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凌晨三时、SIS宿舍地下训练馆。

“当、当、当、当”、.357mm马格努姆弹富有力量感的出膛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射击室中、暗中亮起的枪焰反射在橙色目镜之上、照亮了他脖颈上的黑色颈环。

他很快射空了八颗子弹、熟练地完成了再装填。

“1.4秒。”

然后用笔将这次的速度记录了下来——比起他最初的2.2秒已经要好了很多、但这依旧没有达到孟倚灵的水平。

他再次将手枪举起、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停了数秒。

然后叹了口气、放下了枪管。

左辰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就踏入这里、但既然他决定同时携带两只平时从未熟悉过的枪械、那么就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半小时前爱莲娜看着他打空了五只弹夹后便失去了全部兴趣离开了房间。“左辰你走之前记得收拾好弹壳哦。”“好的。”“背下安全射击操作流程。”“取弹夹退滑膛确认弹仓、滑膛复位锁定保险。”“嗯。还有就是别忘了关灯。”说罢她便打着哈欠离开了训练室、给左辰留下了射击室中最边缘的一盏灯、照亮了靶子中孤零零的一只。

固定靶位于百米以外的位置、这对于在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重获新生的M1911-R而言、是能够保持精度在20cm内的距离。

20cm的圆、约莫一个餐碟的大小。

但即便如此、命中靶面对于左辰而言依旧有如注定一般无法完成——他所射出的弹头均匀地命中在靶面的周围、在白色的泡沫板上留下的弹痕、有如雪地中迷路的孩童足迹。

“果然不行……”

他看向手中崭新出厂的M1911手枪、觉得自己背叛了它的精良做工。

和他预料的一样、孟倚灵所送给他的这把枪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依旧无法用它来完成单个目标的精确打击、就像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

尽管这作为较为边缘的科目不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升学、但这也决定了他在同学之中成为默默无闻的一个、重复着上学下学的日常、等待着毕业之日的到来。

这样来想、他还要感谢孟倚灵才行。

要不是她的邀请、自己依旧会重复着日复一日自欺欺人的日常……但说实话、她作为队伍的领导者究竟看上了左辰的哪方面素质、他根本摸不到头绪。

射击室沉重的金属门被推开、结实的靴底踩过大理石的地板。

说曹操曹操到。

“给我把枪放下。”

孟倚灵低声斥责道、见左辰带着耳机以为他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手枪夺下、退弹锁定一气呵成。

不过她并没有摘掉左辰的耳机、她知道这是左辰无法忍受的几件事情之一。

“我刚才听到了其实。”

“我出现在这里、让你感到意外了?”

“嗯。我出来的时候你刚睡。”

那是两小时之前的事情。

“我的睡眠周期是两个小时、睡上这个数值的倍数时长就足够保证清醒了——你是怎么回事、我说了四点之前要好好休息吧?”

“啊、嗯……”

“别啊嗯的、听见了就是听见了。”

“是。我睡不着。”

听着歌说话终究还是不太方便、左辰摘掉了耳机——岩崎琢《Timetorockandroll》的流畅节奏戛然而止、这让他感到有些可惜。

“睡不着就出来一个人练习射击、我可没记得你以前有这么勤奋啊……”

孟倚灵面带恶作剧的笑容戳了戳他的侧肋、但这对左辰而言完全是没来由的断言。就算是在学校中他也保持着凡事认真的态度、说勤奋甚至都有些亏待他。

她指的大概是以前的自己。

再次察觉到这点的左辰努力地克制住了想要倾泻而出的不满——他的嘴角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被孟倚灵注意到了。

左辰知道这并不是值得指责的事情——一切都是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所导致的、他没有责备任何人的立场。但在孟倚灵看来、这是她的错。

