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三天,我收到了社团活动终止的正式指令。

落款是社团联合会,这所学校所有社团运营事务的管理机构,当初递交给他们的建社申请书背面确实有着关于人数过少就会被注销掉活动资格的废社条款。

管理者运营能力不足,又吸引不来新的社员,在弱肉强食的社团丛林中是最致命的缺陷。该说是小小的打击吗,然而我对“玫瑰色的高中生活”从未怀有期待。由于社交能力低下导致的失败,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才对。

那么,按照惯例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完全没有社交能力、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CUT!不要讲真名!”

 “喂,我可是男主角……”

“这是百合小说,男主角什么的不存在的啦!”

那么,各位读者老爷叫我主持人,啊不,旁白员就好。

尽管在小说里只是个旁白员,我也还是有我的人生。没错,只有在自己的人生中,我作为“男主角”的主体性才能够存在。

我有多年评不上职称的副教授老爸一位,视家务为人生奥义的老妈一位,黑色大衣六件(均为现代主义风格)、黑色毛衣八件(分辨方法是观察针织花纹)、纯黑短袖若干、黑色长裤若干、牛仔裤若干、纯黑皮靴四双、金框眼镜一副,最后再加上书籍一柜和社团活动室里的物品。

——这就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保留下来的全部了。

没朋友,从没有过女朋友,被女生瞥一眼就很想立刻跪地道歉的沉闷阴郁男高中生是也。

姑且向社团联合会的职员发去了客客气气的短信,询问有无过渡场所能够让我安置社团活动室里的这堆破烂宝贝,对方没过多久就传来新的指令。

-(所有废社人员和物品都请转移到实验楼108室。)

就这样,在周五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我端着底平面面积大约有一平方米的A1尺寸椴木板(上面叠放着三四个1:50的亚克力制作的建筑模型,虽然压坏了有些心疼),像个不幸患上斜视的螃蟹一样横行进入了实验楼108室。

进门之前,我还以为这里会是名副其实的废物安置点,灰尘巴巴的那种,但是室内状况意外地令人满意。

进深大约有8米,窗户朝南,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两边靠墙的柜子看上去也还不算太旧。

最重要的是,已经有个女孩在里面进行着打扫窗台的工作。

虽然距离稍微有一点远,但是还是能看清楚她穿着白色短外套和粉蓝色短裙,靠近耳下的位置用白色发饰扎着两个短得像毛球一样的小小马尾。

啊,因为很可爱所以差点忘记我的当务之急,是放下手上的这堆破烂宝贝。那么,应该先向她搭话进行询问。

“那个……你好……”

个头小小的女孩子猛然停下了手里的抹布,同时相当迅速地转过身子来看着我。

不妙,看起来似乎是颜很可爱外加性格很热情的那种。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如果她热情地接话,热情地帮我处置模型,热情地请我坐下喝茶,那我大概会夺门而出……

这时从门边的角落里传来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垃圾放在地上就行了。”

???

突然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从我左侧的视野盲区里,慢慢走出来一个高挑的女性。

说是“女性”,但基于我的经验,情节发生意料之中的戏剧性反转也不是不可能的。从脚步声来判断,这位“女性”穿着高跟鞋,虽然略低着头,但是站直的话个头应该和我差不多。

而且,“她”的头发相当有存在感——

首先是长度,能留到这么长的样子,应该没有念过强制剪发的初中;其次,发质也好得惊人,刘海和发尾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并且发量基本上达到了不会露出白色头皮的程度;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午时分屋内光线不充足的缘故,她的头发比起自然状态下的偏褐色的黑发,简直黑得有些令人吃惊。

“看什么看?”

糟糕,以上内心活动的时间内,我似乎一直在观察她的头发,不,应该是可以被称为重现期长达两年一度的小型奇迹。

——换句话说,实在是太像假发了。

如果确实是戴着假发,再加上低沉冷淡的嗓音和远超出女性身高平均值的个头,那么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名男性。

“她”并没有理会不安的我,而是转身向窗边的小个子女孩走去。我注意到“她”穿着深绿色的长款雨衣,下面露出一双没有任何布料覆盖的、稍微有些肌肉线条的小腿,像是在健身房练习了一整个寒假的成果。“她”穿着雨衣的背影形似一个字母“A”,雨衣背上还印着什么logo似的,大概是某个愚蠢的街头服饰品牌的产品。

