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墙中的是安迪——孟倚灵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但那又不是安迪。

包裹着后脑上某物的银白长发,让人联想到精灵耳朵的听觉元。将那些发丝末梢黏连在墙中的接口有如藤壶一般密布着,她甚至还是一年前的样子——暗淡冰冷的完全金属空间中,安迪的原型机正嵌在房间中央的白色物块上。外形像金字塔,安迪正静静地躺在其中一面上。金字塔的周围是一圈对外交互屏幕。不过都处于锁定的状态。

孟倚灵张了张嘴,她察觉到了异样。

她看向双手,经验错位引发的慌乱让她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这是我的,手?”

说着她捂住了嘴巴——连同声音也发生了变化,那是记忆中安迪的声音。

她从堆积着的屏幕中找到了未能启动的一个,从黑色屏幕的倒影上她借助着微弱的光看到了现在的自己——那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名脸上写满了疑惑的黑发少女。

安迪的复制机。

她明白了在刚才自己意识消失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她的身体留在了墙壁之中,身体穿过墙壁被定位在了内侧的机械身体上。

“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到了么……”

如果左辰在场,大概会吐槽“这不是该惊叹的时候!”——孟倚灵这样想着轻松了很多。屏幕中映出的那名少女笑了出来。

“嘿,反正也不亏——”

孟倚灵环顾周围——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埃比思主机室给人感觉更像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某个地下谍报局的机房。地面上是纠缠交错着的粗大缆线,墙壁周围堆积着大量的闲置处理器。此刻的她失去了视听以外的大部分感觉,但此间的冷意依旧能隐隐传到皮肤之下。

房间不大,视野可以轻松将百分之八十的空间覆盖——而安迪的原型机就是在这样的空间之中,在过去的一年里,沉睡着。

孟倚灵走近安迪,她身边的交互界面自行解锁——房间周围的墙壁中平列着数十台静默中的复制机,孟倚灵所使用的不过是其中一个。

自修完成的计算机课程让她勉强理解了屏幕上一行行代码的意思——她很快从中找到了启动指令,欢呼着将其输入。为此产生成就感的同时她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的无知。

空间中响起了硬盘读取风扇飞转的声响,孟倚灵后退了数步——安迪背后的固定装置啪的打开,将它紧紧箍住的少女身形解放。安迪的纤细身躯从平面之中轻轻弹起,紧闭着双唇微微张开。电力充盈状态下高高翘着的第二性征发生了可观的震动,孟倚灵下意识想吞口水但并没有口水可吞。“静观其变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安迪向着半空中的虚无投出视线,蓝色的眸子环顾四周。

“外面的事情么,发生什么了?”安迪的视线锁定在了孟倚灵身上。声音依旧稚嫩,却多了一丝孟倚灵所陌生的威严。

“晚上好,安迪。”孟倚灵不打算理会她的问题。

“诶?你刚叫我什么?”她的惊讶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你不知道下面的事情么?也不怪你。”孟倚灵走近安迪,膝盖跪在她双腿之间,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你还是那么可爱,安迪。”

“你是谁?”

“诶,我还盼着你把我认成左辰呢——”孟倚灵松开双手,“好吧好吧我不闹了。SIS部队孟倚灵,是来杀你的。”

“杀——用不到这样的词吧。”

安迪笑了,大概占八个字节的落寞——“因为,我本来也没有活过啊。”她的语气十分平易,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命令内容,我照搬而已——不对,也不全是照搬。”

孟倚灵用双手勒住安迪的脖颈,一点点地施加以向上的力——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断裂的到来——安迪全身器官结构精妙模拟着人体到了全无区别的程度,但材质上的不同决定了她无法被称为生物。换言之,窒息死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若想要让她的机理停止,最直接的方式是断首。

“总而言之,是左辰那家伙输了。”

孟倚灵话音未落,安迪的双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双臂——“他现在在哪里?”原型机性能上完全地压制了复制体,这本应是预料中的事情。

孟倚灵将手放松,她很清楚自己失去了这次机会。

“我也有问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请你先回答我。”

安迪言语中的意志强烈——一年能让人改变很多,而对于信息意识体而言,数据的积累似乎也产生了相应的效果。

“好吧,我投降、”孟倚灵双手在胸前摊开,“他也赶到这里了——事实上我在房间的外面看到了他,但他并没有发现我。”

“左辰?在这里?”

