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中弥漫着施工后残留到现在的石灰和甲醛气味,左辰在路中央找到了孟倚灵平时的坐骑,一辆品牌不明的摩托。宽大的轮胎,锥形的挡风玻璃,通体的浓亮黑色等要素混合到一起,让人联想到无首的黑马。

“不环保,驳回。”

靠在左辰背后的银发少女嘟着嘴抗议道。左辰试图安抚:

“没办法啊,她平时骑的就是这辆。莫听寒一般是靠公交来研究院的,偌大个车库里也就这辆能开了。而且要我背着你这么跑……”

左辰没接着说,对方还是明白了她现在才是重点保护对象这件事,用下巴轻轻地磕了磕左辰的肩膀以示苟同。

“娜亚,叫不醒。”

“这几天不都是她在浅层意识么?”

“嗯,安迪,上浮禁止。娜亚休眠,限制解除……”

“诶,那你走得动了么?”

安迪在他后背摇了摇头。

“身体,没有感觉……”

“嗯,也是。是因为刚才EMP的影响吧?不过无所谓,好久没见你能醒过来我就挺开心了,说是本周份的幸运也不足为过。我现在要腾一只手出来,你自己抱稳了啊……咔啊啊,唔,不,我!……”

左辰的脖子险些被突然收紧的两只小胳膊扭断。虽然听安迪道歉的口气不像是故意的,但要是再来这么一次颈椎是否还是一根就两说了。

“输力失控,抱歉……但是错在左辰,发言过激。”

“呜哇,吓死了以为要死了……不是,我,我刚才说什么了么?”

安迪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噗地一声埋到了左辰后背里——问询未果,他只好弯下腰去,在摩托车身上摸索了起来。

“啊,应该是这里吧。”

孟倚灵当时丢给自己的一串钥匙中有个黑铁质地样式夸张的大家伙,上面由大量三角形所组成的样式和位于油箱正上方的凹槽刚好契合。

他试探性的将钥匙对准,按下去的同时,钥匙就势转了约莫九十度。

从钥匙孔四周发散而出去的折线亮起了红色的光,由车体淌过于轮胎轴心汇聚,将摩托轮廓在黑暗中勾勒的一清二楚。

橙黄色的仪表盘啪的亮起,像是睁开了双眼睛。

和引擎声一样低沉有力的男声,从车头传出:

“没想到啊,那丫头居然会把钥匙交给你这么个毛小子手上,老朽有时间也要跟她聊聊引擎换缸的事情了。”

“啊,您知道我么……”

“你身上大小姐的第二序列,隔老远都读得出来。”

左辰回头看了眼安迪,指了指她。

仪表盘皱了皱眉。

“你不会是,连这事儿都不知道吧?那老朽,可不能当没看见了……”

话音未落,从车身四周射出的保险装置将左辰的双腿牢牢地箍在了车座上,整个下半身动弹不得。

“凰灵市警察局,Neph异监中心,挑一个吧,你。”

“不是,我……唔唔,唔唔唔!”

“说到底,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毛头小子根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知道么?”

左辰后背的衣服被揪成了两个布团,安迪扬起脸来小声说道:

“……左辰是,主人。”

“什么?”

“安迪,拒绝重复。”

说罢她又将脸埋了回去。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触手一样吸在了左辰脸上断绝氧气的氧气面罩啪的一下掉落,左辰啪哈地深吸一口气后一阵眩晕险些从车上摔下。

“那个,我倒是,要问问你了……孟倚灵,没跟你说过么?”

“诶?怎么会出现她名字?”

“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反正我是还没习惯……把你刚说的什么第二序列录入到我身上,就是那个家伙干的。”

“这是,真的么?”

安迪点了点头没说话。

本以为这会激起它对自己原主人的不满,没想到在短暂的沉默后,连自己腿上的禁锢也解放了。

引擎嗡嗡像是它在冷哼。

“早说啊。去哪儿?”

“喂喂,你不关心你嘴里大小姐的安危了么?她可是跟着我这么个……”

“人畜无害的废柴一根,有什么好担心的?”