我把手中的椴木板轻轻放在桌子上,再一层层取下叠在一起的模型。幸好我的兴趣不是摩天大楼——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制作摩天大楼模型的话,大概就不会遇到废社的情况了,毕竟喜爱这种条状物崇拜文化产物的愚蠢男生数量很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不好意思,刚刚有点失礼。”

性别不明人士离开窗台边的小个子女孩,再度转身向我走来,用稍微温和一些的女性嗓音对我说:“我只是很讨厌弗兰克盖里的作品才把你的模型叫做‘垃圾’。”

我这下总算看清了她的长相。细长的三白眼和笔直的鼻梁同样很有存在感,但是比起她奇异的唇色来,也只能算是普通。

——绿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嘴唇。

就算周五是便服日,也用不着以万圣节的dresscode来打扮吧。

突然无法认清到底我对于女性时尚的认知是否能够适用于当下状况。要是我做出什么不符合亚里士多德美德理论的行为,还请各位读者老爷多多担待。

“还有,‘流行文化博物馆’是相当恶俗的建筑物,不管是从外形还是从功能上面来说,亏你模型做得这么精细。”

总算能够确认说话的这位是女性,不过——辛苦制作的模型被长得如外星人一般的陌生女性吐槽,简直可以排进“留下一生阴影”经历的前三。

幸亏小个子女孩很快就结束打扫的工作,她也走到桌子旁边,招呼我和刻薄女性坐下。

“以后这里就是大家公用的自习室咯,大家尽量还是好好相处唷。”

顺带一提,这所学校每个周五下午都是社团活动时间,所以并不能提前离校。下周五果然还是呆在自己班级的教室自习比较好吧。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看样子,又是个缺少经营社团能力的废社难民。从外形上看,原所属社团不明,年龄不明,能获取的信息仅限于是个看起来有些轻浮的男性而已。他的头发长度完全超过了我这种仅仅是懒得去理发店的程度,发质则有种漂色后重染成黑色的效果;五官的精巧同样加重了我关于轻浮性格的偏见。

“这里是废社安置所没错吧?”

轻浮男性收获了全体沉默的注视。

“啊,那个,是的哦。”

可爱的小个子女性作为友善度最高的代表进行了发言。

“那就太好了,你们也都是被收回了教室吗?哎呀真的是太惨了……”

居然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走进来坐下了。

这时刻薄女性开口了:“废社的是你们两位,不要扯上我。”

“诶?”

“废社是需要人数少于两人,所以我们并没有正式废社。”

她用眼球迅速示意了一下坐在她旁边的小个子女性。

“可是,就算Kumi宝宝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会有新社员加入了啊!Σ(っ°Д°;)っ”

“下学期我就是高三生了,没必要招募新社员。”

小个子女孩的表情看起来超不满,但是并没有作出进一步的抗议,而是转而询问我和对面的轻浮男:

“你和这位应该是正式废社了吧?”

嗯,对啊,我在心里回答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轻浮男则以相当开朗的语气说出了“没错是难民哦~”这种过于乐观的发言。听起来就像是大地震避灾期间还天真地以为是远足的小学生(我)一样。

“啊,是这样……其实,这间活动室本来是我们的独立社团室,只是因为接近废社所以没有收回而是改作了安置房间啦。顺带一提,我叫Ako,这边这位叫她Kumiko就好。”

小个子女孩一边说明状况一边作了自我介绍,两人的称呼,该怎么说呢,应该都不是真名的样子。我不禁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心:

“那么,Ako同学的社团是做什么的呢?”

“这个吗,名字叫做现代服饰研究会。”

“我们学校好像本来早就有时装社和模特社了吧?如果和现有社团性质相同的话似乎是无法申请建社的呢。”

“不一样喔,现代服饰研究会其实是lolita洋装爱好者的社团。”

直到她说出这一点,我才注意到她的蓝色短裙上面布满了儿童绘本风的图案,下摆缝着一圈同色系蕾丝花边,并且似乎相当蓬松。原来是这样吗,传说中的lo娘聚集地,那么社团活动是开茶会吗?