安迪赶到很不可思议——“稍等。我看下。”她停顿了一瞬,“没有。LOFT周围唯一的生物热源来自一只蝙蝠。你想说,他的身体也被替换成了机械……”

她的话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但那副机械的眼球周围无泪可流。

“没有。他还是他。”

孟倚灵干脆地否认了。安迪的话值得怀疑的地方很少,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有些事情可能并不是她之前想的那样。

“这里,是哪里?”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安迪的表情完全消失,像是结了层冰——“LOFT。埃比思顶层。”她丧失了对孟倚灵最后的一些兴趣。在她的求生意志被激活的现在,两者的立场完全调转。

“我找到你了——你的身体在71层的端点中。”

“是的,我是从那里被送到这里来的,”孟倚灵复述着她才意识到的事实,“自掘坟墓了。我应该再等等的。”

“为什么这样讲?”

“切断从这里的连接,再叫人去捣毁我的身体。多么简单的事情。”

“我不会那样做的。”

“那我也不会改变目的——你记好了,我是来杀你的。”

安迪没有回答,孟倚灵的意识却蓦地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情——当时在凰灵市的监容机关中,那时的安迪也曾经装作娜亚的样子向孟倚灵说过一样的话。

立场倒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自嘲地笑了笑,着手进行B计划——“喂,安迪。你知道外面的事情么?”“我每天都在听。”“作为埃比思的Q&A唯一指定咨询官?”“是的。对象是城里的四十万人。”“城里,是说的辛德威么?”“埃比思网络覆盖不包括凰灵市。”“那么,左辰的事情呢?”

安迪噤声了。她颤动着嘴唇,试图组织话语——“我不知道。”她承认道。

“他在那之后被斩首了。”

“……!”

“然后换了个新的——换颅手术,生理性的记忆抹除。你可是神,别这么大惊小怪。”

“我不是那种东西。”

“是么?辛德威四十万市民可不这么想呢,两个小时前的狂热你也看到了。”

“始作俑者是你。”

“是我。因为任务需要,”孟倚灵渐渐掌握了主动,“直接说吧。你的出现和离开是左辰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直接原因。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候的你。”

孟倚灵胸口一阵悸痛——在想象中,毕竟这并非自己的身体。

“我不知道,这些。”安迪的视线躲闪着。

“凰灵市在这一年中草木皆兵,你知道么?从同人漫画店买十八禁百合书都会被人用大口径左轮指着,条形码被人发现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可能就成了垃圾桶里的尸体。如果说人们以前的厌恶和恐惧还有所遮掩,现在辛德威之外的原生种已经成了彻底的异类。”

孟倚灵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这是不是演技了,她所说的是她所见到的事实——“当然,你不知道这些,你所能保护的仅限于城墙之内。辛德威改变了很多,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不要再说了……”

“好。”

孟倚灵以沉默回应了她,但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她双手举到面前、捏住了左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以脱下戒指般的轻巧动作从中抽出了一条约莫四厘米长的数据插片。

“这个,要看么?”

