行细胞休眠处理。

孟笑橙是被选中的那个,孟倚灵因此在出生后保持在新生儿阶段共八年。

“姐你别搞错了,年龄差又不会变。”

“我指的是比率啦。你八岁的时候我十六岁,你在我眼中就还是个上小学的妹妹;但现在不也都成年了么?人是越长越慢的嘛。”

“歪理。”

“哈哈,这还是你自己说的呢,没印象了么?”

“诶,我?”

“是啊,你跟老爸……啊,不。”

孟笑橙脸上浮现出些歉意。父亲带着姐姐逃往国外,将病室内的母亲和初中的妹妹留在国内——发生在孟倚灵身上的事,以孟笑橙当时的年龄已经足够理解其残酷性了。

孟倚灵很快从姐姐眼睛中明白了这一点,但她又不得不怀疑这是孟笑橙的故意为之——“过去的事情,爸妈他们也没办法。”她主动另外两人辩解。

“是么?你这样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她满嘴谎话。

不过你也一样。

“那就当真也无妨。你会来不是为了这种陈芝麻事儿的吧,叫我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孟笑橙愣住了,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有些久。然后抓住了孟倚灵的双手,嘴里说出了对她而言有些不可思议的话:“我不走了,这之后会一直留在国内。怎么样,你放心了?”

孟倚灵愣了一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老头子自己在外面也过的好好的,我也没必要继续在国外……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吧,我怎么忍心就这么一辈子见不着你了呢?

骗…人?

孟倚灵失去了判断的依据。

或者说动力——她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她想要相信。

“当然,也有职务上的原因。SIS机构邀请我做他们新校区的执行校长。这事儿我想还是先跟你说下比较好。但刚才的也不是骗人的哦,我真的是想你了才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你要是那么想姐姐我虽然没办法但还是会伤心的哦。”

姐姐的话直白得有些令孟倚灵难以置信——眼前的真的是她么?那个以统治地位在峰大附中度过了六年学习生活的完美主义者?这副面孔、这副嗓音,都毫无悬念地说明着姐姐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在她想象中两人的会面应该是另外一种、颜色才对——危险的橙色和严肃的黑,象征着残酷剧毒的组合。这里绝不该是像这样能言谈甚欢的温馨场面,而是彼此轻视着、猜忌着、想要从对方那里夺去更多的无声对峙。

这下怎么办才好。

该相信她么?但那又有可能意味着下一次的背叛,和那之后的受伤——想来自己之所以会一个劲儿的在左辰面前做姐姐腔也是因为这家伙的原因。曾经的自己,应该也一直把她当做姐姐,很喜欢她来着。

不,那不可能吧。

要对他们两个复仇。

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事情。

孟倚灵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自然了很多,她回忆着和孟笑橙生活过的每一个细节,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将餐刀刺入那个优雅的脖颈的瞬间、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果然,最喜欢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