“那么……你的朋友似乎并没有穿着洋装呀?依我看,那件雨衣似的外套更像是劳保用品店里买来的哦。”

能够在口头上刻薄一下那位叫做Kumiko的女性,也算是小小胜利吧。

这时候,Kumiko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缓缓拉开拉链,脱下了雨衣。

她的身上,穿着一条合体的苔藓绿毛料洋装裙。毫无疑问,裙摆同样撑得满满当当,挺括的线条和上半身利落的剪裁看上去英气十足,胸前类似于旧式军装的金色十字镶边是整条裙子上唯一的装饰物。

“深色毛料沾上灰尘会很明显,所以打扫的时候穿了雨衣。还有,这个不是什么劳保用品。”

对于我的轻率发言,她没有流露出半点不快的迹象。既不会受到他人冒犯言语的伤害,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否冒犯他人,这算是机器人吗?难道说,全身里里外外的绿色服饰外加绿色唇膏就是她的出厂涂装?

不过,这个洋装爱好者的社团无法招募到社员应该是很不合理的事情。据我观察,这两年在大街上看到lo娘的几率不小,我们这所学校又是坐落在素有“西南秋叶原”之称的桃桥附近,学生中应该还有其他洋装爱好者才对。光是以Ako和Kumiko的外貌而言,即使她俩在社团招新日那天穿着洋装干坐在摊位上玩手机,社团报名表也会被满心憧憬的新生学妹和妄图一睹芳容的处男学弟抢光光的。

 “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招不到人呀?我觉得社员长得这么漂亮、穿得又很引人注目的社团应该大受欢迎才是呀!”

轻浮男居然抢先一步,问出了我的疑惑。也好,问东问西的角色设定就送给你了,轻浮男冲啊啊啊啊!!!!

“没错,就是因为太引人注目了。”

Kumiko悠悠地说道。

“如果我们穿着lo装去招新祭,肯定会被很多人围住要合影,要我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不觉得这样很让人不舒服吗?就像猴一样。”

“诶,难道不能贴出绝对禁止摄影的告示吗?”

“办不到的。在一般人眼中,lolita洋装这种错位的浮夸服饰只能是种奇景(spectacle),穿着洋装参加什么兴趣展示会啦、社团招新日啦,不过是用奇景掩盖了我们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本质。”

“啊,我记得时装社和模特社都会在社团招新日的时候举办走秀活动耶!而且据说招新日的走秀上面,无论男女模特的服装都是满满擦边球,老师向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想要被物化,那是他们的事咯。作为被凝视的对象却从未感到不适,大概确实是一群傅粉的骷髅。”

哇这话说得太不近人情了吧……

不过在这之后也从Ako那里打听到了废社的真正原因,原来Kumiko在建立社团后还是通过校内的留言板之类的站点进行了网络招募,也确实招收了不少喜爱洋装的一年级学妹,但是通通被她吓跑了。

(Kumiko看起来确实很乖僻呢)-

-(考虑到你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可以这么说啦╮( ̄▽ ̄)╭)

(所以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啊)-

-(记得是涂着黑色的唇膏?不过lo娘对哥特这种亚文化接受度还蛮高的,所以这个其实不是她吓跑人的原因(・●・))

(我猜是因为太毒舌了吧)-

-((*°∀°)=3观察很仔细喔学长!而且她老是说些大家都听不懂但是总的来说有些贬义的话,所以社团活动室很快就没什么人来啦!)

(不愧是刻薄之神……)-

完全想不通当时刚刚进入高中的Ako为什么能够顶住Kumiko的毒舌成为这个社团最后生存下来的两人之一,比起加州山蛇一般的Kumiko,她简直就像是刚刚出生的白色珍珠兔一样。

比如,在Kumiko面无表情地讲出傅粉骷髅的典故之后,还能像小孩子一样小声提问:

“哎,粉骷髅是什么呀?粉色的吗?”

Kumiko完全无视了她的提问,径直站起来走到墙边,打开其中一扇柜门,拿出了电热水壶和几个杯子。

难,难道这是乖僻之人用劳动回避问题的绝招吗?居然毫不在意地离开交谈的力场开始烧水了!

“啊,那个,不用在意她啦……”

Ako稍微有些尴尬地笑着说道。真是辛苦你啊……

“话说,”轻浮男转向我这边,“你原本是什么社团的呢?”

“废社之前叫做模型制作社,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喔,好厉害,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这些!”轻浮男此时已经蹲在模型前,“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

“真的超羡慕啦!顺带一提,我的社团叫做‘音乐鉴赏协会’,意思是‘不用演奏乐器’~”

绝了,难道说这小子发现我一点都不想反问他的来源,干脆自报家门的?考虑到学校里已经有了管乐团和摇滚乐队,这种面向“不会乐器的人”的废柴社团能够通过审核还真是多亏了社团联合会手下留情。

“咦,不会乐器的人的社团吗?那不是很轻松吗~”Ako突然插嘴。

“其实一开始我参加的是摇滚乐队社团,只是一进去就莫名其妙地大受女生欢迎,搞得前辈们很不爽,开始强迫我上台演奏。”

“哇哇,所以你演砸了是吗?”