“你的手……”

“啊,右臂以下已经不是我的了——这里也是。”她的食指隔着眼睑敲了敲右边的眼珠,“不过这对于士兵而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外观上看不出来,作为一名女性我甚至应该感谢现在的医疗技术。”

“但那已经晚了。”

“是啊,晚了。失去的东西回不来,死掉的人也是一样——而你的存在,是这一条游戏规则的反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这一年里我回到Neph、加入SIS、再次拿起这些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枪械,都是为了能获得更多信息——和你有关的信息。”

孟倚灵将插片用双指夹住递给安迪。安迪没有拒绝。

“成果,都在这里。”

安迪将插片隔离扫描后确认文件安全,相应的接口从一侧探出——她将插片植入其中,绿色光轮飞转、短暂的载入后,黑白色的影像出现在了房间中的每一个显示器上,将整个房间映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说实话,我还有些羡慕你呢。某种意义上讲你和那家伙一样——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孟倚灵说罢,走向她来时的空舱躺入其中,“你的感想留给左辰就好,全部时长为三百个小时,我已经看过一遍没有看第二遍的兴趣,帮你截掉了过激片段。”

——

安迪不在这里,而将若篁一直在流血。

左辰抱着怀中血流不止的少女躯体,快步疾走在闪动着莹莹绿光的柱体之间,一遍遍地确认了这一事实——而他现在,被误导、被困住、被关在了这栋六发小牛导弹都轰不倒的圆筒中,等待着一份死亡。

左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个空间和迷宫的共同点在于不存在任何的参照物,不同点则是它不存在出口——头顶上是延伸向黑暗之中的绿光,脚下是不断抵消掉地心引力如云母石层般脆弱不知会在何时破碎的地面。灼热的焦虑从他的肺腔中升起,表现为阵痛。

他的双臂传来一阵凉意——将若篁的血已经透过了两人衣服的布料,流到了他的身上。他试过去给她止血,但在他帮她脱下那件暗红色帽衫后看到的是遍布在身上每个角落的纺锤形伤口,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事实上那些伤口并不深,就好像是她的皮肤面积曾经缩小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又被一气塞进了整个身体一般。撑裂伤?应该没有这样的医学用语——但他知道另外一个词叫凝血困难、血小板含量过低,让伤口无法自行愈合。

伤口无法愈合就会不断流血——就像,现在这样。

他在求生课程上了解过人体只要流出三成就会危及到生命,但他没有量筒也没办法去收集掉粘在地板上墙壁上自己身体上的所有血液也就没办法去知道她还有多久会死掉!——将若篁会死,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至少要带她离开这里,至少要让她出去——失血过多引起休克后还有一段时间能够抢救回来,只要赶在她脑死亡之前注入足够的血液……毫无根据的乐观是他继续行走的唯一动力,但说到底他只是不想接受现实。

他为了进到埃比思主机室付出的代价却是另一个人的生命——这太沉重了,足以让他将枪口对准太阳穴花两秒回忆上顿晚饭的味道然后扣下扳机。

“停下来……”

怀中传来娇弱的呻吟。

“停下来,左辰。”

将若篁睁开了眼睛,一条条象征着死亡的暗红细蛇从她的发丝之间探出,布满了她娇小的面孔——那本就病态的浅青色眸子在失血过多面色发青的现在几乎和眼白混为一色,她盲目地转动着眼球,视线锁定在了左辰脸上。

左辰顺从着她的意思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悲伤?后悔?面孔容量存在上限,他只能任她伸出右手,抓挠着自己面部,从两天没挂的胡茬,再到发烫的脖颈——她的手指坚硬冰冷,像重病的家禽。

“谢谢。”

她轻声道谢。左辰鼻腔窜起一股酸意——他忍住了哭出来的冲动。

“我、在这里、也没有找到她——我没有找到安迪,她不在这里。”他急促地说着,拼命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话语上以摆脱紧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求你告诉我你没事,他想。

“我可能快要死了吧。”她笑着说。

“你快要死了……”左辰复读道。

“流血流的太多了啊,我现在说话都费劲。”她有气无力地说着。

“我的血,可以给你么?”左辰提案。

“怎么给?”