孟倚灵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随后一言不发地将右手的弹匣再次塞回到舱中、咔哒一声后拉滑套将子弹上膛、对准了百米外的完好无损的固定靶——左辰眼中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在瞄准上、以磕落烟灰般的轻松扣下了扳机。火光有节奏地将她的面庞一次次映亮、她面无表情。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出膛速度三倍于声音的弹头将空气一次次撕裂、一时间让他想起了刚刚还回响在耳边的打击鼓点——它们无一例外地命中了靶心、将落点控制在了三十厘米大小的圆内。

换言之、如果站在那里的是位人形目标、她所射出的全部子弹将无一例外地命中他的胸膛——孟倚灵在枪械的运用上依旧贯彻着她标志性的武器天赋、她将射空了的M1911手枪用食指勾住竖向转了两圈、抓住了枪管部分将枪递给左辰。

“羡慕么?”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中找不到炫耀的神色、左辰也并不觉得她是在炫耀。

“说不羡慕是假的、肯定有点。你怎么做到的?”

“我哪知道、看过别人射击的样子、自己拿到手枪的时候自然就会了——剩下的就是学下基本操作、使用的时候注意安全、和你所接受的没有什么区别。”

像是要强调天分的差距一般、她重复道。

“对于枪械、我和你接受的内容没有什么区别、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我从来没有浪费时间在机械化的练习上。”

天才的发言。

左辰接过了她递给自己的手枪、上面依旧留有她的体温。

以及凉凉的汗迹。

“八发、这是我的极限。”

将手枪交给左辰的瞬间、她很沉重地出了口气、像是忍耐了很久一般、双臂向前撑住了身体——借助百米外射来的微弱光线、左辰这才注意到她出了很多的汗。额头前的红发紧紧的贴住皮肤、像是爆出的血管一般弯曲着。

这是他所没见过的孟倚灵、他本以为她是想在炫技之后加上一篇长篇大论甚至都想好了敷衍她的台词、但她此刻所暴露出的脆弱、是他从未想象过的。

“扳机恐惧。”她解释道。

“扳机恐惧?”左辰不解。

“这只是Neph为了记录方便起见随便命名的概念——不是有很多的嘛、在火药开始出现时、人们会将其视作难以理解的神魔之力。大概是血绊传递中的某人、接触到火器后所留下来的影响吧。反映在我的身上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左辰能想象出他所说的事情。

在原生种尚未得到解明的过去、她的那副狂犬样貌于人们而言是异形一般的可怕存在——既然这样、拥有武器的人会将枪管举起是自然的事。

当时肉眼难以捕捉到的打击和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绝望恐惧……

就像人们会对黑夜和火焰心生怯懦一般、作为潜意识的记录一并留存了下来。

“那个、我……”左辰抬了抬右手、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按照孟倚灵的要强性格、她应该很抵触别人的帮助才对。

“没事、你不用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她将身体转了过去、背对着墙壁坐在了地上。左辰也以相同的姿势坐了下去、保持着平行的视线看向两人隔着一个练习窗口、肩膀之间约莫一人宽的距离。

“你也累了?”孟倚灵笑了笑。

“当然、我刚可在这儿站了两个小时。”尽管刚才被讲了“浪费时间来练习”的话、左辰却并没有将其当一回事。

“傻瓜才只知道努力。”

“啊啊、没错。现在的我只有努力这一种选择。说不定以前也是一样、不过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左辰持枪的手垂了下去。

“以前你也这样。”

“是么?那怪我不知道了。”

左辰试图一笑而过、但从孟倚灵的反应上看似乎有些失败——她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再次提起了左辰的过去。

“瞎想什么呢!我又没那个意思……”

“我早就习惯了。你现在好些了么?”