“没错,因为根本没有学习乐器的天赋,吹口哨也吹不响,搞说唱更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在台上盘腿坐下发呆哦!”

“你就不会觉得害羞么。”

“啊,稍微是有一点啦,毕竟前三排都是举着手机甚至单反的学姐……真的有点过分了。”

听起来完全就是性别逆转的写真偶像摄影会……

这时候Kumiko把两个玻璃杯和两套茶杯茶碟放在桌上。

“招待不周,茶具只有这两套,茶包也是最普通的,还请你们勉强用用玻璃杯。”

说完,往四个杯子里面依次倒入了和她的设定完全不符的、平淡无奇的普通红茶。

“对了对了,学长叫什么名字呢?你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喔!”

哎呀,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我介绍过。

“我叫……”

“不用说真名。”

Kumiko突然打断了我。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 ”

“什么?”

“真名没什么用处,这个房间里不是常识的社会。你现在给自己想个符号就成了。化用前人也好、虚拟角色也行,总之真名是无意义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这样可以很好地避免读者出现母语羞耻的状况。”

虽然完全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我还是乖乖照办,开始在脑海中搜索起了建筑大师的名字。

“那……安藤忠雄可以吗?”

不不,这个我自己听起来就已经很羞耻了。

眼看着Kumiko就要失去耐心,我赶紧补充说道:

“就叫我Corbu好了。”

“嗯,可以,柯布西耶的理论倒是不算特别讨厌。”

鉴于她对建筑史好像有些研究,这次我没有感到惊讶。

“这么说Kumiko好像也在研究什么东西吧?“

“勉强算是,”她端起茶杯,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我手头的这个课题主要是研究日式轻小说的在地化现象。”

Kumiko像是故意刁难人似的向我扔出了两个专业名词。我也不甘示弱,完美地接起了球。

“听起来,好像和‘文脉’是类似的东西吧?外来文化如何从单纯‘再现’变为在本土落地生根的过程。”

“Bingo,就是那个,你脑子还可以嘛。”

好歹我也读过两页弗兰姆普敦……

“不过这种在地化恐怕很难?像是在其他地方修建翻版的著名建筑一样,只会导致怪异错位的观感。”

“其实,关于这点,日式轻小说的在地化过程非常有意思。”

Kumiko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表情缓和了许多,甚至出现了一点笑意。Ako和Geny不知什么时候拖来了椅子围坐在她身边。

“国内的读者一开始接触到日本轻小说,大多是读了由普通爱好者翻译成中文的版本没错吧?这样的译文中有着大量生硬的直译,词序和句式完全是按照日语的思维方式来重构的。”

“我没读过……这种小说不会让读者觉得不舒服吗?”

“然而,久而久之,‘轻小说腔’变成了一种基于ACG文化衍生出的文字风格,更有大量本国作者开始使用这样的翻译腔直接创作中文轻小说。对他们来说,以日文口语的句式组织起来的中文句子不仅不怪异,甚至充满了ACG文化的独特美感。如果你能和这些爱好者中的重度人士说上几句话,你就会发现他们连口头禅都是‘啊啦’‘诶~’‘某某酱’‘某某桑’之类的……完全就是把自己当成ACG作品人物来运行的。”

我大概地套用到建筑方面思考了一下,但是不知道有没有理解到她的本意。

“唔,你说的这个还是基于再创作的普遍性吧。”

“说来听听?你的看法应该跟我类似。”

Kumiko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一边用背顶住椅子,整个人带着椅子往后推出去。可惜这不是电脑椅也不是轮椅,椅子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整个人都离开桌子之后,她满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大概是因为腿太长,在桌子下面叠不起来吧。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一连串动作,张口就舌头打结:“窝橘得应该像哈尔滨那样的建筑风格的形成。”

哎呀呀,好丢脸,不过总算看清楚她今天穿的裙子了。

“如果在国内的某个地方仅仅只有那么一座欧洲古典主义风格建筑,这就很有可能被判定为拙劣的、带有猎奇色彩的文化挪用。就像刚才提到的杭州的仿制埃菲尔铁塔一样。”

我缓了缓又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是青岛和哈尔滨那样的城市,因为历史上的缘故满大街都是古典主义建筑,甚至形成了一种特色,那么在这样的地方修建新的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就不能说是糟糕的猎奇现象了。”

Kumiko换了一下二郎腿的上下位置,向着我歪了一下头。

“你说得很对,文脉确实源于历史中形成的普遍性文化传统,那么,日式轻小说的在地化也是这样的情况。”

“但是,日本的轻小说在国内流行起来也没有多长时间吧?”