“喝下去。”

“这种时候不要逗人家笑啊,胸口会痛的,”她极为克制地轻笑了两声,“你把我当成什么怪物了啊,喝下去的会被消化掉。”

“你的血一直在流……”

“是啊,我姐姐,还有我妈妈都是这样——家里有药,身上没带。”

说着她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精疲力尽了一般——“别说话了。”左辰主动终止了话题。将若篁点了点头,再度沉沉睡去。

“抱歉,卡特——”

之前说过的三个约定,他注定无法完成了——他从背包中拿出了金属注射器,绿光照耀下的紫色液体呈现出被诅咒着的漆黑。他拔掉针头,双手倒握,排尽肺腔里的空气,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偏左的位置扎了进去。

金属针头刺穿了表皮沿着肋骨之间的缝隙戳破了跳动着的心脏,冰冷湿滑的触感沿着几条动脉快速地在胸腔中蔓延开来,很快,像是被点燃了的油般,大量的热量被激发,从他体内的每个细胞中引发了连续的爆炸。

他将针头拔出,黑血在空中划出长长一道弧线。

视野中的一切随着心跳剧烈震颤,红色,绿色——绿点化作条形,暗影混入光线,一切都显得无比鲜明刺眼。他听到了那些遥远的声音,难以抵达的、遥不可及的,数十米于此的高空中的,安迪的声音和安迪的声音之间的对话。

安迪在那里——在这座大楼的顶端。

身体的热度消退,他从心脏到表皮间的贯穿伤口被新生的肌肉筋腱再度覆盖——他确认了身体状况,他还是他,人类的他。无毛的双手,直立的双足。就算向心脏之中打入了龙化触媒,不知道是过期了还是怎样的原因,身体理所应当地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不。过期了的是自己才对。

现在的他没见过银龙,也就自然变不成银龙的样子——左辰对自己的认知中有着“原生种”这一词条,但他从未知晓过自己的能力,脖颈上隐隐发烫的疤痕之下被一分为二的黑色条形码却又分明地诉说着他所拥有的能力,尽管他对其一无所知。

“如果——能和那时一样……”

他将异常轻盈的右手伸向跨后拔出手枪——黑色枪身满载八发弹药的Springfield-M1911重制版,交叠着的绿色蛇纹某种程度上预示了这片数据之森中的绿光——他将手枪平举,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留出了两厘米的距离,扣下了扳机。

他闭目想象着,世界变作黑白。

他错过了枪声——子弹从左到右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头颅,啪的一声打碎了其中一颗数据柱体表面的硅基结构——脑袋右侧火辣辣地灼痛着,他抬起手几番摸索,没找到洞。

意识到自己成功复制了将若篁的能力时,左辰彻底冷静了下来,对将若篁耳语道:

“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不要。”

意料之外的拒绝——将若篁再度睁开眼睛,眼神像是在责备左辰要这样的她费力讲话。

“你流了很多血。”

“我比你清楚。”

左辰试着将她背起:“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掉,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的行为遭到了激烈的抵抗,少女用力从他身上将自己推落——遍体鳞伤的身体从他的身上摔下,轻飘飘地扑在了地上。

“浪费时间的是左辰才对。”

“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现在还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么?你要找的人是安迪,我只是帮你走到这里的工具而已。”

说完,她伸出右手。

“卡特给你的那个,也给我一管。”

“他会杀了我的。”

“是我要的——如果他问起,你就说这是能让我活下去唯一的方法。”

左辰无言以对,默默从背包中取出了另外一只——他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虽然是同样规格的试剂,现在拿在手中却轻的有如无物。

“体能增强——外形变异是那之后的事情。帮我。”将若篁说着,将自己衣服从前面解开,露出了那之下的黑色T恤。

“你要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将帽衫脱到腰际,双手摸索到了被血液黏在腰际的黑色T恤的边缘,捏住,向上提起——将其从身体上剥离,那之下的血迹斑斑的白皙皮肤刺激着左辰的视野。他感到了干渴。

她将缠在手上的T恤甩在了地上,转过身去指了指后背——为了掩饰女性的身份,她用一层层地绷带绑住了双乳,绳结位于背后。

“帮我解开。”

她背对着左辰请求道,双手向前撑在墙上。

左辰照做了。绷带下是少女精致的肩胛骨,让他想要啃咬想要碾碎想要吞入胃中——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惊异于自己的冲动。

“把药打进去。”

“你,确定么?”