“没事了。刚才就是有些头晕。”

“那……”

左辰正想起身、被孟倚灵拽住了衣角——。

“喂你干什么……”

“抱歉、我……”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叹息、眼睁睁看着高一米七四的左辰失去了平衡。

他下意识地将双臂收起以免撞到下面的孟倚灵、但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身体无法得到支撑——他以面朝下方的姿势、倒了下去。

等待他的并不是想象中女性软玉般的腹部、而是和双臂一同完成了七十公斤重物减速工作的强健腰肢——左辰的鼻梁刮到过了些排列整齐的硬块、似乎是孟倚灵的腰带。

胸腔被压住让呼吸变得困难、左辰只能借助嘴巴以勉强保证供氧充足。

吸吸、吸吸。

“笨蛋!你在闻哪里啊!”

孟倚灵陷入了慌乱、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双臂——不过要想一名男性的身体仅凭双臂的力量以坐姿拎起、再怎么说也有些困难。

“你别动、我自己、能起来……”

被孟倚灵抓住后领反而让左辰失去了在第一时间将身体撑起的机会、他的鼻尖在拖拽地作用下从成排的硬块之上刮过。

那比起皮革、很明显要富于温度——那是人体的温度、没记错的话、尤其是腹部会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较高水平……

那么这些坚硬结实的固态正体、就可以找到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是孟倚灵的腹肌。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左辰脑海中浮现出了远超见识到她射击技术时的钦羡——他一直希望能够拥有这样一副有力而可靠的身体、而孟倚灵虽然总是一副随心所欲玩世不恭的样子、对于自己身体的要求却意外地很严格。

孟倚灵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左辰的脑袋拽离了自己的肚子、他的脑袋钟摆般滑向一侧——

被胸部弹了回去。

“诶!?——”

要说的话、左辰当时所产生的动摇令他追怀了很久。八月的阳光会让他想起那份温暖、雨后的草丛会让他想起那份柔软。毫无疑问、那是左辰所陌生的触感、但又无法否认、他曾经在生命中的某时某处、一次次地祈祷过让它再次降临……

有如炮击般的一击命中了他的侧腹、将他踢到了五米之外的地方——他的身体在地面旋转了约莫270度、后脑勺刚好击中对面的墙壁。

“啊、抱歉。左辰你没事吧。”

冷静下来的孟倚灵话语中不乏歉意、想来的确是她拽到了左辰又揪着他的后领一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胸部、像这样二话不说就把他踹出去诚然是有些过分。

“没事没事。”

“肚子痛么?头不晕么?”

“啊、要说头的确有些晕……”说着他摸了下自己的鼻孔——清亮的血迹粘在了指尖上、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对我而说、冲击性太强了。”

孟倚灵的视线一瞬间失去了光泽、潮红再次漫上她的双颊。

“我刚才应该再多用些力气的这样你脑袋磕到墙上之后会忘掉最近的一些事情……”

“别别别、饶了我吧。”

左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诶?你要回去?”孟倚灵突然说出的话里透着些失落。

“是啊、按你说的、我也没必要练习。”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你回去也睡不着觉了、就陪我在这儿坐会儿呗?”

“不、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这是长官命令。”说着她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地面、示意左辰乖乖坐好。

“我说你啊……”

左辰无意争辩、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回到了刚才的位置靠墙坐下将腿盘起、孟倚灵则是以女性特有的柔韧将双腿抱住膝盖贴在了胸口。换了个地儿的功夫、她肩膀的位置似乎比刚才要离得更近了些。

“我问你、倚灵、”左辰决定说出到现在为止的疑惑、“为什么要让我加入SIS部队?”

“啊?事到如今问这个干什么……”

“怎么说呢、大概是和印象多少有些出入吧——我不觉得我能够胜任这个位置。你们参与的是很关键的行动、而我是个连基本射击都无法完成的劣等生。”

令人怀念的自卑感。

“那我问你、左辰。”孟倚灵止住了左辰的诉说、“导致人死亡的是武器。那么、杀人的是武器还是人?”

