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现在的你是同一个人么?为了对此作出判断,某种连续性的根据是必要的。比如说肉体。人从诞生之初所获得的肉体特征因无毛而被尤其突显,着上衣装加以强调、修改发型突出区别,个性得以诞生,连续性得以形成。但在人的视野深入至细胞之奥后,这便不足以令人满意可——完全无法满意——随着时间经过,肉体的每个角落都在生长衰老脱落更换,徒然等待着遗传物质指导着诸多施工程序将身体一次次复制,对自己早已面目全非的事情熟视无睹。

那么记忆呢?记忆中的连续性,能够作为意识的锚定、让人拿出足够的自信来肯定“我是我”么?——若是放在过去的左辰身上、他大概是能不加迟疑地点点头然后好奇发问者的动机吧。但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消说十年、他甚至没有自信去承认一年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同一个人——从他被褫夺头颅的那一日起、从他出生至今所具有的某种连续性便中断了。

那可以被称作记忆、可以称作经历、或者是、灵魂。

失去灵魂的他、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肉体——若非他人赋予、他根本不具备自称人类的自信、甚至就连原生种这样后来居上的劣化名称、于他而言都成了一种恩赐。至少它多多少少能让他回答“我是谁?”“我从哪来?”这样的问题、让他不至于在深夜醒来之后无可抗拒地陷入恐慌。

他睁开眼睛。自己在沙发上睡了很久。因为面朝下方的原因,鼻腔中灌满了沙发套子里新鲜的肥皂味。这多少让他得到些宽慰。

之前的一日内积累的疲惫和压力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代价是时间的流逝——他环顾周围、在公寓间的向阳墙壁上找到了正常行走的钟表。

时间是18时20分、他依旧在将若篁的公寓中待机。

他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在从将若竹口中了解到原型教和Neph机构同体异面的事实之后、左辰当即想要从公寓中离开前往V-303区联系孟倚灵、将若篁及时用物理手段予以了制止,她所用的工具——后脑勺火辣辣的钝痛让他回忆起了——是鲁格手枪的枪托。

当他再次醒来时、便已经是傍晚了。

在自己无意识的五小时中发生了些什么——这样的想法令他焦躁不已。自己所处的无疑是将姓姐妹的房间、但她们两人却并不在这里。

换言之、自己正独自一人身处于两名少女的生活空间中。

他摇了摇头——他下意识地这样做了、但事实上也没有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需要去摆脱。自己刚才躺过的是她们的沙发、从布料的缝隙间能找到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薯片渣滓和包装碎屑。眼前的茶几上是她们某人的PC、4K144Hz曲面显示屏、黑色机械键盘的数字键换成了蓝色的猫掌键帽、而茶几下的主机机箱中亮粉色指示灯正呼吸一般忽明忽暗着。

电脑开着——他碰了下鼠标、屏幕亮了。

这让左辰多少有些负罪感、未经允许便触碰了别人的私人用品——屏幕上浏览器内的内容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COLORS’的网页端页面、黑色简约风的背景和随机色彩的线条是其主要特征——登录中的用户有着#ChopsticksNumber.2这样的的ID、头像和其他的用户一样、是利用给定的64x64网格用方形色块拼出的马赛克漫画像。

白色的头戴式耳机、暗红色的兜帽——

“啊、左辰醒了……喂喂、你在偷偷看什么啊!”正将耳机和兜帽放下的粉发女孩大声抗议道——帽衫上套着深青色的围裙,上面能看到勤洗的白色痕迹。。

左辰忙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我不小心把屏幕碰亮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动。”“是么?算了、我觉得你也没那么无聊——”“诶对、桌面背景不错。《同居姐妹ONION!》的上本的封面。”“呜哇啊啊啊你这不还是看了么!!!”“喂喂别激动锅要洒了!——”

将若竹将门带上出现在了她身后、精确而从容地扶住了险些撒掉的钢锅——左辰闻到了一股龛师傅小鸡炖菇面的味道。

激鸣的腹部提醒着他上次进食时早晨的几块儿压缩饼干、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的动摇很快被将若篁捕捉到——“左辰你别误会了、这是我给姐姐跟我煮的面……附带地给你做了碗。”将若篁边解释着将钢锅放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1.忠实地大力吐槽。

2.无视、吃面。

“你搞错傲娇对象了!”左辰选择了前者。

“啥?你说什么?”将若篁反应比他想象的要激烈。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的将若竹见状,掩面偷笑不已。

“诶、莫非没听过这个词么?”

将若篁眯起眼睛说:“不,我明白你话里的每一个意思——我是想知道,你这句是在对谁讲?难道是我?”