左辰心里怂了句也是,就没再接话。

孟倚灵在左辰走之前提到过“不听话就踹上两脚”的对象,应该就是这个从装机时间到算法级别都是空白未知的机载人工智能了。放在平时像这样的一辆通体造型高调、轮胎尺寸超标、甚至还用着化石燃料的古董级机车,左辰绝对会敬而远之的。

不是因为美感上无法接受,只是他还没拿到驾照。

靠在左辰背后的安迪偷偷抱怨道:

“老爷爷,古板。”

“啊哈哈哈,大小姐用不着那么说啊。老朽针对的也只是那两个年轻人而已,这不还看在您面子上也没多抱怨么。”

“安迪,不是,大小姐……”

她保持着脸贴后背的姿势闷闷地说道,鼻尖蹭得左辰有些痒痒——安迪意识醒来是进到地下车库的事,听她自己说得益于上面的几层混凝土钢筋挡掉了EMP的影响,在娜亚休眠的现在自己这才有机会上浮到浅层。

这跟娜亚说的多少有些出入,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摩托仪表盘上的两根指针滴溜溜转了几圈,定格在了左辰脸上。

“呜哇,仪表盘上这两个针难道是瞳孔么?”

“是啊。这样看着更舒服些呗?”

“不,说可怕倒是有几分……”

“哼,现在的年轻人啊……算了,不说废话了,倚灵她把钥匙给你说明她信任你,这其实就够老朽载你一程了。说吧,去哪儿?”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没有信号也拿不到地图……等下,还没问大爷您怎么称呼呢吧?我叫左辰。”

引擎声嗡然作响,从刚才起就没怎么客气过的大爷型人工智能噤了声。

“名字啊,哼,这么问的的你是第二个……老朽记住了,左辰。随便你怎么叫吧,那丫头习惯叫我Sif。”

Sif the Wolf.

那个家伙起名字的时候想起了前天晚上打的魂作Boss么?

尽管在交流的过程中引擎一直响个不停,希夫行驶起来却犹如屏住呼吸一般平静无声——黑面红线的机车划过地下车库被绿色导向灯衬出的黑暗,沿着螺旋状的通道驶向地面。

墨绿色的标示闪过。

B3,B2,B1……

和地面的光一同出现的,是汇聚成长枪的闪电。

常理来讲,闪电本是一瞬即逝的存在。它带来了最初的火和夜的光,作为难以捉摸的神秘,长久的为人所敬仰所畏惧。硬说起来,也只有在神话传说之中,存在着将其握在五指之间用来投掷的描述。

换言之,那是神明的伟力。

高举着的合金双臂,将其于现世再现——少女的金发在静电作用下微微扬起,双瞳中闪烁着舍弃了一切的决意,紧绷着的脸颊上闪耀着女武神样的凛然英气。

她身前放着板警示牌,上书八字:

“前方施工,此路不通。”

没等左辰说话,希夫便狠狠刹住前轮将车身抬起近乎垂直于地面的角度,后轮在惯性作用下继续滑行,车体偏转重心完成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向。地面上留下了约莫十米的焦黑痕迹,皮革燃烧味道浓烈。

车身有如弹射而出般,红色尾灯沿隧道划出长长弧线。

几乎是前轮落地的同时,少女将手中的雷枪奋力掷出。枪体本身汇聚有庞大的能量,其质量却近乎不存在。尽管射程称之为近战手段也不为过,速度却接近了光速的十分之一。

电子的洪流擦过尾灯,混入了大量电离气体的雷枪在接触到混凝土结构的瞬间引发了一连串的气化与爆炸。身后乍亮的火光让左辰陷入了一瞬的盲目,流弹般的熔浆混杂着岩块射向机车周围,命中隧道四壁的瞬间纷纷炸裂。

震颤沿着车身传到左辰周身,回头看过去时,出口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

左辰松了口气。

“喔,好险好险。”

“这下麻烦了啊,路被封上了。喂,小子。你是这里的学生吧?还有其他的地方能离开这里么?”

“诶?我不是这个院的啊……”

安迪揪了揪左辰的衣领,小声提示:

“电梯。”

“电梯?啊,电梯……嗯,电梯可以啊。”

左辰本以为她会为自己的主意小小地得意下,但她说罢便没了反应——可能是考虑到要节省能量吧,左辰便没多问。

事实上,这个方案也有风险所在——对方在炸毁出口后无法进入车库是一方面,但若也考虑到了经由电梯离开,在行驶过程中一车二人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希夫放慢了行驶速度,寻找着几台电梯中最接近外围建筑的一台。左辰发表了自己方才的担心,希夫很快回答道:

“不用担心坐到一半突然掉下来——那个人的目的不是杀死你们。在我们离开车库的瞬间,她是有机会发动突袭的。但她没有,大大方方地暴露了自己,吓跑了我们封住了路……哼,老朽还真是被小看了。”

左辰这才有些明白孟倚灵把钥匙交给自己的原因——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对于自己胯下这台机车的。

“我没记错应该是这台。”

希夫略过了一排货运电梯,停到了角落中很不起眼的一扇门前——上面灰白的密封膜还没有被撕干净,右侧的楼层提示显示着“B4”字样。

检测到乘客,门自动开启。

“有点窄啊……”

左辰背起安迪下车,离开位置的瞬间,希夫仅用后轮直立了起来——左辰伸出手量了量,比自己要高上半个轮子。

“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我的自信倒是要出问题了……”

左辰先希夫一步走进了电梯,身后引擎乍然轰鸣。希夫低声问道:

“左辰你,没发现么?”