“当然是人了。”

“是的。武器是不会杀人的、但是人会、”说着她从大腿上取下了一柄匕首、“之前忘了件事、这个也是给你准备的。”

左辰将匕首接过、借助从射击靶处投射过来的微弱灯光进行——设计原型为费尔班赛克斯格斗匕首、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双刃短剑。

印刷体的银白色铭文刻在刀身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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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的希望、”孟倚灵视线下垂、看向左辰,“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改变、但你可以。你用不着将自己弄脏、像过去的我那样。”

“但这和你做的自相矛盾吧、还说要我做替罪羊……说到底我也没那种打算、你想的太多了。”左辰试图抗议、但却像是蒙目的拳手般般找不到目标。

“不啊、恰恰相反。那就是我的目的。”

“什么目的?”

“让任务失败——而那个导致任务失败的角色、要由你来扮演。你以为我在替你考虑?别自作多情了、那个让任务失败的人不能是我、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她的话语前后存在很明显的矛盾、但左辰无意指出。

“我?”

“……啊啊、怎么就不明白呢?让我来做的话是不行的、”她没有理会左辰的迟疑、“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射击。”

随心所欲地命中。

“我无法让弹道从目标身上离开、说是必中也不为过——只要我将武器握在手里对人使用、就一定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成功率100%的悲哀、无法失败的失败之处——尽管左辰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求失误、但这的确是她的真实情况。

“那、让别人来……”

“他们没有必要替我来承担这份罪责、或者说、他们没有足够的情报权限、知道接下来我决定要告诉你的事情——”

左辰的手被纤细的五指握住了。

那是孟倚灵的右手——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靠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着动摇的神色。但左辰对这份动摇的来由毫无头绪、他能做的、只是通过手心予以回应。

她在恐惧着。她需要支撑。

确认了这点的左辰将孟倚灵的手紧紧握住、五秒、十秒……终于孟倚灵止住了颤抖、松开了左辰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向左辰道出了一切。

“安迪会在两个小时后中遭到刺杀、预定的执行者、是我。”

她的诉说就像早有预见般于左辰的脑海中响起、像是闪过阴云的雷电、照亮了他这一年之中记忆最为黑暗的角落。愤怒、不安、恐惧、无奈——不同的感情在翻涌着、混合成难以平复的洪流、从左辰的口中以怒火的形式喷射而出。

“为什么会这样啊?……她已经是那副样子了、却还是得不到原谅么!!!”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前的女孩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应该也明白、如伤兽般悲叫着的自己所仇恨的对象、是她身后某个更为庞大的存在。

未知令人恐惧、而洞悉真相会令人陷入疯狂。

恍惚间左辰已经泪流满面——明明那是一个他未曾谋面过的女孩、明明他所记着的、仅仅是她的名字而已……

那么这份愤怒于不安、究竟从何而起?

孟倚灵先于左辰明白了这一切、她轻声道。

“果然、你还记得。”

“诶?”

“对安迪的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来的?还是说、一开始就没有忘掉?”

说没有忘掉当然是不可能的。

“一年前你从辛德威的独立宣言影像中认出了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孟倚灵的逼问中并没有恶意。她像是抱着单纯的好奇、声音以植物纤毛般的轻柔触碰着左辰的记忆。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还以为你会否认。”“我没你想的那么别扭。”“不过想来有些不服气啊、竟然被你瞒了这么久。”“因为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也是。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说罢、她站了起来、向左辰伸出了右手。

遥远的光线勾勒出她脸上略带悲伤的浅笑、但左辰明白、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滑稽如他、忘记了一切、却无法忘记那个拥有着机械身体的女孩。

那与其说是思念、用执念来形容更合适些。

“我没有找到、真正的她。”“是的、那个左辰失败了、在我面前。”“但那不是我。”“你怎么看她的?”“以前的左辰么?”“没在说你、我说的是安迪。”“嗯……她不该待在那种地方的、她有权去做出选择。”“这点我不反对、看来我找到你是正确的——”

黑暗之中、孟倚灵命令道。

“用你的一切去阻止我、别让她被我杀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到现在为止的谎言、在我的余生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