来自小自己五岁女孩的视线给了左辰无法抵御的压力,他咔咔地点了下头。

将若篁白了他一眼,舔了下嘴唇像是为了克制自己的怒火——“傻逼。”她失败了,骂了一句。她姐姐略带歉意地向左辰吐了吐舌头、她本人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解释道:“这是邻家给的火。好意暗却。”

“邻家给的火啊。”

的确、在这个超不过十平米的逼仄空间中自然看不到厨房——阳台倒是有一个、不过仅两平米还被杂物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么?——”

“没有没有。感觉你们关系还挺好的。”

“也说不上关系好吧——其中也有职业上的原因、我原来是原型教在这个街区的负责教士、负责……给他们提供依赖感。”

“依赖感。”左辰重复道。

“是啊、类似于‘我是神的天使’这样的感觉?很常见嘛这种。为了让那些家伙安心、这种活计总要有人来做的。”她尽力解释着自己的动机。

面盛好了。

数目是三、熟悉的味道。

“有三个碗?”

“你用的那个是我的、我用我爸的。啊对,还有……我刚才不应该因为一个玩笑那么着骂你的。心情不太好,抱歉。”

突入起来的道歉。

“喔、那、我就不客气了——”

本人既然不介意那恭敬不如从命、左辰持筷将面挑入口中、久未进食的嘴巴接触到食物的瞬间如逢甘霖、充盈的饱腹感和温度一同从腹部升起。

“糟了、忘记给钱了……”将若篁突然将碗放下。

“诶?你朝邻居借火还要给钱的?”左辰停下筷子。

“不是、不是跟邻居借火的事——是我之前吃了卡特买的猪排饭还没给他钱。一杯咖啡一份便当、二十二。”

“那就当他请你呗、他应该不在意这点——”

“不行、我一定要把这二十二还他、”她拒绝道、“我已经决定过不接受他的任何好处了,而且这是之前说好了的。”

“这是偏执……”

偏执。当这个词从左辰口中窜出时、他动摇了——他之所以会答应孟倚灵的提案、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和两个陌生的女孩吃已然过期的方便面、之所以会下意识地点开屏幕、希望获得些许和“现在”相关的情报……

大抵也是一样的原因。

“有安迪的消息了么?”

“……”

将若篁保持沉默、一丝不安从她姐姐脸上闪过。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距离自己最后清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这是自己一时鲁莽所导致的情况,而当务之急应该是确认现状才对。左辰感到自己的胸口被渐渐揪紧——有什么发生了、在自己所不在的地方、在自己所不知道的这段时间里。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了?”他的声音混杂着空洞的笑声、弱弱地逼问道。

尽管左辰的态度转变十分唐突、但将若篁却像是早有预料般没有表现出惊讶——她看向她姐姐、将若竹颔首示意。

将若篁将视线固定在左辰身上、道出事实。

“她出现了、在V-303的人们面前。离这里大概五公里、区域之间以武力手段设下了人员流动限制——外来区域的最后一次突入尝试在六分钟前刚刚结束、死伤者约两百人。”

左辰怔怔然听着将若篁所诉说的事情。

“那个、是她么?”

“那是她——初代查理机‘Andy’原型机、我想你看下这个就都明白了。”

说着她从椅子上起身坐在了左辰旁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所沉睡过的地方是她平时操作电脑所习惯的位置、说不定在刚才的四小时中她就是这样坐在自己旁边、看到了沿着网路传递至此的影像——

目之所及、是交织着的光线。

从人们手机背后射出的光线、组成了密集的网络紧缚着影像之中的影像——低分辨率下的人形仅能以像素点勉强分辨其特征、但即便如此、左辰依旧能作出判断。

他见过那个房间。

银发少女如浮雕般镶嵌在覆满墙壁的机械体之中、灰白色的密集线路之中蓝色光带飞速流淌——她有如沉睡一般紧闭着双眼、而她之下、正静立着一排排的人形。

它们面无表情、双手做祈祷状。

“我为今早的背约向大家道歉。”

相互复制的初设外貌、整齐划一的冷静声线。

“但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的存在并不是谎言。”

它们异口同声。

“无论过去、无论现在、无论未来——”

它们一致宣告。

“我、我们、皆为安迪。”

微型冲锋枪的急促枪声从镜头之后响起、影像戛然而止——“这是一个从宣告视频放出的瞬间开始、从数百米外的天台所记录下的非法影像。”将若篁将视频文件关闭、注意到左辰没在听、弯起双指当头给了他一个爆栗。

左辰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一脸嫌弃的将若篁。

“拍摄地点是V-303教区地下Under-town、半小时前我在COLORS’上翻到原版就下了下来。不出所料、现在已经到处都找不到了。”