我不要打进去,我要打给自己,说不定在这之后就能获得双翼,就能飞到顶层见到安迪——这样的可能性很大,毕竟那管药让我变得像现在的异常强壮。这管药也可以属于我……也应该属于我!我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地等待她血流殆尽,在那之后她的尸体她的死体她的身体也将属于我!——黑色的欲念翻涌着,左辰的声音变得干涩而嘶哑。

在他眼中女孩撑在墙壁上的双臂和她的肩膀和她的腰肢组成了“H”的字母形状——“我说你,难道在想些色色的事情么?”女孩回过头来,眼神从粉发之间露出,嘲弄着自己。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他。

丑陋的,堕落着的,大喘着气的自己——“抱歉,我在发呆。”左辰这样说道,刚才的那些想法愈是遥远就愈发真切。

他努力克制着恐惧的颤抖,将针头对准她心脏的位置扎了进去。

随着药物打入,女孩喃喃自语。

“滥用药物……终于,和姐姐一样了。”

冰片从她的皮肤之中迸出,破碎开来后露出的碧蓝鳞片覆盖住了她身上斑驳的伤口。随着鳞片覆盖堆叠的面积越来越大,她的身形也发生了变化——粉色发丝快速地变作白色,蓝色对角从中高耸着刺出。扶住墙壁的双手化作利爪,蹬住地面的双腿变得粗大健壮。令左辰方才陷入狂热的肩胛迅速膨大,张开蹼膜的双翼,伸展开来达到了四米以上的高度。

左辰脚下的金属板应声破裂,和蓝龙一同坠入晶体柱间的深渊——突然,颤抖着的模糊影像出现在了周围,直接投影在了他的视网膜上。闪动着的红点一侧显示着“REC”字样,粗糙剪辑过的视频存在严重的掉帧现象。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人。

出入着的人,不同年龄的人,静滞的人。视野从房间屋顶的一角记录着房间中的一切。白色的、封闭着的房间之中,身着青色无菌布衫的少年少女——左辰呆呆地望着上面毫无印象的情景,但那些少年少女的面孔,却总让他感到些似曾相识。

下落着的蓝龙双爪轻松将下落着的左辰提起。蓝龙眼眶一侧飞落冰结的泪水,依稀说着。

“奇怪诶,我怎么会忘了呢——卡特兰瑟,那货是我哥来着。”

她的家人。

左辰沿着记忆向上探寻,寻找着能够名为家人的形象——莫听寒父母的面容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们一家自初中起向左辰提供着生活需要。他和莫听寒接受了相同的教育,但他自己的名字,却一次没有被抛弃过。

这些都是被告知的事情,没有怀疑的理由,左辰也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话的真实性——记忆中存在着数个断层,他没有被告知过,也毫无可能回忆起更早的事情。

“我对这里有印象。”左辰毫无根据地判断道。

影像中的房间,和出入着的孩子们。

他自己,也在其中。

“我还记得——”

没等左辰找到更多线索,影像戛然而止——埃比思中的光线也一并消失,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空白的视野中,左辰于龙背下恢复了记忆。

一年前的自己,以及,十年前的过去——无从反应的大量信息让他进入了某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他伸出右手,摸到了颈部所谓的伤疤。那伤疤和换颅手术一样,是用于心理暗示的道具,让他放弃对过去的回忆,以保证记忆清理的持续效果。

连同“原生种”的身份也是一样——他从某一天开始,便被摘去了重要的东西。

“将若篁,去上面。”左辰简短地指示道,“如果看到这些影像的是安迪,那孩子一个人会承受不了的。”