“希夫,不要……”

安迪有气无力地阻止道,左辰将她身子向上托了托——她似乎比刚才要沉了一些,完全地靠在了左辰身上。

见希夫不打算住嘴,安迪命令道:

“语言功能,锁定。”

“你……”

安迪说罢,希夫的男声便破碎成了意义不明的白噪。安迪推了推左辰肩膀,示意他快点上电梯,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拜托。

“离开,这里。”

左辰点了点头,现在应该抓紧时间脱离——在那个金发的女性还没有找到这里之前。希夫被限制了语言功能,安迪没有说明的打算。

电梯开始了缓慢的上升。

直到抵达一层门打开都没有遇到任何异常,希夫率先驶出电梯门将前轮落到了地上,摆了摆车头示意左辰上车——安迪解除了希夫的禁言。

橙色的仪表盘飙到了顶点,方才的主仆口癖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迪,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所以给你半分钟的时间,把我格式化。不然我会将你载到检修站,你现在的样子,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我,以一个子端机的身份无法接受!”

安迪没有回应。

“希夫你,你在说什么?”

“你自己看看她的后背……她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没发现么?!”

“不,我背她背着好好的……”

“蠢货。”

希夫失去了耐心,机车霎时灯光尽熄。左辰转过身去,安迪合着眼睛,面无表情——那与其说是安详,更多的是缺乏生机的死寂。

他的手畏惧着,把住了安迪的肩膀向后看去。

冷却过后的黑色石块正嵌于胸腔脊柱的正中央,电流泄出噼啪作响。伤口周围的皮肤在空气中呈现出组织坏死般的白色,金属特性在高温炙烤过后的现在暴露无遗。

——

芙拉儿·班德禄偶尔会后悔遇到卡特·兰瑟。

他的确给了自己很多。自己现在的住所、身份,还有这对儿将能力实用化的机械义肢。这些是曾和父母一起被放逐的芙拉儿难以想象的馈赠。父母因为无法适应路江城中的生存竞争倒在了下水道里,自己则被狼狗一样大小的老鼠咬掉了两根胳膊。

是的,除了这条命。

在卡特·兰瑟面前,自己所拥有的唯一,也就是这条带着高烧拖着残肢一步步走回地面的命了——先是倒在了轨道商人的面前,在四小时后被还是一名电工技师的卡特·兰瑟买下。

卡特后来经常开玩笑说修自己的钱比买的时候花得还多。芙拉儿第一次听他这么讲的时候把这当成了暗示,一言不发宽衣解带后见他面红耳赤连连推阻,才明白他只是在开玩笑。

那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卡特因为执照更新丢掉了工作。见他消失了一整天芙拉儿本做好了接待客人的觉悟,等到的却是他龙化尚未完全解除的身体,和他手里的赏金结算单。

那是芙拉儿第一次知道卡特的血绊能力。她成为猎人是在第二天。

天台上的风吹动了挡住了她眉边伤疤的金色刘海,她伸出两根手指将其塞回了发带之中——在确认了情侣关系后自己就没再剪过头发,任务中时常会感到不便。距离自己封锁地下车库的入口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要想离开这栋楼,眼前作为学校门脸的喷泉广场是必经之路。

在任务中和卡特失联是常事,彼此的信任和默契却往往能突破囚徒困境的限制,不谋而合地将走势导向成功。

那么,自己现在就应该做好分内的部分,也就是封锁楼层出入——自己赶到地下车库口的时候和目标有了一面之缘,那两人都不是“这边的”人,可以说,发现即意味着压制完成。只可惜当时已经完成了离子聚束的最后一步,错失良机。

楼下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单纯的物理手段打击。利用那辆黑色摩托的动能从非常规路径脱出也是意料之中——

“卡特?!”