“情报管制。”

“是这样的、毕竟原型教已经做出了隔离手段——刚也说了、无关人员禁止进入教区之内、更别说是你这样身份不明的武装分子了。”

“那能联系到教区内部么?如果孟倚灵他们成功了、现在应该已经在教区内了才对。”

“那会在会话发起的瞬间被检测到IP地址,后果你应该也清楚。你要是想用这台电脑登录、下次我用枪口对准你的时候可就不是空膛的了。”

“不会、那太蠢了。我所收到的最后一个命令是警戒待机、我没必要去刻意违反。”

“你知道就好——”

“所以、能借我个地图么?我现在没有武器装备也不能呼叫支援、这样的情况我有必要转移位置以保证命令及时反应。”

左辰直视着将若篁惊讶的双眼——她最终放弃了。

“……啊啊、真是的。到头来不还是要走么!事先说好、现在我没有任何义务阻止你。如果你打算过去送死、我当然不会拦着——”

将若篁用筷子敲了下左辰的碗。里面的面已经有些凉了。

“不过在那之前、先给我把面吃完——这不是你现在能着急的事情。我之后会想办法带你进去的。”

——

“所以、这就是你所说进入教区的办法么?”

跨区电车上、左辰向一旁的将若篁发问——她虽然隔着头戴式耳机但还是听到了左辰的质疑、将右耳露出了一些。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不——我以为会更隐蔽一些。但这里的这些人、”左辰环视周围、“一般市民在进入教区之前会被拦下来吧。”

“是的、所以像这样的公共交通才会得到局部允许——原型教的出入管制所针对的是聚众游行的人流、不是我们这些漫无目的的人群。”

她最后几个字念得很重、提醒左辰不要自露马脚——的确、他刚才略显慌乱的言行已经吸引了车厢尽头一名女性的注意。有了之前的经验、左辰能够将信将疑地判断出那是一台混迹于人群之中的监视机体。

“入区之后自然会有身份检查、到时候你用这个——”

将若篁将一张ID卡用双指从毛夹克兜里取出、递给左辰。上面的照片印着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黑发规整的梳向一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

“将九泷。你爸的?”

“是我爸的——我之前说过他的身份是清道夫、所以系统里不会出现他的死亡记录、只要这之后不遇到生体验证就一切OK。”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话语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坚强。

“多谢。”

他找不到其他任何字眼来表示此刻的谢意。

电车从高层建筑中驶出、落满余晖的宽阔河面出现在视野之中——河对岸即是V-303区域、正笼罩于夕阳投下的静寂阴影之中。

“我很少去那边。”将若篁说道。

“教区么?”

“上一次是职介注册、我拿到了一套新衣服、卡里有了登录埃比思系统Level-4权限——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一次都没有。”

Level-4。这让左辰喉结一阵悸动。

“我也是。”他说了出来。

“是什么?”将若篁不解。

“Level-4、四等公民——低学习力、低生产力、低资产力的边缘人群。”

“你说的是一年前的事了。”

“没错、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还记得?”

面对将若篁的惊讶,左辰没有用言语回答、而是伸出手去将脖颈上的黑色颈环轻轻向下拨了两厘米——指尖在触碰到疤痕触感的同时、从将若篁的表情上确认了她已经看到了上面的条形码。

“说实话,我是原生种。”

这并非左辰心血来潮——只是他觉得有必要在现在好好地说明一次。尽管一度被堆积起来的时间尘埃所掩埋、仅这三个音节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这是在彼此的个人资料上被白纸黑字所简单标示出来的符号、但将若篁还是很快明白了左辰特意强调的意思——“我也是。那个的位置在这里。”她将右手袖口拉起、交叠着的烧伤和刀疤之下、隐约能够在小臂内侧找到平行排列着的黑色条纹。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相视而笑,像是结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契约——车辆到站的哨声响起、左辰几乎是和将若篁同时盖住了过去的疤痕。

“请各位乘客配合调查。”

左辰下意识地将双臂举过头顶、被将若篁慌忙阻止——她将其解释为在帮自己父亲整理衣服、负责检查的人类乘务员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一解释。

将若篁的替身作战很完美、两人被当做父女、顺利离开电车。

“没想到这么轻松。”左辰意犹未尽。

“轻松你个大头鬼啦!哪有你一上来就举手投降的啊、不打自招么?”