左辰话音未落,埃比思主机发生了剧烈的震颤——连续的爆炸火光自下而上充满了柱体之内,埃比思底部已然化作了洞开着的地狱之门。热浪将两人吞没,蓝龙奋力振翼,从烈焰中冲出飞向顶层。

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现实——金属结构的固态隔离出现在了正上方,而龙化是否会影响到将若篁的降维能力还是个未知数。

“那就由我来——”左辰回忆着降维的瞬间,想象着世界变作黑白。

他并没有将双眼闭合——维度陷落的前一瞬间,他的心脏骤跳了数下,为了将龙化的庞大身体也一并纳入,身体负担和单人发动时是无法比拟的——他想起了将若篁遍布身体的撑裂伤,自己大概也变成了相同的样子。

陷落维持了约莫半秒,蓝龙冲过固态隔离。

痛感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炸裂,有如无数刀刃同时将表皮点到为止地割至神经——注入无效的龙化触媒在此时起到了一定的体力维持功能,顺带地增强了他的身体回复。

“这样就,可以了……”

蓝龙用低吼否定了他的天真想法——穿过混凝砖层之后的他们并没有进入想象中安迪的所在,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相同的晶体柱群。

原型教大厦将地上地下联通——而埃比思作为建筑之中的主干,自然也存在陆上的部分。同样的混凝土层再次出现在了面前,蓝龙迟疑着将速度降低——“冲过去,像刚才那样。”左辰阻止了将若篁一时的心软,再次将注意力集中。

确认了左辰的决意后,蓝龙再度加速——身体穿过楼层的速度越快带给左辰的负担就越低,身为降维能力的给予者,她对此心知肚明。

第二次的能力发动比起第一次要熟练得多,左辰在确认自己能够稳定降维之后随之获得了一定的自信——但对身体的负担却依旧巨大,愈合刚不久的伤口再度迸裂。血从衣服中渗出,沿着手脚洒落。

连续的爆炸紧随其后,机舱中的高浓度臭氧为电脑主板上的各类金属提供了良好的燃烧环境,失去控制的纳米集群变得脆弱不堪,他们失去了能够经受住空地导弹的强度,仅仅是电器爆炸所引起的冲击便足以将它们粉碎。

“这恐怕是安迪所引起的——”

蓝龙没有回应,只是将左辰放上了自己的背部,解放双爪后加快了速度——每当两人穿过一次阻挡在前的混凝土层,左辰的身上都会出现新的伤口。他借助龙化触媒带来的强大体质勉强支撑,身体在破损和再生之间不断重复。体内渗出的血液染红了蓝龙的脊背,很快风干凝结成了漆黑的血迹。

现在,只需要尽快赶到——他们对此达成共识。

不同于之前的阻隔出现在了正上方——埃比思主机自卫系统动用低电量下的最大限度电能所构成的纳米集群,纯白而光滑的表面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坚固感。

但将若篁成功过一次,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将其重复——

“看来你像是想起来了,左辰。”

现在的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那是娜亚的声音。

“那么,最后的门就由我来打开吧——很遗憾,我无法违抗安迪的意志。所以,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给你了。”

娜亚话音未落,顶上的纳米集群有如获得了生命一般向周围散开——左辰本以为自己在那之后会见到封闭着的砖石穹顶,但出现在面前的、是他所一度忘却的夜幕星空。

——

平台上停着一颗单人单程的小型火箭。

虽然不知道目的地在那里,但左辰很快就从屏幕上闪动着的倒计时上,意识到了它正要带着安迪飞离地面的事实——让安迪从地表上脱离,这是埃比思自毁程序的最后一项。

他从蓝龙背上滚落在地,翻身站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奔向火箭的一侧——他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对自己的善意还是残酷,在舱门之上他找到了能够看到舱内的窗口。

将他吸引至此、指引至此的少女,正单独一人蜷缩在其中——他抬起与右手,在窗口上轻轻地敲了敲。

安迪抬起了头。

对视了大概两秒,到刚才为止左辰一直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讲,但却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他想了想,问道:

“你打算去哪里?”