芙拉儿失声唤道,回应她的却是龙啸阵阵。

正午的烈日在银白钢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她眯起眼睛判断出了卡特正处于被压制的一方——身着黑衣的红发女子正以猫般的柔韧缠在龙背之上,扼住龙颈根部的双臂却不乏雌豹的凶猛。

若放到平时,从高层坠下的卡特可以利用双翼进行滑翔——但今天她却没有见到那对翅膀。不,说到底他这次龙化已经是意料之外,自己只给他带了一管触媒才对。

而且,那副样子,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大小不对称的双臂,驼背般的脊骨,龙颌瘦弱如同鸟喙……

“不完全龙化……这家伙,回去得好好教训一次。”

怒火填膺的瞬间,芙拉儿泣不成声。收拾好呼吸后,拿上了必要的装备经由短暂助跑从天台边缘一跃而下。

——任务什么的无所谓了。

——只要,只要能好好地变回昨晚那样……

脑海中闪过了他那副傻兮兮的笑容。在尚未得知他被洗掉了二十岁前人生记忆时,她一直无法理解像他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路江城中的人是怎样保有那份无用到累赘的天真的。但毫无疑问,之所以自己能够被他接受,之所以,自己变得能接受他,皆出于此。

要说她和卡特有什么秘密,这算是一个。

借助短暂的自由落体芙拉儿获得了足够的动能,她将手套摘下咬在嘴里,将四肢打开拉扯空气进行减速的同时,将所过之处气体中的电子尽数拽出,汇聚于超密合金手指中的等离子聚合物在空中划出了流星般的蓝白色闪光。

“烫到你可别怪我,卡特……”

芙拉儿调转身形,将双手中的离子在右手中汇做一团——用来抓取稳定压缩离子团的手掌变得红热,作为过载反馈的痛觉信息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大脑皮层。

直接这样打上去的话,卡特的耳朵连同脑袋一半说不定都会被轰没——自己能力的精度控制一直是弊端之一,但她今天蓦地有了克服之的自信。

——还差一点……

——还要再小一些才行。

离子团出现了明显的溢出现象,芙拉儿抬头确认情况。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上半已经断裂蒸发消失在了光中,手掌也出现了融化现象,关节处黏连到了一起,别说是再压缩等技术性动作了,哪怕是握拳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那就在那人的脸上……

——像这样,直接砸上去!

芙拉儿看清了那名压制了半龙化卡特的女性面庞,对方面对轰顶而来的雷击适当地给予尊重面露惊讶,但还没等进入射程,她便送开了双手,把住卡特肩膀的同时将双脚蹬在了他后背上,试图加速蹬离。

卡特一直在等待机会。他短吼一声,扭转身体,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臂。转过头来双眼猩红盯着芙拉儿的脸,张合着嘴巴,芙拉儿明白是想让她就这样隔着自己的身体打上去。

“……笨蛋。”

她松开右手,让其中的离子团耗散殆尽。

从远处看上去,该是蒲公英闪着光迎风飘落般的奇景。

卡特见状不对低吼一声,龙爪深深陷入了黑色衬衫之中渗出了暗红色的血。红发女子咬牙忍住呻吟,将另外一只手中的蝴蝶刀叼在嘴中,腾出来手的瞬间按在了龙臂上方——鳞片的内部蓦地爆出火焰,将那根于龙而言略显瘦弱的手臂炸得七扭八歪。卡特怪叫了一声松开手掌,几乎是同时皮靴蹬在了他的胸膛上,将他一脚踹开。

芙拉儿接住了卡特的后背,用手指残缺的右手卡住了他的上半身,高举左手抓取电子进行减速。在二人匀速降落的同时,黑衣女子也通过某种手段完成了减速,星星火苗从她的红色发梢上飘落,消失在半空中。

卡特呕出两口血来,芙拉儿一个趔趄没有撑住他约莫半吨的重量,沉重半龙轰然坠地——皮肤上的鳞片渐渐缩回到了表皮之下,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干涸伤痕。身体的形变也迅速恢复缩成人形,全身上下衣衫残破血迹斑斑。

当啷一声,卡特嘴里有东西坠地。

芙拉儿俯身将那个十字挂饰捡了起来,举到嘴前舔掉了上面卡特的血迹。上面的链子已经断掉,她只好将其放到了自己胸前的口袋中。不远处响起了掌声。黑衣女子正缓缓走来。芙拉儿咂嘴,自己一时大意没看到那把蝴蝶刀被藏到了哪里。

“芙拉儿·班德禄。”

女子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芙拉儿将惊讶掩盖在表情之下,将外套脱下披到卡特身上后,便将手放到了身后的自动手枪枪柄上,母狼般将视线刺向来者。

对方倒是很识趣的停下了脚步,举手表示希望暂时休战。芙拉儿无法理解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伤感,看上去像是在失望。