“啊、当时我是想伸个懒腰——”

“还装还装还装、我看你脸都绷起来了。”

事实的确如此、左辰的身体根据“自身没有武装→遭遇敌对武装→身份即将暴露”的情况、下意识地做出了自我保护的应激判断。

“之后自己注意些、这次算你走运。”

“嗯、那肯定。”

话虽如此、左辰却并不能做到说的这般轻松——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完全在自己的反应之外、像是还没经过意识判断身体便已经在行动了。

这无疑是过去一年训练的结果、他无法保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将其完全克服。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踏入了教区——但他身上唯一的武器是藏在侧肋一把M1911、受限于隐形枪套的容量甚至没有备弹。

“喂、卡特?是我、将若篁。”

将若篁不知在何时将电话打给了卡特·兰瑟、很顺利地接通了——电话对面似乎对她的来电有些意外、将若篁解释了来意。左辰听到她提到了孟倚灵、这多少让他有些在意。

左辰等她将电话打完、刚要开口、被将若篁打断——

“卡特兰瑟和孟倚灵在两小时前有过接触、给她提供了一台CRAT多足机动战车和大量武器装备。”

“他告诉了你这么多?”

“是的、代价是让我放弃把那二十二块便当钱还给他。”

左辰多少能理解卡特的心情。

“还有一点很明确的就是、孟倚灵现在的袭击目标是安迪、这也是她和卡特兰瑟交易时坦白的前提、”将若篁眯起眼睛、“你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左辰。”

左辰这才反映过来自己至少应该装作惊讶的样子才对——但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说明了来之前孟倚灵向自己泄露信息的事情。

将若篁恍然大悟:“那这么说、吴越也是一起的了?”

“为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他当时所携带的武装是G3狙击武器系统、这和我当时在安迪复制机遭袭现场所作出的判断一致。但他们当时搞错了目标。”

“那他们现在已经成功了——”左辰思索着。

“什么成功了?”

“那次并不是失误、误射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左辰否认道、“为了在信徒中造成动摇、逼迫安迪原型机做出反应。”

而这也是之前的六小时中、所发生的一切——将若篁和左辰交换视线、两人达成共识。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将若篁突然问道。

“我?我当然是……”左辰停住了。

1.成为矛。

2.成为盾。

他意识到了自己所身处的矛盾为何——他作为孟倚灵的部下、应该服从于她的目的协助执行命令、但毫无疑问、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获得解答。

而能给出解答的存在、无疑是正作为统治道具、驱动着整座城市的埃比思之心、查理机安迪——他不知道这一年间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当自己选择了背叛之后所面对的将是沉默、还是新的机会。

左辰隐约有种预感,有些事情将注定无法挽回。

答案从一开始便是决定好了的,他会做出和原来一样的选择——无论记忆如何损毁经历如何堆叠,他依旧是那个单纯地被安迪所吸引的青年,未曾改变。

“我会保护安迪、因为我这次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不、绝不是因为这样的狗屁理由。我会保护她、你大可称之为本能、或者些别的什么。我明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冲动多半是因为大脑里飞窜着的几股电流和几坨化学物质、就像独角仙在筑巢的时候会给未出现的角留出地方、蜜蜂和蚂蚁孵化之后便会服从于群落分工一样、这并不是用经验或者逻辑能解释的事情……更何况我他妈的根本没有什么经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记得她的声音——我最初喊出她的名字是‘安迪’的时候、都是当成俩汉字来发声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加一等于二、‘人被杀就会死’。我是左辰、所以我会保护安迪。”

左辰说的满脸通红——他所诉说的对象是将若篁、但更多的、是对着另外的那个自己。

“说完了?”将若篁将耳机放了回去。

“嗯、说完了……不好意思、我刚有点激动。”

“没关系、我明白。我们会帮你。”

一如既往简单高效的话语、将若篁转过身去——她的身影淹没在了突然出现的闪亮车灯之中、一辆改装成冰糕车的AVVV两栖攻击车倏地停在了街角。左辰的视线越过刺眼的灯光、看到了车身炮台上方7.62口径M24机枪旁边银发男子的自信笑容。

——

同时、辛德威V-303教区地下区域Under-town内。

CRAT多足机动战车的漆黑义肢静静攀附于黑色穹顶的水泥表面、自动测距仪如蜗牛触手一般扭动着身体引导着机体停在了直线距离800m的位置。处于低耗能隐蔽状态下的战车机舱中光线暗淡,光线隐约照出了两人的身形。

“哈哈哈哈。”

一如机舱内空气般浑浊的油腻笑声从孟倚灵口中发出,她嘴里叼着一根蓝莓夹心的饼干棒,手里正拿着左辰前天帮她买来的百合漫画书。

“我跟你讲,你这样边看漫画边躺着边吃饼干的小心呛到……”

“咔,咳,咳咳咳。”

吴越话音未落,剩下的半截饼干便在孟倚灵笑着的空档落入了喉咙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脸憋得通红,忙将身体直立起来——此刻CRAT多足战车正倒挂于混凝土表面,蛋型车身的最大调整角度是200度,换言之车内的两人此刻正处于仰躺着的状态。

“没办法嘛——谁让这个车的设计这么反人类……”她抱怨道。

“你别边看漫画边吃饼干不得了——啊还有,刚才的五分钟里有27例安迪被观测到,其中疑似原型机的个体有四例。”

“位置呢?”