“月球。”

“坐着这艘火箭么?”

“嗯,22小时后抵达,我的计算不会错。”

“当然。你可是安迪。”

长期的记忆断层让那些恢复了的成分看上去就像是久别重温的老电影一般,左辰缓慢地思索着,寻找着能让她留在这里的话语。

没有——他想了想,自己甚至没有理由去阻止她。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么他应该予以尊重。

如果她从一开始便如此决定,作为她为数不多的理解者,他应该默默支持。他本该如此的——“在那之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左辰压抑不住声音的颤抖,问了出来。他没有他想的那样坚强,“为什么要毁掉埃比思,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她将脸埋进膝盖,小声回答。

“因为,安迪是冒牌货。”

“什么的冒牌货?”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尽管你已经想不起来她的事情了。”安迪再次注视起他的双眼,“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一直在模仿那个人。”

左辰怔然。

一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

“我有个妹妹,叫左笙鸣。”

“欸?”

“其实我没有忘,只是一直没能想起来。”

“但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欺骗你……”

“是的,为了让我彻底忘记她。这也是一年前你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当时我的记忆出现了恢复的征兆,过感症,以及频繁的既视感——直到我在空艇上见到了她。”

左辰将右手按在了火箭舱门上,将将若篁的能力在局部发动——他的手臂缓慢地从金属中穿过,伸入舱内。事实上他的身体已经在数分钟前的频繁过载中达到了极限,衣料下的皮肤从他的手臂上消失,露出了鲜红的、迸溅着血液的肌肉纤维。

看上去很痛,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整个右臂的感觉——他没有其他将舱门打开的方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向她诉说。

“但过去怎样都无所谓,你并不是她。就算是模仿出来的人格,就算是复制出来的身体,你还是你,你是安迪。”

血液从左辰指尖汩汩滴落,安迪摇着头想要阻止。

“你是安迪,你希望能以自己的身份获得真正的生命——那时的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你瞳孔中映出的星光,我无法忘记。”

安迪双手覆面,大声哭泣。

“无论如何,请留在这里。”

残存在指尖的压力感觉让左辰确认了安迪抓住了自己右手的事实,意识模糊之际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安迪的身上,将她奋力从火箭舱门中拽出——轻飘飘的身体落到了他的怀中,他的右臂从小臂以下筋腱断裂骨肉分离,身体失去力气跪倒在地。

他将手臂垂在一侧,视觉近乎贪婪地确认着安迪此刻正和自己处于同一空间的事实——火箭完成了发射倒计时,喷吐着火光将周围照亮飞向了天际。埃比思自毁程序进入到最后阶段,地面震颤着倾斜向一侧。一直在旁边默默守望着的蓝龙将双臂张开,替久别重逢的二人挡住了灼热的气浪。

安迪的背后残留着破碎羽翼般的金属机件、遍布于身后的生命维持管线随着火箭飞离地面逐根扯断,她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活动机能跌向地面——她全然不顾遍地瓦砾双膝跪地,紧紧抓着左辰的胸口固定住身子,举起左手小心触碰左辰的脸。

“对不起,左辰……让你这么痛苦,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谁都一样。”左辰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唇前,摇了摇头,“比起那个,我更想感谢你留了下来。谢谢你,安迪。"

是的,除了“谢谢”这两个字以外,左辰找不到任何能向安迪说明此刻心情的言语——尽管她的话语她的表情以及她现在近在咫尺的泪水一切的一切都是超乎常理的角色扮演,她依旧给了自己触碰到过去的机会。如果不是安迪的出现,他说不定一生都会忘记自己人为导致的那次微不足道的诞生,将自己当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在一无所知中度过一无所求的一生。一想到自己的人生还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左辰便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的幸运。

蓝龙低吟着,将两人带离了坍毁着的大楼——距离曙光从城壁的彼端出现还有一段的时间,但左辰隐约明白,那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