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倚灵感受到了视线，来源是当前地铁车厢的尾部。
通过车窗的反射她很清楚地看到了那几个男生穿的峰大附中的校服。藏青色的短西服装和领口下的剑纹状校徽，和她四年前就读时相比并无变化。透过繁杂的车轮声、交谈声、和乘客耳机中漏出的音乐声、她听到了三人的交谈。
他们在谈论自己。
未经许可、他们谈论着身为女性的孟倚灵——她借着车窗打量了下自己的穿着，宅了两周意外能够穿下的细腿牛仔裤、军绿色的棉衫和外侧的毛领黑皮衣、鼻梁上架着黑框眼睛、及腰的红色长发照旧束成马尾，刘海分为对称的两束沿着脸颊垂下，随着车体节奏左右轻晃。
没有任何会暴露出危险性的成分，那么可能性就剩下了另外一种。
孟倚灵正想着“他们会过来搭讪”的时候，为首的一名男生被推搡着走了过来——“那个……那边的红头发小姐姐能问下你叫什么吗？”少年的眼仁很大很黑，笑的时候面部轮廓明显。身材健壮留着短跑运动员式的短发，她想起了高中时候的左辰。
“只要名字？”孟倚灵瞟了眼男生。
“啊，名字。”
“诶……怪事情诶。你一问我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到底叫什么来着？”她单指在太阳穴侧敲打着、做苦思冥想状。
少年看她没有干脆拒绝，便又上前一步。
“那个，我是峰大附中的学生。我的名字叫……”
“我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啊。怎么说，你能帮我想起来我叫什么吗？”
“诶？不啊，啊哈哈哈……”男生面对她无端的提议有些无措。
“提示一。我不是处女。”
“诶？”
“提示二。我杀过人哦、很多。”
“不是，你在说什么……”
“提示三，”她将食指在鼻子前晃了晃，“我是名原生种。”
男生的嘴巴如齿轮弹落般卡顿住了，眼眸中映出的孟倚灵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
“是啊，连我都不清楚的事情，你怎么会清楚呢？”孟倚灵终于露出了她恶作剧的笑，伸出了右手手指轻轻地在男孩的胸口上戳了又戳，“换句话说、连我都不清楚我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怎么会清楚你自己脑子都装了些什么呢？”
男生渐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露出一副“别看不起人”的不屑表情，像是在掩盖自己方才的羞耻、哼了一声便气呼呼地转身走开了。
“你这人真他妈坏。”
身后突然响起的笑谈声吓了孟倚灵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左辰站在身后——壮壮的飞行服和瘦瘦的黑色牛仔裤，头上戴着黄色的棉帽，是他早晨到过寮里时穿着的那套。
“公共场合不准说脏话。”孟倚灵摆出了叉子手。
“没有没有，有感而发——我上车了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呢，你一直没看见我？就坐这儿。”左辰指了指身下的位置，不过现在已经坐上去了一个老头。
他们两个并排站在车厢中，盯着车窗外的黑暗隧道。
“今天雪还是没停。”左辰突然开口。
“是啊。不知道要下多久。”
“可你出门了？”
“如你所见啊。”
“不是。我只是有点惊讶。”左辰笑了笑，似乎是在为出门一小步家里蹲的一大步而感到欣慰——如果要是这样绝对饶不了他，孟倚灵暗想。
左辰和之前对待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对于她却成了一种煎熬。
明明自己曾经近乎残忍地试图让他忘掉安迪……
“你又没带眼罩。”
“No眼罩，no手套，no胖次——”
“最后一个不讲也行…。”
“开玩笑啦开玩笑啦，不过前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吧？这里，还有这里。略略略——”
她说完便用右手的义肢食指拉下了人造蛋白的眼睑、做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你这家伙没睡醒吧？”左辰笑了笑。
“你才没睡醒吧。眼袋都吹得鼓起来了。”孟倚灵目光游离到一侧、轻轻捶了下他肩膀。
“啊？哦……在医院待太久了。”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差不多是名为孟倚灵的生物作息中“夜晚才刚刚开始”的时间。她现在精神得很。
她此行的目的当然是见刚刚落地的孟笑橙女士，来电的时间是半小时前，她的航班比预期延误了整整两个小时。
“去医院了啊。哦对，你今天是要去接你妹妹的。”
“是啊。她今天……算了，回去再说吧。”
“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嗯，还得再住上一段时间——我本来打算在楼道里等的，莫听寒那家伙把我轰回来了。”左辰说着打了个哈欠，活动后背的同时脊柱嘎嘣作响，“呜哇，刚听到没？”
“你这家伙不会坐着睡着了吧……”
“差不多吧。就那样、靠在墙上。”
“你是马么！”她狠拍左辰后背，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啊疼疼疼……”左辰被拍的直起了身子，“你这家伙，几天不见力气还是这么大。”
“什么啊，上午你不刚回来过一次吗？”
“我叫你又没搭理我。”
“我抬了抬脚板你没看到么？”
“我闲得无聊看你腿干什么？”
“诶？我说是脚……”
“不，我当时看你只穿了件T恤就赶紧把脸别开了，大腿白晃晃地真的很干扰视听……还有，我之前也想说了，下次在家好歹穿上袜子啊。”