“都分布在大楼中层——要是把之前收集到的点也都算进去的话,画出来是这个样子。”

吴越将一个由蓝色折线组成的立体网络调出,那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复杂蛋白质扫描出来的原子结构图——从中总结出的行为规律毫无参考价值,他们无法锁定安迪的位置。现状上看复制安迪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原型机,但像这样近乎量产的行为远超保护目的的必要。

“呐,吴越,你是独生子么?”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吴越摘下耳机,扬起头来看向CRAT主驾驶座上的孟倚灵,“你要是说一个爸一个妈、我的确是独生子。咋了?”

“什么意思。”

“就我爸和我妈只生了我一个——要不是这样,我兄弟姐妹还挺多的。”

孟倚灵对吴越的出身略知一二,他父亲曾经是东亚沿岸城市内的军火巨头吴天驰,在孟倚灵的异歼部队时代打过交道——但当时她并不知道吴越,也不知道当时那个满脸堆笑的红发大叔在自己居住的都市有个儿子。

“这样啊——没,我只是在想、原型教将安迪复制的原因,会不会是让她也拥有兄弟姐妹呢?这样多多少少能给她些归属感……”

“不可能。”吴越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你想多了。归属感这样的词……是用来形容家人朋友的。单纯和自己相近的存在只会引起恐惧,没有其他可能。”

“哪有这么绝对……”

“是,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

吴越话毕戴上了耳机将话题终止,孟倚灵没有自讨没趣的打算——吴越虽然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在某些领域意外地纤细。

他的G3自动步枪正静静的躺在驾驶位一侧的武器架上,Night-Hook4-25x瞄准镜在幽暗的机舱中闪烁着蓝色的光——吴越包括这套狙击系统在内的一切装备都来自某个空头公司“Sarushima”的馈赠,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他父亲手下的残党。

“你不想回去一趟么?”孟倚灵突然问道。

“回哪里?”吴越没有拒绝回应。

“我印象中你在这一年里除了外勤任务就没有离开过凰灵市吧——不去看看么?你的父亲。”

“没必要,老家伙死都死了——”

“不许这样讲。”

孟倚灵厉声制止他肆意泄出的恶意——他是在原生种检测呈阳性后才被送到的凰灵市,作为家族弃子独自生活了三年。

“是,我也知道——原生种在凰灵市之外只是珍惜的怪物,在这里好歹还会被当人看。我只是……你知道么,那种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感受?体检结果送到家里的时候,就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表情。没过半天我就被塞了张机票,一周后入学峰大副高。”

他语调平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然后我就知道吴天驰在交易的时候被射杀了——他的尸体在一个海港起重机的钩子上找到了,除了额头上的贯穿伤,身上还中了二十多发小口径步枪弹——那种感觉就又来了,第二次。”

过去的仇恨已然成为死灰,而现在的吴越只是一具由目的性组成的空壳。

孟倚灵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她长舒一口气。

“你说完了?”

“说完了。怎么,你是怕我半路掉链子?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不,我只是有些事情想确认下,”孟倚灵略带歉意地双手合十置于额前,“同一个故事从本人口中讲出来就是不一样啊,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为什么安迪会复制自己——”

她突然之间的发言让吴越有些困惑——他只是顺着意思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过去,跟那个查理机初号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才对。

“你说她复制自己?”

“是的,原型教并没有立场复制一个设计赘余缺乏实用性的机体——除非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将自己复制,用自己的替身去承担压力……或者说、去拒绝现实。”

孟倚灵没有进行解释,而是直接下达了指令。

“没必要再找埃比思主机室了、从现在开始将注意集中在一切进入地下区域的移动热源上。发现左辰后,在不暴露自身的条件下予以掩护——以你的枪,可以做到吧?”

孟倚灵的鼓励并没能覆盖吴越的疑惑。

“为什么?不是要在左辰行动之前锁定安迪么?万一让他接触到原型机——”

CRAT多足战车在Under-town的上空开始了移动。孟倚灵断言道。

“没必要、就算左辰接触到安迪也无所谓——机器终归只是机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