Kumiko眼看着整个人就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了,幸好她及时地用手撑了一下椅子边,坐直了身子。

“考虑到现代传播手段的发达,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用历史的尺度来看待当代流行文化的形成。过去的人用一百年才能办到的事情,现代人用一年就能办到了。换句话说,‘轻小说翻译腔’借助发达的网络,仅仅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就在众多读者中间形成了共识。”

“这么说来,文脉的形成时间大大缩短了?”

“没错,这就是流行文化的特点之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文学即将杀死建筑。”

“有点耳熟,但是我好像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我搜肠刮肚也没想起这句话有何含义,掉线已久的Ako和Geny呆呆地望着我……喂喂,不要一听到“建筑”两个字就对我抱有过多期待好不好!

“这是《巴黎圣母院》中雨果用了一整章来阐述的一个观点,我就提示到这里。”Kumiko仿佛存心刁难我似的说出了这话的出处,然而我并没有完整读过《巴黎圣母院》,只知道里面主要讲了一个科幻作家通过不懈努力提出了机器人三大定律因而被尊称为“机器人的圣母”的故事,失策失策。

真想掏出手机咕咕搜索一番,可是Kumiko和掉线二人组现在都盯着我,那样岂不是会被她们看轻了?!然后我就会从此沦为自修室首陀罗,从事着帮忙拿外卖和扫地的工作……等等,劳动明明最光荣啊!

要说建筑和文学的区别的话……我使劲思考着两者有什么冲突。

“那个,要说的话,搞文学只用买点纸和笔,造房子就要花很多钱?”

Kumiko松了口气,再次交换了二郎腿的上下位置,不过这次幅度过大踢到了桌子。

“不要把物品和人的关系弄反啊……勉强给你一分好了。”

这时候,掉线二人组的Geny突然举起了手:“Kumiko学姐,是不是因为写小说不那么费钱,所以人人都可以写?”

“对,这才是真正的关键。”Kumiko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稍微,感到了那么一点沮丧呢……

我试着插嘴:“这么说的话,文学比建筑的门槛更低,所以能够更快地形成普遍的共识吧?”

“这么说轻小说比文学的门槛还要低呢……大多数时候都是作者直接放到网上连载的,大家想写什么写什么,语言也全是口水话。”Ako好像读过不少这样的书所以作出了总结。

“所以说,真正的大众文化就这样形成了呀。表达的成本降低到人人可以承受的地步的时候,权威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过去的教堂和宫殿之类的建筑,都属于神权和王权的象征吧?那时候的建筑就是思想的实体。”

“但是那时候所有人都住在房子里面的呀?”Geny听了Kumiko的话之后一头雾水。

 “那种年代一般人住的房子并不能算是‘建筑’,只是普通的庇护所罢了。”

Geny好像还是没有听懂,但是Kumiko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大概她意识到概念的鸿沟没法用三言两语就给填上。

“让一下,我要出去。”Kumiko站起身,瞥了我一眼,然后从我身后椅子和墙之间的空隙里小心挤出去。望着她离开房间的高挑背影,我好像也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Kumiko轻手轻脚地关上108室的门,走到105室门口。正打算敲门时,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女声:

“没锁。”

她推开门的一瞬间,迷离的音乐就从门缝中流淌出来,音量有规律地波动着。曲调则是放慢过后的城市流行乐(city-pop),听起来就像是在梦游八十年代的大商场,同时还得注意脚下凭空出现的石膏像或者别的什么破烂。

“又在听蒸汽波。”

“你进来之前我在听中森明菜。蒸汽波不是挺好听的,消费主义渣滓的二次加工嘛。”