她这才想起了自己平时在家习惯性的真空状态，不过自己当时应该专注于游戏界面根本没有察觉到左辰无意间的窥视——一想到这里孟倚灵的脸就像咔的拉开了脑袋里某个阀门一般红了起来，对于左辰当时反应的想象脑内飞窜一片乱麻。
她头低得很深，举起了右手。
啪！
拍在了左辰后背上。
“嘿疼疼疼……”
啪啪！
“你差不多……”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你拍鼓啊！！——”
“混球，笨蛋！把你当时看到的全部忘掉哇啊啊！！——”
半分钟后的下个车站，地铁车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关闭。
列车离去时风从隧道中来，吹得并排站在站台旁边的两人一阵哆嗦。
理由是扰乱车内秩序，乘务员从车的另一头赶到了这里在第二站将他们赶出了车门——不知道是因为嫌麻烦还是因为嫉妒，在勒令两人下车时显得极其不耐烦。
“那种活儿居然还有人做呢。”孟倚灵对乘务员的成分组成感到有些惊讶。
“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查理机了啊，除了安迪她——”左辰无奈，“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啊，倚灵你是多久没出门了？”
“四周？”她掰了掰手指头，眼神上挑瞟了眼左辰。
“那已经是一个月了。”
“什么啊，才一个月嘛……”
“你个NEET。”
“Rua，你闭嘴啦！以为是因为谁的错我才成NEET的啊？——”
“是啊。因为我。”
左辰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语气中不无歉意。
“我当时的确没明白我跟安迪的处境，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当然，这也有你没跟我讲过的原因，所以扯平了。”
“嗯……”
话题突然转向了孟倚灵一直不想提起的四月前的事情、两人险些滑入沉默。“你刚才说、之后要去见你姐……孟笑橘？”左辰主动将话题转移。
“是笑橙！”
“去峰城西机场？”
“啊对……不不不啊，不是机场。她已经住到宾馆里了，我还得往前坐两站才行…。”
她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孟笑橙此刻大概还在飞机上。
“那个名震峰大附中的女人回来了啊……你好运。”
见左辰没有察觉，孟倚灵松了口气。
“那你呢？”她问起了左辰的去路。
“我在这儿下车也无所谓。附近应该已经能找到网咖了。”
“诶，你不回去休息么？”正打算去补票的孟倚灵停下了脚步。
“不吧。等待会儿六点了我还要去医院等结果……那就这样，我下车了嗷。”左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右手举过头顶做道别状、走向了车站口的方向。
“安迪呢？”
问及安迪，左辰停住了。
“她怎么了？”
“安迪现在在哪里？”孟倚灵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安迪的事情，可能是出自不完整的负罪感，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好奇早晨见过一面的安迪的行踪。
“她现在跟左笙鸣在医院。左笙鸣的手机丢了，我让安迪帮着她先记下这几天的事情。你知道她的记忆力会是什么水平。”
“啊，莫非她今天没出院也是……”
“是的。手机……从楼上掉下去了。”左辰有些遮掩。显而易见的谎言。
不过孟倚灵并没有逼问的意思，既然他打算遮掩，说明他并不打算现在告诉自己。
但直觉告诉她有必要跟着左辰去到医院，不然事情会变得更糟——自己等待着的列车渐渐驶入车站，透过车窗能看到里面的乘客正陆续站了起来。左辰转过身去像是要走开，但自己刚说过还要坐上两站没办法就在这里跟离开车站，想来也只能拉他一起上车了……
——你这人、当自己是谁啊？——
抬起的右手停在了空中。
——想想吧、你所做的那些——
她握住右手手腕，缩回胸前。
——无论如何，都会伤害到他——
她找不到反驳的基点。
“喂、你怎么突然开始发呆了。”左辰在她面前打了几个响指，孟倚灵回过神来。她现在身处地铁站，自己所等待的列车已经停当。
没有异样的声音，也没有另一个自己。
“你刚想什么呢？”左辰不解。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孟倚灵转过身子。
“没什么啊？…”
“真没什么啊，你快走啦。”
“行行行那就没什么吧……喂、身后、车。”
“啊车来了。嗯，谢谢。”
“不是，我说你、再怎么着这也用不着说谢谢啊，”左辰没辙地笑了笑，“那我走了。你姐在上面等了吧，你这家伙可别在这儿输了啊。”
说着左辰转过身去双手揣进兜里走向站口。孟倚灵踏入车厢，隔着关闭的车门向外望去时，那个印着红蓝白星条圆盾的飞行服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站口。
孟倚灵见他走远，深吸一口气，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瞬间再次跑下了车门——孟倚灵从一开始坐的就是和目的地反向的列车，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赶往机场。
对向地铁缓缓进站，孟倚灵大步跑过站台，踏入车厢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