“他没记得我情有可原。可要是连你也忘了,姐姐我可有些伤心啊。”

她用手上的右臂抽了根烟出来,抬起左手,对准烟头打了个响指。

火苗在指间砰地闪过将烟点着,他当着半分钟前还打算用等离子烧掉自己首级的对象,抽起了烟来——其实用不着她这番表演,芙拉儿也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想起了她的身份,直属于Neph总部的异歼部队二课执行队长,孟倚灵少校。

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记忆会随着时间风化,恩情也是。

更何况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谈不上什么恩情——自己之所以仅仅失去了两根胳膊没有被鼠群啃成骨架,也只是因为她当时偶然到场烧死了那些挡路的畜生。对当时奄奄一息的自己,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打了俩响指用火给截肢伤口止血消毒。

看到芙拉儿对自己的举动无动于衷,孟倚灵满脸苦笑——她的右臂刚被卡特的爪子所伤,仅仅是抬起都很费力,在这样的情况下避免冲突算是明智之举。

芙拉儿见状,叹了口气妥协道:

“我还记得你。”

“喔喔,想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嗯,所以说把手从枪上放开呗?怪可怕的。”

“容我拒绝。两年前我很感谢你在那里,但,仅此而已。”

卡特会和有着Neph立场的孟倚灵发生冲突是必然的事情,自己没有任何应该记恨对方的理由。但芙拉儿一想起他背着自己偷用触媒气就不打一处来,而面前的这位恩人,恰恰是这一切的直接诱因。

孟倚灵突然说道:

“那就够了。”

“什么?”

“我也觉得我没做什么——不过你对我还有印象,那就够了。”

她笑了笑,显得有些落寞——芙拉儿打量了下她现在的装束,黑色休闲裤加办公衬衫,胸前还挂着一个夸张的红檐墨镜,除了那双皮靴是制式硬货以外根本没有一个战士的样子。

“啊对,你可能不知道。我半年前就退役了。”

“什么?!”

这次芙拉儿没能掩盖住表面的惊讶——异歼部队是路江城多少能力者所向往的人生归属,而孟倚灵也曾因“最年少美女执行队长”的名声而一度成为年轻人群体的偶像。

那突然就成了过去式,成了现在提起便是幻觉的谎言。

芙拉儿扳动手枪保险,唐突怒火油然而生。

——自己到现在为止的努力……

——所期待的,和卡特的未来……

——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否认了?!

孟倚灵很快察觉到了敌意,惊讶和无奈之余,将蝴蝶刀滑到了右手手心之中——她整理了下话语,劝解道:

“你对我还是有些误会……所以,在你愿意听我把话说完前,我就奉陪到底——”

孟倚灵话音未落,芙拉儿身后传来了阵阵引擎声。她回身向后看去,方才被自己堵了个正着的黑色机车正势不可挡地冲破了研究员正门驶过喷泉广场上的一层层水幕,载着当次任务目标疾驰而来。

车上的青年用力调转方向,车身画出了大大的弧线绕过了芙拉儿,而弧线的终点是惊呼着“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这儿”的孟倚灵。

机车没有减速的意思,车上的青年一边催促着孟倚灵上车一边伸出了手。

她连连推阻:

“不不不我刚说好了要跟那边那位金头发的小姐姐打上一架你们先——”

说着她抓住了青年的手,取而代之坐到驾驶位上的同时,转过身来空把行驶合十道歉道:

“抱歉,今天有事我就先溜了——不过我相信芙拉儿你是能理解的啊,这种面对喜欢的男孩伸出的手无法拒绝的心情……”

声音渐行渐远,芙拉儿伫立良久,低头看向卡特,呼噜打得正香。

她将卡特的身体抱起,放到了附近的一个长椅上躺平,将他已经恢复完全的脑袋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那头少年白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有些让人心疼,一嘴胡子与其说是逞强更多的是未老先衰。

“回去就给你剃了。坏蛋,骗子,大笨龙……”

她轻抚少年的脸颊,觉得似乎可以这样坐到夕阳落下,月华升起——不过对于尚是佣兵的二人而言那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楼顶还有搁置的装备要回收,网上还有很多目击动态要清理——晚上之前,要回到路江城报告任务失败。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

——至少,能像现在这样……

孟倚灵走之前说的话在她的脑海中回响着。芙拉儿·班德禄脸上露出了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笑容。像是在等待此刻一般,卡特·兰瑟睁开了眼睛。

爬虫类的细长瞳孔扫过女孩的惊惧表情。银鳞密布的喉结之下,发出了非人能为的尖利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