开口说话的短发少女此时躺在一堆废弃画架和空颜料罐之间,身上只穿了一件吊带衫和一条内裤。她的左臂、大腿、小腿上,有一排排的刀割痕迹。

“只是不明白消费一个本质上是反消费主义的东西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Kumiko环顾四周,终于从灰尘扑扑的丝绒和石膏像之间发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凳子。她扯扯裙摆,一屁股坐了上去。地上的少女稍微转动了一下方向,好让自己能够面对着她。

“我可没有消费蒸汽波,用蒸汽波贴图做作品集的那些人才是。话说回来,你还不是有买过Supreme,这个才是当代消费主义的旗手吧。”

“《Akira》合作款,有问题吗。”

“消费《Akira》也一样是消费,粉丝经济嘛……真是不懂你们二次元。”少女大概又想挪一下身子,却被Kumiko的腿挡住。

“先不说这个,开学才两周你就肯乖乖来上学还真是稀奇。”

“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家里随时都有人盯着我,只能来学校享受一下inner peace啦,”躺在地上的少女象征性地歪了一下头,“来,还是老样子。”

“估计是怕在家弄这个会挨打吧。”

“不愧是是Kumiko,脑袋瓜还算灵光。”

“你别乱动,酒精放哪了?”

“在那边包里,你去翻吧,纱布和碘伏也有。”

Kumiko找到了少女的提包,里面实在是乱七八糟,她不得不费力埋头翻找。

“找到了……等等怎么连这都有,你来学校还真是为了逃家啊。”

“啊,那个,帮我递过来好了。打火机也要。”

少女又转了一下身子,保持住侧躺姿势的同时用没有伤口的右臂支起发育良好的上半身,顺带着挠了挠四处翘起的短发。

“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想不想摸一把呀~”

Kumiko低垂着眼,正在往叠成方块的纱布上倒酒精。

“没兴趣。先把伤口给你处理好。”

“喔唷,这么负责吗,突然觉得Kumiko是很好的殉情对象呢。”

Kumiko用酒精瓶子轻轻敲了一下少女的头。

“殉个锤子,我天天健身不是为了跟哪个臭小鬼一起吞安眠药的。”

“啧啧,才不是什么臭小鬼,我明明比你大。”

少女伸手挠了挠Kumiko翘起的裸露小腿,却差点又被敲头。

“够了,我求生意志比你想的还要强烈哦。”

“所以——更适合殉情了呀。”少女索性完全立起身子,“明明非常热爱生活却愿意陪我一起死,没有比这更伟大的感情了。”

“揍你。”

Kumiko熟练地托起少女的左臂,用酒精纱布轻轻擦拭着每一条伤口边缘渗出的血珠。

“疼疼疼。”

少女并未露出龇牙咧嘴的神情,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娇嗔。Kumiko完全不理会她半真半假的抗议,包扎好手臂之后又换了一片干净的酒精纱布,开始处理她腿上的伤口。

“要不然你带我回你家住几天?我爸妈看见我的伤口又得揍我了。”

“我家还住着Ako呢,你自己去酒店开个房比较好。”

“我没钱啦……爸妈最近不肯给我钱。”

“我手头应该还有点。”

“唔啊Kumiko……你就让我去你家住两天好不好嘛!”

“最好不要打这种主意哦。”

少女眼里一下就黯淡了。

“Kumiko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干嘛,舌吻不行。”

“扶我起来就行,我腿麻。”

“那得先给你穿上衣服。啊,我找找,你把衣服扔哪了——你该不会已经冻僵了吧?”

“确实没知觉了,Kumiko你真他妈是个天才。要不要来一口?”

手里抓着一堆人造皮草和人造真丝喇叭裤的Kumiko回头一看,自称冻僵的少女正保持着怪异的姿势,靠在铺满深红色丝绒的静物台边吞云吐雾。

“什么时候给点上了……别,Ako就在隔壁呢,还是掐了吧。”

“啧,瞧你怂的。”

无视了少女的挑衅语气,Kumiko把皮草外套扔给她,再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到凳子上坐着。

“好冷,包扎完记得帮我穿裤子喔,或者先玩弄一下那里也不是不行。”

“下午放学要我帮你叫个计程车吗?”

“不用,我还没到截肢的程度。你过来帮我看看我头发上黏了个啥。”

Kumiko俯下身子,仔细地翻了翻少女的刘海。

“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时少女抓住Kumiko的双肩,Kumiko一趔趄,她就趁机粗暴地将舌头送了进去。

她嘴里有股混合着不安的甜美气息,等下回去要怎么解释呢?Kumiko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