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荷花开放的日子。

犹记得那时候。

哑舍门前池塘里的荷花开了。

盛夏,晚餐后的傍晚。

两根小板凳,我一根,小顺一根。

坐在池塘边的大树下乘凉。

老板从哑舍里走了出来。

瞧了一眼荷塘。

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说,白露在雄黄纸里待了一个月。

去把她拿出来,让她透透气。

于是我俩走进哑舍。

在陈列着各种古物的昏暗房间里。

拿出了一把伞。

这是一把白蛇伞。

伞纸上涂着雄黄。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伞环,让伞纸一圈一圈舒展开。

于是,苍苍白发,顺着阴柔似骨的肩膀,倾泻而下。

精致凄美的容颜,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女。

却又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荒凉。

肩上倚着白蛇伞,烟雾缭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初次见白露时,老板对我们说。

她是蛇,一条蠢蛇。

至于为什么变成了伞。

以后慢慢告诉你们。

老板用涂着雄黄的纸裹住宛如冰霜般冷冽的白伞。

蛇怕雄黄,雄黄可以使蛇毙命。

但白露不怕。

白露是蛇妖,甚至差一点就可以成仙了。

可惜,造化弄人。

白露要是没有遇见他。

白露要是没有爱上他。

白露要是在抛弃千年修行时有过一丝后悔。

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认识白露。

跟我们说这些,不是白露的意思。

她不愿讲,她说,这件事情。

讲一次。

就痛一次。

是老板让她讲给我们听的。

老板在我跟小顺眼里是个很厉害的人。

厉害到连脾气最爆的《山海经》里的麒麟。

在老板面前都不敢吭声。

我跟小顺知道,麒麟是神的坐骑。

于是我们问老板。

你是神吗?

老板摇头,苦笑着说。

神陨落的时候,我恰好经过。

神说。

麒麟是圣兽王。

是仁兽,是瑞兽。

它本不应该像现在这般暴躁不安。

它需要一个新的主人驾驭它。

神把麒麟托付给了我。

便陨落了。

麒麟在老板面前不敢出声。

我跟小顺,失眠难以入睡。

在深夜。

偶尔也听到过像小狗喘气似的声音。

像在叹息。

却是让我和小顺很快睡着了。

每次把白露放出来透气。

白露就会对我跟小顺一阵抱怨。

房间里的蜡烛能不能点亮一点。

可不可以不要把她跟《山海经》放在一件屋子。

小顺问。

为什么。

白露说。

穷奇每天都打呼噜,她睡不着。

穷奇是《山海经》里吃人的猛兽。

跟老板相遇的时候。

它爱上了一个女孩子。

化身成宠物的模样。

留在女孩身边。

吸食着她的精气。

老板说。

穷奇。

你爱她。

就只能离开她。

否则她早晚会死。

这不是你的错。

穷奇跟老板走了,女孩找了它好久。

哭了整整一夜。

虽说穷奇在哑舍很平静。

除了每晚呼噜声不断,打搅白露修行以外。

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但老板说过,它吃人,是猛兽。

所以。

我跟小顺。

还是十分忌惮这个打呼噜的大家伙。

我俩苦笑,说得听老板的意见。

白露顿时没了脾气。

罢了罢了,活了那么久的老古董。

我一个小蛇妖。

抛弃了千年修行。

没有灰飞烟灭。

还能在这世上有栖息之地。

已是老板对我莫大的恩情。

说着说着。

便开始伸手抚摸手边那把白伞。

伞面白洁无比,映着层层麟纹。

伞骨像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柱,泛着阵阵寒意

白露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冷笑着发出淡淡的呢喃。

那是我的皮。

那是我的骨头。

白露从没想过。

自己会爱上一个莽撞善良的男子。

千年蛇妖哪里懂得爱情。

于是。

断桥之上,两人相会。

许仙跟她表白时。

她差点儿没昏过去。

许仙道。

我不想让姑娘觉得我只是一个花言巧语的登徒浪子。

我只想告诉姑娘。

倘若这辈子有三次机会和姑娘相遇。

前两次我已经浪费掉了。

这最后一次,我自然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打我第一眼见到姑娘的时候。

我就已经喜欢上姑娘了。

曾经。

白露以为。

这世间自己永远都愿意相信的人。

只有小青。

直到遇见了许仙。

白露。

拥有千年修行的蛇妖。

就这样坠入爱河。

无法自拔。

所以。

在许仙被法海关入金山寺后。

白露疯了。

凭借着千年修仙所得来的法力。

肆无忌惮地摧毁着眼前的一切。

战到喋血。

战到流泪。

战到法力尽失。

耗尽她最后一丝修行时。

她都未曾有过一丝后悔。

白露心爱的男子。

踏着沉重的步子。

缓缓从金山寺里走出来。

负伤的白露。

看见自己心爱之人。

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

眼里的湖泊十分平静。

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许仙抱住了她。

如果当初与姑娘擦肩而过。

天各一方。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今天。

白露没有说话。

因为。

一把青红匕首。

插进了她的腹中。

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对不起。

我叫许仙。

所以我必须要成仙。

此时此刻。

白露却颓然一笑。

她爱他。

所以他杀了自己。

如果这样他能够成仙的话。

自己,也会替他高兴吧。

大限已至。

白露艰难地抬起头。

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白露一字一句。

从嘴里缓缓吐出。

我在这世上活了几千年。

你是我唯一的夫君。

良缘永结。

永世不灭。

娘子此生已不能继续陪在夫君身边。

望夫君保重,你我下一世。

再续良缘。

绵绵细雨中。

白露的躯体迅速消逝。

化作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白烟。

在许仙身边萦绕多时。

良久。

都不肯散去。

地上躺着一具蛇尸。

千年白蛇。

尸骨未寒。

手持青红匕首的男子。

面无表情地剥下了蛇皮。

取出了蛇骨。

做成了一把白蛇伞。

白露没有再说。

静静地抚摸着手里的白伞。

嘴角挂上了浅浅的微笑。

说好每一世再续良缘。

你终究,还是把我忘了。

我和小顺把白蛇伞小心翼翼地用伞纸包裹起来。

放进檀木做成的小盒里。

锁进了抽屉。

视线在烛光微暗的屋子里扫过一周。

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记得刚来哑舍时。

老板对我说。

每一件古董。

都有故事。

可是。

它们不会说话。

只能静静地待在哑舍。

做一个饱含深情的哑巴。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永远被世人忘记。